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次去西郊送銀子是在上個月23日,4日晚,他又去鬼市見了山鬼。8日晚,夜裏巡防時失蹤,距今以過去半月有餘,這半個月內足夠出江城,要想找人簡直堪比登天。


    找不到山鬼也先一步逃走,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點,而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了。


    從鬼市離開後,刑律儉帶著蕭魚和宴升直奔西郊,並按照花娘所說找到了那棵總是被來送銀票的楊柳。楊柳樹枝繁葉茂,與這片林子裏的每一棵楊柳都相差無幾,唯一能讓它被別人看中的,大概隻有他根部下有一塊凸起的根須,粗壯的根須將地麵拱起,旁邊有被挖刨的痕跡。


    蕭魚彎腰從凸起的根須旁邊撿起一小撮狗毛,她朝宴升伸出手,「刀。」


    宴升蹙眉看了眼樹根旁邊丟著的半根骨頭,隱約知道蕭魚要做什麽。他萬般不願地摘掉腰間的佩刀丟給她。蕭魚接過刀,抽出刀鞘在根須旁邊鬆軟的土地上挖了幾下,果然,裏麵有一隻沾滿了泥土的雞腿和兩顆饅頭。


    「現在知道對方為何要讓裝了銀票的包裹放到這裏了,這裏根本就是那隻黃狗用來藏食物的地方。」蕭魚拍拍手,把刀遞給宴升。


    宴升用帕子將刀尖擦淨收入刀鞘:「現在我們要怎麽辦?」


    蕭魚不以為意地尋了快幹淨地方坐下:「等。」


    宴升狐疑:「等什麽?」


    蕭魚不懷好意地看他:「等你呀。」


    宴升陰沉的臉越發難看:「等我做什麽?」


    蕭魚指了指那個剛被她刨開的坑:「等你去取拿銀子埋。」


    宴升一開始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後來回過神來,才知道她是讓他去找花娘詢問銀票的布皮兒是什麽顏色的。既然此處是黃狗藏食物的地方,那黃狗必然每日會來,若將同樣的布皮兒放在此處,黃狗一定會以為這是自己每月都叼的東西,到時隻要他們跟著黃狗必然能找到這個跟索錢財的人。


    宴升想通關竅,便馬不停蹄去追已經離開的花娘。


    半個時辰後,宴升帶著一塊藍色的布皮兒回來。


    蕭魚又問刑律儉要了幾張銀票,將包了銀票的布皮兒放在黃狗藏食物的坑邊,並順手把之前挖的坑給填上。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漸晚。三人藏好之後,便等著黃狗來刨藏好的雞腿。


    果然,酉時左右,一條通體金黃的大黃狗晃晃悠悠從遠處走來。它來到楊柳樹下,先是晃了晃腦袋四處看了看,見沒有人後,便低著腦袋在樹根處聞了聞,然後用前爪將坑裏的雞腿刨開,絲毫沒有理會布皮兒的樣子。


    「他似乎沒什麽反應。」宴升蹙眉看著遠處啃雞腿的黃狗問刑律儉。


    刑律儉此時正靠在輪椅靠背上,蕭魚則站在他身後俯身朝前看,胸前的發絲垂落下來正好掃過他的臉頰,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在他鼻端若隱若現,不斷幹擾著他的心神。


    「隨之?」


    沒有得到回應,宴升垂眸看去,便見刑律儉正斂眉瞪著垂在手臂前的發絲發呆。


    宴升微微蹙眉,總覺得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怪異,不知從何時起,原本總是站在刑律儉身後的人從他變成了蕭魚。


    意識到自己的走神,刑律儉連忙抬頭看了眼遠處的黃狗:「再等等看。」


    又過了一會兒,黃狗啃完雞腿後將剩下的骨頭再次埋到坑裏,但它依舊沒有理會一旁的布皮兒。


    「或許它根本就不是花娘口中的那條黃狗。」宴升抱胸看著遠處正繞著樹林四處溜達著撒尿的黃狗,心裏篤定花娘說謊了。


    然而蕭魚卻突然道:「它肯定是。」


    「誰會用一條隻會四處撒尿的傻狗來取銀子?」宴升已經不想看那條黃狗翹起一


    條腿撒尿的樣子了,實在是太猥瑣了。


    蕭魚指著不遠處的黃狗說:「它可聰明著呢,你沒發現它雖然四處撒尿,但是其實都是在圍繞著那棵楊柳樹劃地盤。否是動物的領地意識很強,當它們看中一個地方後,它們就會在四周撒尿宣誓***。」


    「警告其它動物,這是它的……」宴升譏諷的話還沒說完,便見那條四處撒尿的黃狗再次回到樹坑旁邊,並叼起布皮兒快速慢悠悠朝來時的路走。


    蕭魚戲虐地看了他一眼,推著輪椅跟上。


    三人一路跟著黃狗來到了城西,黃狗拐過一條九曲回廊般的巷子後走進槐木坊盡頭的一間棚戶房內。因為前些時候連雨天,棚戶房的屋頂漏了不少水,所以趁著這幾日天氣好,主人在門口支起的竹篙架子,上麵搭六色的衣衫和被褥。


    棚戶房裏傳來一陣狗叫聲,緊接著便是一陣言語不清的咒罵,不一會兒,黃狗夾著尾巴從棚戶裏出來,一溜煙竄進一旁雜亂的巷弄裏。


    宴升眼睛一亮,抬腿便要衝過去,刑律儉從後麵拉了他一把:「再等等。」


    過了大約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天色已經徹底黑沉下來。掌燈前的一小段時間是最難熬的,沉寂的槐木坊仿佛一隻正潛藏在黑暗中候機而動的巨獸,陰沉、危險、且充滿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


    蕭魚屏息凝神地盯著遠處的棚戶,昏暗中,一條岣嶁的人影快速地從棚戶中鑽了出來,朝著黃狗消失的那條巷弄走去。


    是時候了!


    她扭頭朝宴升看了一眼,宴升矯健的身姿宛如獵豹般追著那條岣嶁的身影飛竄進巷弄。


    漆黑的巷子裏沒有燈,蕭魚隻能隱約看到刑律儉的輪廓,他微微挺直脊背,麵朝著宴升消失的方向看去。四周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她微微後退兩步靠在巷子右麵冰冷的牆壁上,雙手環胸看著對麵的人:「你在擔心麽?」


    刑律儉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輕敲著,好一會兒才道:「擔心什麽?」


    「自然是擔心這個人跑了。」蕭魚微微眯起眼,趁著夜色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猜測他此時此刻臉上是何種表情,擔憂、憤怒、或者滿是仇恨?


    「沒有。」


    無窮的黑夜裏突然亮起的滿城燈火在一瞬間廖亮了整個槐樹坊,來不及收回的視線被刑律儉瞬間捕捉到。


    「碰!」腦海中仿佛有什麽在這刹那炸開,蕭魚終於看清了刑律儉臉上的表情,沒有擔憂、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他隻是極為平靜地側過頭,仿佛深水般的眸子看向她,仿佛再問,你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了麽?


    蕭魚佯裝若無其事地撫了撫袖擺,然後慌亂地朝著宴升消失的巷口看去。這時宴升已經單手拽著一個身材岣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那條黃狗則耷拉著腦袋跟在他們身後,並時不時從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宴升用力將男人丟在地上,一雙搭在輪椅腳踏上的黑色長靴出現在麵前,他慢悠悠抬起頭,對上一雙淩冽的眸子。


    男人臉色幽地一白,似是認出了刑律儉:「是你?」


    「你認識我?」刑律儉垂眸看著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他胡子紊亂地糾結在下巴上,眉眼耷拉著無甚神采,亂說話的時候,兩顆門牙會向前凸起,一股爛鹹魚的臭味從他口中散發出來。


    這真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流浪漢,然而就這樣一個人,他手裏掐著掌握脈的東西。


    男人伸手欲拉輪椅,刑律儉不做痕跡地操作輪椅向後退了些許,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失望地看向自己的手,男人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我自然認得你,刑家的二公子。」隻是他沒想到兩人會在此時見麵,廝一定是暴露了,否則刑律儉怎麽會找到這裏?


    這


    個該死的下三濫!男人一邊在心中大罵一邊試探地問刑律儉:「不知道刑公子找小人是什麽事?」


    微風吹拂著刑律儉的臉麵,四周開始逐漸熱鬧起來,無數的棚戶前掛起紅燈,真正的鬼市才剛剛開始。沒有人會在意這一刻巷弄裏發生了什麽,就像沒有人在意不久前這條坊街才滾了地龍,有幾個來不起躲藏的乞丐被傾倒的棚戶壓死。


    衙門裏的人也不會在意,下九流的地方死上個把人似乎也不是什麽大事,畢竟這裏多得是窮凶極惡之人。


    刑律儉微微垂眸看著男人,他正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宴升走過來一腳揣在男人腿彎上,男人剛抬起的身體再次匍匐在地。


    男人掙紮著還想起來,宴升「嗆」的一聲抽出彎刀,用刀背將他徹底拍昏。


    男人軟綿綿倒在地上,一旁的黃狗發出一陣狂吠。


    宴升仿佛早有準備一樣,抬手從袖擺中掏出一隻牛皮紙包,打開來,裏麵是一隻冷掉的包子。他一本正經地撚起包子朝遠處丟去。


    黃狗毫不猶豫地放棄主人朝包子追去,宴升抿唇發出一聲冷笑,然後彎腰將地上的男人扛起:「去哪兒?」


    刑律儉「輕咳」一聲,看了眼遠處的黃狗,蹙眉道:「包子裏沒毒吧!」


    宴升冷冷看著不遠處搖頭晃腦吃包子的黃狗,冷道:「沒有,付香居的牛肉包子,三文錢一個,這家夥賺到了。」


    刑律儉點了點頭:「走吧!」


    宴升應了一聲,先一步扛著男人飛速朝停在遠處的馬車跑去。


    眼看入秋的夜裏仍舊灼熱難耐,浮躁的人群中裏不斷響起各種各樣的聲音,有路邊攤販的呦嗬聲,有鏢局鏢頭的咒罵聲,還有說過路人的竊竊私語聲。


    這是蕭魚第一次見到夜裏的鬼市,喧鬧,浮躁,仿佛孤立於這座繁華的都城,但又是這個都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宴升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九轉回廊般的巷弄間,唯有她推著輪椅上的刑律儉穿行在雜亂無章的長街上,偶爾與人擦肩而過時,仿佛還能聞到那人身上並沒洗去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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