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漸漸消失,垂落天涯。


    小孩睜開眼睛,透過稀疏樹葉,望向遠方火紅的天際。


    朦朧之中,似乎有人在叫他,四處張望,卻又找不到那人,隻好怔怔地盯著遠處。


    徘徊之間,腦中卻空泛地很,想不到為何在此。


    身體有些酸痛,手腳都軟軟的,沒啥力氣,隻想躺倒,靜靜地等著。這樣也好,在大樹之下,靜看夕陽降下,放鬆而又自然。


    雖然回憶不起往日,卻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似乎記憶中那些爾虞我詐,恩怨情仇,不那麽開心,也不那麽輕鬆。


    很累,很痛,他從來沒和人說過,否則就是怯懦,而在原來的世界,怯懦便代表著不夠資格生存。


    可什麽樣的世界讓他連真話都不敢說呢?


    記憶如墨湧,潑灑在白紙之上。屍山血海,刀光劍影,飛天遁地,焚山煮海!無數恢弘景象如過眼雲煙,一幅幅修行之圖勾勒而成。


    曾經那麽向往,甚至舍生忘死,卻也變得平淡。


    漸漸地,黃昏更甚。


    腦海中再次湧入些許記憶。


    從小立誌救國救民,發現世道坎坷,人心鬼魅,終究在祖父靈前,徹底灰了心。


    經曆如川河,奔流不止,無法停歇。卻似如今麵容,從光芒隱至陰影,變得晦暗不明。


    救人者先救己,行道者先奠基,觀蒼生者融天下,如是而已。


    於是他走千裏路,行山川河穀,看遍眾生相。


    苦難,悲痛,殺戮,縱欲,人巫幽聖,不過一丘之貉,像是野獸一般互相撕咬,爭奪食糧,哪怕不利於自己,也要咬一口別人。而修者,更是爭奪的佼佼者,他們沒有世人眼中的仙風道骨,慈悲為懷,更是以力驅蟻,普通百姓便是他們眼中的工具,興來賜下殘羹剩飯,怒來伏屍千裏,誰敢說些什麽呢?


    於是更多受到苦難的人,渴望得到這份力量,來實現一種新的顛覆,為何偏偏就是這麽個驕奢淫逸地家夥,也能道術有成,為非作歹。像我這般人物,又有什麽不能。何況,被逼成如此境地,不爭即死,又有何妨。


    眼中所見,便是這掙紮紛擾的亂世,命如草芥。糾葛不停,永墜輪回。


    而這時,他見到了更為恐怖,更為本源的力量。


    陰影中的目光,盯向上方。


    本來生機勃勃地綠樹,此刻已然混沌一片,仿佛陰暗的小巷,濃霧繚繞,模糊身影在徘徊。


    忽地一根樹枝伸出,“嘀嗒”,“嘀嗒”。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落在臉上的粘稠,世界都變得鮮紅起來。


    三角形的臉龐,圓形旋轉的器官,不停地扭曲、拚湊,皮膚從褶皺到嬰兒般的柔順。明明驚悚異常的畫麵,卻在莫名的渲染下變得無相。仿佛能從中看到萬物的生老病死,在一瞬間化身創世之祖,掌控萬物。


    思維如風般,輕輕一吹,抵達靈魂深處。能窺破他們的自私,看清他們的欲望,如果能掌握一個人的心靈,豈不是隨意擺布他?這等偉力,唯道哉爾!


    當然,他在興奮的同時感到了恐懼。他明白這背後代表的是什麽,那是無數災劫與磨難的根源,一切詭異的起始。他若不接受,便會被吞噬,被淹沒,化為那碌碌無為中的人頭,根本無法抵抗。


    與此同時,天邊夕陽幾近於無,天色徹底昏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躺在那裏,被黑暗包容,連傷痛都輕了許多。


    既然這麽累,這麽痛,這麽失望,何不放下,也就自如。


    漸漸遠去的光亮,失去溫暖,卻也沒那麽不適應。或許歸宿便在於此,既然尋道,道便在此處,有何不妥?


    ……


    可,還是有些不甘。


    明明這麽清晰,如此合理,為何心間還是猶豫,似乎充斥著一股憤懣,難以言喻。


    不該是如此,也不想如此。


    人心不古,其言也惡;太陽隕滅,萬世皆暗;劫道主宰,磨滅生機。是,這一切都不那麽好,甚至有些絕望。但都不是順從,磨滅自我,像狗一樣的搖首擺尾,即使此主乃大道。


    不知何時,黑暗吞噬之下,一抹紅光在胸前閃爍。如一團暖暖的火焰,點燃神魂。


    受此異象,腦海中猛地響起驚疑。


    “徒勞無功,隻增笑爾。”


    “是嗎?你連自己的恐懼都不敢麵對,隻敢點評他人的欲念,參世心魔之稱號,名不副實!”


    黑暗之中,一道漆黑粘稠身影對麵,出現了與他一模一樣的光影,隻是透露著些許金紅之光,竟然能抵禦無盡黑暗,絲毫不落下風。


    “假借她人之力,與吾何異?我們本是同類人!”


    光影搖了搖頭,卻沒有再如之前一般迷茫。終究借力之舉還是有了成效,隻是他也沒有想到,那熟悉的離運紅簽,來頭如此之大,甚至契合了他本身的命運。


    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解決當前的燃眉之急!即將奪舍成功,或者說包容的心魔。


    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對方已然成功。


    步步為營,先是帶入鏡中世界,隔離劫命,縱使自殘都是虛妄,待到蠶食殆盡,出爐故作大方。再帶其見往日舊人,給了希望卻又親手掐滅,銀不光是銀,她還是幽篁庭的姒,還是幽族的未來,背負族群命運的神女,她不可能為其孤注一擲。縱然理解,可卻加深孤獨。


    最後殺手之鐧,便是見證陽光隕落,黑暗籠罩,讓其明曉其背後依靠力量的強橫。更將其道路盡數展現,告訴荒,你我孤身,世人皆不可依,唯尋仙問道,世之久路。


    也是,他來到此世,經曆曲折,追尋不停,不就是為了成仙,追尋所謂的道嗎?為何臨到門時,又駐足不前,還是那個道心堅韌,竊命奪道的金蟬嗎?


    此乃陽謀,心魔知曉一切,知曉他無人述說,知曉他不滿世道,知曉他渴望仙道。如果被敵人知道自己的一切,又怎麽能勝過對方呢?


    答案便是知曉對方的一切!


    心魔看似融入了自己,甚至連起源之始都向他展露,鬱鬱不得誌,最終徹底失望,走向深淵。讓荒明白,所有人的最終導向便是如此,何必掙紮。


    可這一切,並不真實!


    沒錯,正如幽冥之界,籠罩著這群鬼怪之靈的囚籠,它不過是關押那黑暗大道的封印。看似所有靈物都能修煉,卻終究隻是劫數外化,其餘三大煞氣根本無從修行。鬼仙之流縱橫睥睨,卻一生在黑暗中沉淪,難以躍出此界。


    為何封神之秘在洪荒從未聽聞,便是因為它被埋葬在此地,過往那些耳熟能詳的大羅金仙,如今隻剩枯骨殘軀,湮滅在時光長河之中。


    故而他們渴望回歸,渴求現世。即使它們瘋癲,癡狂,怪異鬼魅就是它們的化身,像瘋子一樣吞噬萬物,可那起碼是真實的。對於洪荒,對於此世,道歿才是它們真正的身份!


    沒錯,這才是幽冥最大的秘密。所有這些所謂的鬼仙,大能,渴望回歸洪荒,但它們已然失去了命數,又該以何種形式呢?答案隻有一個,便是執念結合道的劫難,即道之歿。


    離運簽給予他唯一,卻也是最大的助力,便是讓他與心魔對等。他也真正地獲取到了對方的核心,而非貼在表麵,無數模棱兩可的假麵。


    至於為何在此時,此刻。


    黑暗吞噬光芒的同時,光芒同樣在照耀黑暗。從前無與倫比的暗潮,在如今的暘穀中,似乎也受到了限製。紅光才能激發出威力,讓兩個本天差地別的對手,站在起碼的平等之上。


    哦,或許如今不該叫它離運簽,而是造化筆,起混沌,定陰陽,天道之物。


    千絲萬想,卻未料到就在此處。


    不過從它對抗劫命燃燈而絲毫不落下風,荒已然猜到其來曆不俗。


    可說一千道一萬,至此也不過是站在同一起跑線。縱使心魔短暫地失去那無邊無際地依存,仍然是一位鬼仙,無論從何處看荒都必敗無疑。


    他也明白,這是其最後的機會,若是在暘穀依舊無法脫困。從今往後,世間再無荒,隻有心魔。


    嘿,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狗屁,他寧願安安穩穩,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挑戰的事讓給那些道子聖女。可惜,事與願違,世間之事往往就是如此,並非你選擇了什麽道路,而是鋪天蓋地的磚塊砸了下來,看你能否承受。


    能,則腳下鋪出一條路。不能,被磚壓在下麵,安穩地做路基。


    “當你凝視幽冥,幽冥也在凝視你!你看到它時,就逃不掉了。”心魔絲毫不在乎內心被窺破,篤定言道。


    “我從來不懷疑這點。從大荒起始,天鬼注視,何止是羿,同樣是我。修行金蟬以來,日夜難寐,劫數深重,不招自來。師尊慘死,道統消亡,寄人籬下,似乎沒有一件容易的事。人人眼中的肥肉,生怕有一天就被生吞活剝。


    你說我活的累,的確如此。


    我隻是個普通人,憂懼,驚恐,不能自已。可無論怎樣,都未曾後退一步。


    金蟬麵前送神話歸月,斷魂山下守諾尋人,金烏王當麵了斷因果,香女馬元直麵封神,暘穀求索為證仙道。


    不管有多麽抗拒和疲憊,卻也終究走到了這裏。麵對自身的恐懼,親曆重重劫難。”


    荒每說一句,身前光輝便繁盛一分,直到最後,雙目炯炯有神,再無之前茫然,看向心魔。


    “你不一樣。


    中州大廈,太師之孫,繼承玲瓏心竅,禍亂人間。你常言對世道失望,可實際呢?


    你的父親同樣對家族失望,卻將希望留存給他最愛的兒子。你的祖父對國家失望,卻將希望留給他最親的孫子。沉甸甸地擔子壓在你的身上,你逃避了。


    失望的確有,卻不該是你。


    你說什麽民不聊生,國將不國。卻在覆滅其後,更為殘暴地壓榨那些曾經的平民。你培育佞臣奸相,妖女禍水,不過享受那種盡在掌控的暢快。


    生靈皆為螻蟻,戲耍百欲情孽,卻越陷越深。


    在接觸劫難的同時,你也直麵了它的恐懼,你害怕像那些被掌控的麵具,某一天也會化作沒有意識地浮魂。故而將心念鎮壓於最底端,靠著一代代地磨損,來渾噩度日。


    甚至在侵蝕我的最後時刻,依舊不敢將最本質地那層麵容掀開。本來以你的道行與神魂之念,隻要片刻就能徹底侵占吾之思緒,根本不用等到這萬一的發生。


    那麽你在怕什麽?你到底不敢麵對的是什麽?”


    荒直直地望著他,仿佛要看透其靈魂。


    心魔的陰影也逐漸發生變化,渾身顫抖,雙目鮮紅,而在其心竅之處,如今混雜暗紅,明滅難定,再不見絲毫剔透。


    甚至有古怪天音從中貫出,壓抑而邪惡,道盡蒼生之苦。


    他曾悲天憫人,聰慧無雙,忠君愛國。正是明白這一切,看透這一切,故而才變得更為極端,更加恐怖。與其說他需要融化劫數,也可以說劫難需要他。


    “你害怕真實,不停地潛藏陰影,遮蔽自我。曾經的希望,榮耀,親手付之一炬。


    那些酆城的老家夥們,不管內心如何思緒,即使將洪荒鬧個天翻地覆,民不聊生,也渴望回歸真實。


    唯有你,不敢麵對,甚至內心都不敢有此想法。


    侵占我的魂靈,身軀,是因為我繼承了金烏道統,擁有焚盡萬物,灼燒一切的道力。也是目前為止與那黑暗對抗最久的力量。


    你根本不想為那暗潮再立一功,而是要獨吞陽光,化解內心早已壓抑不住的心魔。


    若再如此,你將永遠不是自己!”


    “夠了!”


    一聲厲喝,聲嘶力竭,就像是從沙漠歸來,數天未曾飲水的那種嘶啞,瘋癲而狂躁。


    頓時連荒身影之上的金紅色光焰都被吹散許多,濃鬱黑暗再次籠罩,鮮紅雙目隱隱顯露。


    “你說對嗎。


    參世心魔!


    比幹皇叔?”


    清風拂過,蒼白無血色的中年麵容,冰冷紅眸無情地盯著荒,沒有憎惡,沒有狂亂,仿佛在看一具屍體。


    金與紅,生與死,光焰於黑暗之淵奪目。


    時光把過往都洗刷個幹淨,隻留下滿是傷痕的執念,在幽冥相見,填作對手,命運難測,方是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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