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忠從黑風寨手上救下文頌,如今又被後者從亂戰裏活生生保下一條命,兩人沉默對視一會兒,偏轉腦袋,各自幹著自己的事。


    “寨子沒了啊。”


    一邊揉動發腫通紅的臉,高壯的漢子用帶血的手撩開衣衫,但見數條細長傷口猙獰顯露。


    他感歎,不是為了黑風寨,而是想到與自己一同打拚弟兄,當初在東公山歃血聚義,自己闖下過江青的名號,方圓百裏誰人不知?要說瀟灑倒不至於,卻未曾想到短短月餘就弄得這般地步。


    一旁,文頌無言,他雖幾日裏經曆跌宕波折,心思如潮,但對匪徒的想法自始至終都未改變,這些人無論如何自詡義氣無雙,實則都是為禍鄉梓的惡人,統統該押下大獄。


    他救下一人已經是看在對方還算匪徒中出類拔萃,那段時日裏不僅沒有為難他們這些被擄掠者,還送不少人返歸。


    若非如此,文頌早就一刀砍下,或者幹脆不管不顧,自個兒一人奔逃。


    兩人各有想法,對如今的境地或多或少知曉一二


    文頌起身就要走遠,被陳慶忠叫了兩聲停下腳步。


    “書生!那書生!”


    “咳、嘿嘿……這外邊兒全是那群狗娘養的亂軍,你一個人勢單力薄,出去後說不得能跑多遠,在下這裏還有些人脈,不若與我一同?”


    隻聽這人搖頭晃腦,仿佛昏沉沉一樣語氣嘶啞說到,“在下傷勢不淺,獨自前行定然見不到友人……咳咳、不過好在對周圍足夠熟悉,想來有人照應的話走出去應當不是問題。”


    “如何?書生。”


    文頌默然,捏緊了刀,低頭前走十幾步消失在林蔭內。


    “……”


    喟然長歎,陳慶忠再持不住仰麵跌倒下去,昏昏沉沉間,突兀聽到不遠處傳來細碎腳步。


    “那人也是山匪?”


    對方問了句,陳慶忠掙紮著最後一絲力氣勉力笑道,氣若遊絲:“不是。”


    剛答完,他渾身刺痛伴隨酸軟猛烈湧出在四肢,咬緊牙關,沒有多吭聲。


    緊接著,腳步聲漸進,沉重眼皮下隻能看見一道模糊身影走到近前——自己的身子被拉扯起來,靠在瘦削的年輕人肩膀上,感受到那熟悉的毫不顧忌傷患的粗魯動作,他反而心頭長舒一口氣,安心閉上雙眼修養。


    賭對了,陳慶忠隻來得及心想這麽短暫念頭,整個人便陷入暈眩中去。


    另一邊,文頌聽進了對方的話,河間三府如今亂成一團麻,兵匪橫行,伴著偽齊大軍破開邊線阻礙進犯,如濤濤洪流席卷各縣,一時間偌大的數千裏河間地竟難找一處安寧。


    黑風寨與東公山不過是被攜裹在浪潮中的小卒,大浪淘沙,幾十百來人的他們被輕易拍碎,毫無抵擋。


    趁著那一夜漫山遍野的鬥殺哀嚎,以及驟然熊熊起勢的山火與濃煙,文頌逃了出來。途中遇見與另一夥人廝殺在一起的東公山人馬,兩敗俱傷,最後隻逃出寥寥幾人。


    陳慶忠與文頌的相遇便在此時,前者在追逐中與弟兄失散,後者本能地於黑夜裏跟在一簇簇火把附近。


    山林蟲蛇野獸不少,他試著獨自繞遠一段距離,被幽幽注視的野狼嚇得魂不附體、捂住了嘴才沒叫喊出聲。


    一追一逃一跟,三人流落在林子中。


    窸窸窣窣的動靜從身後傳來,文頌止住對過往的回憶,有如繃緊的弦,脊背一曲伏身將長刀疊在腰側。


    作劈砍勢頭。


    嘰嘰!


    一隻鬆樹從草簇鑽出,黑溜溜大眼見了兩人在前,蓬鬆尾巴一顫,慌張奔逃。


    呼——


    鬆懈開神經,文頌一手按在連日提心吊膽的脹痛腦門,一手別住長刀,挽起陳慶忠的手臂蹣跚向遠處離去。


    他不知對方口中的友人是誰,位在何方,甚至無法判斷是否真僅僅是普通人而非山匪惡人。


    文頌現在隻想離開這個充斥喊殺、屍體與血的地方。


    不止東公山、黑風寨,席卷而來的人大抵是前線敗逃的潰兵,不願回朝廷複命的他們生出占山為王的念頭,或許在這些人眼中自己等人比不得偽齊軍隊,怎麽也不是一群窮山惡水裏的歪瓜裂棗可以比擬的,於是襲擊幾座臨近的山頭,使得齊齊陷入戰火。


    事實證明對方的想法並無錯,除了東公山稍稍造成了些許困擾,其餘幾家山匪對付流民商賈還行,麵對兵甲齊全、惡意橫生的軍卒們可謂一觸即潰。


    從文頌等人被救下,到陸陸續續有人被陳慶忠送下山,這其中不過三五日,等他也被安排好下一批下山返家時周邊的山匪已經銷聲匿跡。


    東公山到底隻是一家土匪窩,對這些不甚敏感,直到接敵才恍然。


    文頌帶著陳慶忠,兩人走到一處山坳背陰處歇息,他靠在石頭上呆呆失神,良久後總算冷靜許多。想了想,按照書中記載的故事,起身將身後明顯染血的痕跡略做清理。


    等待著,等待對方再次醒來,之前那一片被他斬了一人,遲早被發現。


    現在就看陳慶忠蘇醒後指向的方向到底管不管用了。文頌望天,木然地看向那無邊無際的蔚藍色。


    半個時辰後,這個麵如金紙的漢子從地上悠悠轉醒,一對虎目失了焦距,許久才回還過神來。


    “沒、沒看錯你……書生。”


    啪嗒,一隻水袋扔在眼前,他朝著不遠的背影咧牙一笑,也不多說,擰開木塞輕輕抿了口,快要幹裂的唇瓣得到水露滋瀾,麵色也恢複幾分紅瀾,多少多了一絲活氣。


    “向南,走隆興山!那裏有一條山道通向萍縣,曉得的人不多。”


    飲下足量的淡水,陳慶忠長舒口氣活了過來,開門見山,將眼前這持刀儒生想知道的全數吐露。


    “還有幾條道更加險峻,不過沒那個必要的。”


    他沒有解釋,事到如今襲擊東公山眾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通亂殺亂砍的那群人身份遮掩不住——或者說對方根本就沒想過要遮掩,就看重了幾處山頭,以及他們幾家山匪積蓄的財寶。


    “潰軍……”


    到底是敗軍,勢頹之下慌張南逃,一部分人會生出野心落草為寇並不意外,但對山匪他們多是一股腦莽上去,隊伍裏的百戶千戶根本壓不住。


    自不可能向與齊軍交戰那般層層設套防備森嚴,連這些小道都關注到。


    “多數山道崎嶇,以我們的現狀很難安然走出,不如就隆興那一條,反正走的人也不多。”


    話落,他不再多作解釋,相信對方能聽懂其中含義。


    果然,文頌並未反對。


    既然選擇了帶上陳慶忠,一定的信任還是有的。


    風拂過,涼颼颼。


    兩人沉默無聲。


    衣衫亂糟糟、發絲散亂的儒生回想書院的日子,好似過去遙遠。


    山石下,靠在草地上的陳慶忠同樣低垂眼簾,直直瞧看向遠方,著仿佛望見了當初因不滿官衙欺壓而一齊上山劫富濟貧的弟兄。


    往日餘暉猶在眼前。


    ……


    駕!


    駕!!


    一隊馬車飛馳,揚起滾滾煙塵。


    越金漱換了衣衫,隻身著勁袍,身上染著猩紅血跡。


    她回看了眼,車架上的幾人狀況尚且不差,隻有兩人在前些日子遭遇的襲擊中受了些傷勢,其中一人手臂被剮蹭,脫了一層皮肉,已經包紮得七七八八。


    唯有另一人,是她一位清字輩的小師妹,腹部被匪徒擊中,丹田受創,腰背也被利刃割傷,當時失血不少。


    雖她在將敵人清理掉的第一時間就塗抹了金瘡藥,沿途更是請了不少醫師,但多次停下來調養,卻仍舊氣息淤積、內血失調,傷勢有惡化風險。


    耽擱數月,再不行治恐生意外。


    再快些!越金漱眺望遠方,他們已經從建業返回到越州,離師門所在的九華山越發近了,隻消到得真武,屆時自有靈丹峰師長出手。


    出身真武,越金漱對自家師門的本事再清楚不過,哪怕無法在短時間內消除師妹的病灶,令傷勢痊愈,將其止住惡化趨勢卻不難,剩下的在山上慢慢調理,想來有個僻靜的地方修養,過幾月就可恢複。


    這般料想,她心頭更是急切,不止她一人如此,實際上車馬上幾人同樣在進入越州後、見到那座熟悉的山脈若隱若現的時候,始終壓在心頭的石頭終於落下。


    恍惚間,宛若見到金頂上描刻真武二字的鎏金匾額。


    兩日後,重樓城。


    “回來了!”


    城門近前,越金漱與幾位年歲稍小的小道士齊齊長歎,這一路可太不容易!


    山門就在眼前,幾人不再等待,隻有越金漱皺眉,不知為何城中似乎不知不覺多出許多陌生人物,一個個手腳強健,似乎頗有武藝。


    不去多想,有師門在此無人敢作亂。


    君不見天下已亂,唯獨真武所在的越州稍顯安穩,他們在外州遇見太多離亂悲苦,縱然建業近處也不少。


    直到進了越州,這一切才好轉。


    天下有數的道門領袖,威名不可謂不大,何況越州還有一位王爺在,大軍駐紮於此,但凡有波動都被鎮壓撫平。


    相比外州確實好不少。


    一行人帶著受傷的師弟師妹就要向山上走去,臨到山門口才從值守的同門口中聽得最近發生的大事。


    “所有人都要回來?”


    越金漱被這句話驚了一跳,不過念及如今的局勢確實不容樂觀,又想到身後遭了劫數的師妹,腰背受創,也不知會否留下疤印。


    旋即一歎,直言確該如此。


    “這位師妹的傷勢不輕,不過也並非沒有回旋。”


    越金漱緊接著便聽值守師弟說到,在她帶著師弟師妹下山離開曆練後不久,離雀山、靈丹峰的座師甚至掌山道人齊齊下了山。


    去往西南。


    “聽說西南那個仙人福地……哦?師姐還不知?就去歲鬧得沸沸揚揚的一處仙家福地,似乎在一個叫石牙的地方出現,被當地道門發現,動靜可大了。”


    “玄梁師叔他們應當就是為了這個。”


    然後小道士又補充到,離雀山山主玄梁道人在五日前已經回山,一同歸來的不止靈丹峰離開的那些人,還有正陽觀、周邊不少大派的高人。


    “都是精通岐黃藥理的!”


    小道人指出,聽到這裏越金漱頓時明白對方的意思,這些人尚未離去,還滯留在山上,不知是因為何故,可能是由於最近的局勢動蕩?外界的確過於危險,連她這個龍虎交濟的二流武人都要小心。


    謝過值守師弟的消息,她帶著幾人快步去到山上,先分兩路,一路去了自家山峰向師長匯報情況,另一路則帶了受傷的兩人向靈丹峰而去。


    既然那些精通藥理岐黃的人還在真武山上,那麽如今最有可能的的地方便是在靈丹峰上。


    然而一路小跑,小心翼翼護持著小師妹不讓得傷口崩裂,帶隊的道士到了靈丹峰卻被告知山上無人,都去了金頂,與掌教等大人物有要事相商!


    “隻能暫等了。”


    越金漱匯報後來到靈丹峰,聽得這個消息也無奈,將師妹的傷勢情況整理,送如峰內,山中現有的幾位長輩道人對此束手無策,於是便等待金頂大開,等掌教等人相商結束。


    這一等,就是十日!


    好在那位小師妹的傷勢勉強在藥石的治療下止住了些,未有徹底脫離掌控。


    這一日,金頂上,下來三人。


    正是尹文念與玄明,以及一位越金漱等道人不認識的人。


    並非道門中人,身著灰衣,發髻由木簪斜插,一舉一動都隨性,舉頭投足間昂揚一股令人神魂清明的意韻。


    “有勞了。”


    三人站定,靈丹峰的玄明看了幾眼搖了搖頭,說很難根治。


    眾人沮喪,越金漱看著小師妹發白的臉頰,以及布滿汗珠的額頭,恍惚間好似聽到了對方那銀鈴似的笑聲,清脆活潑。


    心頭被攥緊。


    反倒是離雀山山主玄誠道人尹文念保持著淡然,眼前的門人傷勢拖的太久,幾已入骨,饒是他同樣做不了多少。


    恐怕也隻有傳說中那些世間妙醫聖手們才有辦法,他對岐黃藥理的見解還是在於啟猛的元陽峰上收獲精進了些。


    不過這一次本來就不是他的主場。


    “福生無量天尊,有勞了。”


    “哈哈哈,無妨,正巧老夫也想試上一試,是否真有奇效!”


    說罷,幾人喚來幾位中年道人,讓一眾年輕人散去。


    越金漱抬頭,明亮的眼中又升起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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