在台北羅斯福路三段四叔公家隔壁,第一次見到陳瘦棠時,他正在聽京劇。


    陳家整個是整潔而寂靜,21世紀了地板還是未曾修繕過的洋灰,家具一應老式樣,和我在鄉下老家見過的別無二致。因為東西少,屋子顯得分外空,一汪夕陽餘暉光亮堂堂坦蕩蕩照在地板上。靠窗,藤編搖椅上,那古稀老人正在聽戲,戲聲咿咿呀呀,襯著秋蟬聲,聽上去分外淒涼。


    他聽的是《紅鬃烈馬》。


    正唱到《大登殿》,薛平貴一生最得意風光處,他唱:“寶釧封在昭陽院,代戰西宮掌兵權。賜你二人龍鳳劍,三人同掌錦江山。”


    我忍不住輕輕呸了一聲。


    陳瘦棠聽見了,他轉過頭來,驚詫地看著我,他問:“你不喜歡這出戲?”


    第一次見麵,我不請自來,我缺乏禮貌,我們互不識得,然而對於我這個闖入者,他卻沒有問“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你想幹什麽”,而隻是問“你不喜歡這出戲?”


    四叔公說的對,大凡文人,都有股癡氣。


    我幹脆利落地回答他:“是,所有京劇裏最討厭這一出。”


    從小跟爺爺聽京劇,聽過的戲裏,最喜歡《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最後丟了官,多解氣!有多喜歡《金玉奴》就有多討厭《紅鬃烈馬》,苦手寒窯的王寶釧最後等來半個丈夫,驍勇善戰的代戰公主最後屈居妾位,反倒是薄情寡性又狗屎運的薛平貴最後盡享齊人之福,氣煞我也。


    聽完我的理由,陳瘦棠淡淡一笑,他沒有為薛平貴辯護,隻是說:“我的朋友裏,很多人都很喜歡這出戲。”


    他微微仰著臉,陽光將他的皺紋勾勒的清晰,他喃喃說:“年輕時候在燕京,和朋友們坐在戲園子裏聽紅鬃烈馬,都是受過新教育的年輕人,個個都譴責薛平貴,誰想的到呢,幾十年後人人都成了薛平貴。”


    我一時啞言,滿腹激昂的譴責都在腹內和鼻腔裏發了酸。


    尷尬與沉默間,餘光一轉,我看見了牆上掛著的相框,是一張結婚照,兩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端正地肩挨肩坐著,衣襟上別著花,臉上微笑都靜靜淡淡。


    我討好他:“您和別人不一樣,您可不是薛平貴。”


    他淡淡一笑,另起了話題:“你找我有事?”


    我這才想起正事來,忙把揣在懷裏的書恭敬遞上:“我是住在隔壁的,聽四叔公說陳瘦棠是鄰居,我是周默玉的書迷……”


    在一個文人麵前提另一個文人,這似乎有點不妥當,即使她由他一手發掘栽培。我紅了臉,剩下的話扭捏著說不完,好在陳瘦棠寬宏大量,他接過書去,大大方方地在扉頁上簽下“陳瘦棠”三個字。


    簽完後他仔細端詳了那書很久,然後他笑了:“現在還有人記得周默玉,真好。”


    這本書是周默玉的“遺作”,關於這本書的出版爭議頗多,因為周默玉原本並沒有出版打算。這書完稿於1987年,卻在此後的二十年多間都不為外人所知,周默玉在世時既沒有出版它也沒有銷毀它,而是將它作為遺產贈予了生前好友湯先生夫婦。


    這是本半自傳體,人們一邊譴責著羅先生夫婦的不顧舊友隱私,一邊如饑似渴地偷窺著周默玉的隱私——尤其是關於她的愛情,很慚愧,我也是其中之一。


    特立獨行的周默玉的一生,對我等俗人,實在太有吸引力。


    因是半自傳體,封麵用的便是周默玉的照片,二十四歲時位於人生巔峰的周默玉,嘴角輕揚,春風得意。


    陳瘦棠凝視著封麵上的周默玉:“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七歲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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