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的台灣,陳瘦棠26歲,在《鈴蘭》雜誌社已經做到副主編。


    1955年的夏天,陳瘦棠忙的腳不沾地,因為一場中學生征文比賽。


    為了給這個疲倦的夏天搞點新意思,主編一拍腦袋想出了征文比賽這個主意,麵向14-17歲的在校學生征集作文,題材不限,由《鈴蘭》評出一二三等獎,除了獎金和獎品,獲勝者作品還將在《鈴蘭》上刊登,頂有資質的小作者還有機會成為《鈴蘭》的簽約作者。


    《鈴蘭》雜誌當時在台北頗負盛名,征集令一出,信件就如雪花般飛撲進雜誌社,一整個夏天,陳瘦棠都在審稿子。


    然而多是些陳詞濫調,看的陳瘦棠昏昏欲睡,直到某天午後,他看見了一篇古怪而靈動的文字。


    一整個夏天的疲遝一掃而空,陳瘦棠盯著那作者的名字,周默玉。


    性別曖昧的名字,它是男,還是女?


    這個問題困惑了陳瘦棠整整一個星期。


    直到一個星期後的決賽上,陳瘦棠終於得見周默玉的廬山真麵目。


    決賽選在休息日,是現場作文,雜誌社在附近的中學租了一間教室,陳瘦棠是監考官,名牌由他一張張地貼在桌子上,周默玉的位置在最靠後,貼的時候,陳瘦棠用手努力撫平了褶皺。


    然而周默玉卻一直沒有出現。


    直到考試開始後二十分鍾,門突然被唐突地推開,一聲巨響引得所有人都朝門口看去。


    周默玉就是這麽一個人,乍一出場,就要萬種矚目。


    十七歲的周默玉一手扶門而立,她穿著黑色的中學生製服,留短發,光腳踩白球鞋,眾目睽睽裏她咧嘴尷尬笑一笑,然後轉過頭來對著監考官陳瘦棠做了簡短解釋:“睡過頭了,抱歉。”


    然後她徑直朝唯一的空位走了過去。


    整場考試,陳瘦棠都在用餘光瞟她。


    周默玉是個女孩子,周默玉原來是個女孩子。


    一個有著飛揚的眉和犀利的筆的女孩子。


    她的牙齒也挺利,別人都用鋼筆,她卻用木鉛筆,蹙眉時用牙齒去嗑筆身,像隻磨牙的倉鼠。


    她作文寫的飛快,距離結束還有半小時時就交了稿,算一算,前後她寫完這篇文章隻用去半小時。


    她交了稿,衝陳瘦棠微微鞠了個躬就跑了,裙裾飛揚,像要去赴什麽約會。


    十七歲的周默玉,整個人就是一句大寫的“少年不識愁滋味”。


    陳瘦棠用剩下的半小時逐字逐句看完了周默玉的決賽文章。有一類人天生是文字的放牧者,用一管魔笛指揮著她的羊群,在白雲下山坡上群山間溪水邊恣意來去,而周默玉無疑就是這種人。


    她令陳瘦棠驚訝。


    也令他覺得寬慰。


    來到台灣已經六年,這片日殖已久的土地像是一片文化的荒漠,本島居民對於漢文學的了解令人沮喪,而現在竟然有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有著這樣的天賦!多麽令人歡欣鼓舞。


    在還沒有看其他人的卷子前,陳瘦棠就在心裏內定了這個小姑娘為第一名。


    但是最後,周默玉到底沒能第一名。


    一位與主編交好的政界顯要的女兒也參加了這次征文,礙於種種關係,周默玉隻好屈居第二。


    陳瘦棠內心覺得好愧疚,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周默玉,表達了對她的讚賞,坦誠自己的無奈和無能為力,向她致歉,並且同她說自己說服了社長與她簽約,她若有作品,可以寄來《鈴蘭》社,雜誌必報以優酬。


    周默玉沒有回信。


    兩個星期後的頒獎儀式上,周默玉也沒有來。


    周默玉就這樣消失了,像是墨滴消失於硯台。


    周默玉一消失就是五年。


    五年後的一天,陳瘦棠去台大做演講,演講結束,他在校門口的巴士站台再次見到了周默玉。


    五年啦,她長大了,不再是少女,她留了長發,燙過,蓬鬆的像雲朵,穿連衣裙,嫩黃色,出挑地紮眼著。


    她百無聊賴地張望著,十個指頭麻花一樣地絞來絞去。陳瘦棠走過去同她打招呼:“周默玉,你好。”


    周默玉回頭看見他,莞爾一笑:“陳瘦棠,你好。”


    周默玉已經在這裏等了半小時的巴士,太湊巧,她乘坐的那一般巴士出了問題,遲遲不來。


    “你家在哪裏?”陳瘦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車。


    陳瘦棠的自行車是“公共財物”,太多人騎來騎去,十年下來,車子老舊,零件丁零作響。周默玉很瘦,卻高,分量並不清,陳瘦棠騎的小心謹慎,捏著車把的手心都出了汗。


    車子騎到人跡荒僻的路段,陳瘦棠終於敢放鬆精神和周默玉聊天,他盡量使自己的口吻輕鬆些:“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子。”


    周默玉伶牙俐齒地回答他:“第一次在《鈴蘭》上看到你的名字,我還以為你是個女人。”


    陳瘦棠撲哧笑出聲來,可不是,又是瘦又是棠,聽上去確實不像個男人。他壓低了聲音,神秘而羞赧地說:“告訴你個秘密,其實陳瘦棠是筆名,我原名是陳壽堂,壽是高壽的壽,堂是令堂的堂。”


    聽了他的話,周默玉笑的前仰後合,陳瘦棠的車子被她的笑聲震的歪七扭八,嚇得他忙刹住車單腳踩住地,周默玉機靈地跳下,雙腳落地,輕盈的像一陣風。


    陳瘦棠輕輕歎了一聲:“當年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寓意是希望母親多壽。我去讀大學時,嫌土氣,自己改成了綠瘦之瘦,海棠之棠。現在卻又巴不得改回來,願母親能長壽些,希望如果有機會來日還可相見。”


    周默玉輕輕問:“你是從大陸來的?”


    陳瘦棠點點頭,口氣裏帶著悵然:“陰差陽錯,本來隻是送人上船,不知怎的自己就上了船,來了台灣……離家的時候對母親說,過幾天我就回來,誰知道一轉眼就是十年。”


    輕描淡寫間,灰飛了多少離合悲歡,二十二歲的周默玉已經初懂人情,麵對這樣的場景,她內心感慨,嘴上卻說不出話來,隻好幹巴巴地勸慰:“會有相見那一天的。”


    陳瘦棠把悲傷一抹,換上一副笑臉來:“說說你吧,當初我給你寄的那封信,你收到了沒有?”


    周默玉垂下眼睛:“收到了。”


    陳瘦棠驚訝了:“那為什麽沒有回信?你知不知道,你在文學上荒廢了五年。”


    他替她覺得痛心,五年啊,人的一生中有幾個五年?這五年裏,借著當初那場征文比賽,幾個當初的參賽者緊抱《鈴蘭》,已經薄有名氣。而周默玉呢,當初最有靈氣的周默玉,卻把最好的時光白白荒廢了!


    周默玉一腳踢飛腳下的石子,輕卻清晰地說:“不樂意讓不識貨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


    這小小女孩子竟有此等烈性,陳瘦棠撲哧笑了,周默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等到笑夠了,陳瘦棠正色嚴肅地說道:“那我算不算識貨人呢?”


    周默玉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陳瘦棠衝她伸出手來:“周默玉小姐,從下周起,我就是《鈴蘭》雜誌的主編了,歡迎你向《鈴蘭》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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