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真武還是封了山。


    當散落在各地的門人歸來,一眾白發蒼蒼的道人從金頂上走下,講了許多,最後有道士褪去道袍,隻身離去。


    不多時,山門外豎起長碑,原先的道路被鐵鎖連亙,兩側插上製式長劍,半截入土,露在空中的劍柄刻有‘山事竟完’‘不錄旁務’等語段。


    外人隻道世事動蕩難安,真武山作為清修道門能庇佑重樓一片已是不易,封山實屬無奈之舉。


    但選擇留在山上的越金漱在見識到那般重傷下的師妹短短兩日就下地行走、腰腹疤痕消彌,再聯想數日前三位師長驅散眾多弟子不許圍觀的場景,莫名的,她不覺得這是丹丸能做到的事。


    自四歲被師傅帶上山,之後在真武習武生活近二十載的她幾乎是看著靈丹峰從無到有建立,二十七山變作二十八。山上的同門師長確有本事,精修丹鼎法,古丹散丹新派鉛汞等都信手拈來。


    更是在十幾年間創出龍虎大丹,名揚四海八方。


    但……一路上她同樣看過不知多少次師妹的傷勢,那絕非尋常藥石可以醫治。


    何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


    本想回山有門中前輩出手,再不濟穩住傷勢惡化,有一年兩載總能靜養好。不料兩日轉眼師妹就恢複了活潑。


    明媚小臉出現在麵前時,越金漱甚至懷疑過一路上那些邀請的醫師以及自己都看走了眼,師妹的傷其實不重?


    不過驚喜平複後,當她好奇詢問玄誠師叔等人用了何種方子、哪些藥材這般迅速治好時,師妹明眸一顫,欲言又止,最後是她及時停住話頭,沒有再深問。


    從那時起,每次兩人相遇,關係本就親近的兩人偶爾會聊到這次的旅途,又難免涉及此事,對方每每都吞吞吐吐,說玄誠師叔他們叮囑過,暫時還不能外傳。


    她還記得前兩日再遇見師妹時,對方正從藏書萬卷的麓雲閣裏抱著十幾卷書冊小跑而出。


    打過招呼,越金漱瞥了眼,多是些鬼神軼聞,或先賢尋仙的野記。


    從旁時候可鮮少關注這些書冊,更多是經義道卷,護道武學。


    意識到其中也許存在關連,越金漱沒有一探究竟下去,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可修持道法十幾年的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坐在一方碩大青石上,年輕的坤道遠望已經冷清不少的二十八山。


    不久前山門處值守師弟的話不由在腦海中浮現。


    西南、石牙、福地……


    青黛微挑,她若有所思,玉指叩在石衣上,嘀嗒嘀嗒的清脆響動隨風起伏。


    難不成,世上真有仙人?


    ……


    “大概有吧。”


    行走在山道上,於啟猛提著竹簍。


    身後緊跟著粉雕玉琢的女童,聽到老道的回答,女童尚未開口,一旁年歲大一些的男道僮已經高高舉起小手,一手挽著同樣的小竹簍,裏麵裝滿了沉甸甸山果。


    隻聽他吃力地提起竹簍,問道,“那飛天遁地的神通呢?書上有講,仙人羽化飛天,搖劍一擺,風雨召之即來。”


    女童也點頭,滿是好奇。


    年歲尚幼的二人現在還不明白那些道書哪一本是雜聞,哪一本是故事,哪一本又是紀實,加上孩童心性,誦讀得多了難免有些幻想。


    尤其兩人都見識過前幾月裏山上眾多道人武人時不時的切磋比試,活動身子。


    踏雪無痕、飛簷走壁,掌劈青木,呼氣成劍……在他們看來同樣驚為天人,引得不知多少次驚呼連連,眼裏閃動著光。


    於啟猛不用回頭也知道童子們在想些什麽。


    笑嗬嗬說道,“仙者,乃人居於山,心性超然於世,洞悉天地本源至理,跟能否飛天遁地、呼風喚雨無關。”


    “我等求道修行,便是以誠摯真切之心去體悟自然,體悟道理,或有一日也能近似窺道,心中無礙,白日飛仙!”


    童子似懂非懂,又問:“那以後我們也能成仙?”


    於啟猛笑得開懷,輕柔對方腦袋。


    “這得看童兒們的功課如何,往後有往後造化,成仙太遠了……”


    他不信仙,敬奉的是先賢道君。


    至於神鬼顯靈……少時傾慕,心向往之,願作飛鴻足踏雲霞救扶世人。及冠後遊曆天下,也遇見不少玄乎神秘之事,曾為之著迷,結果多被拆穿乃人心作祟,故弄玄虛。


    回山靜修十載,當一步踏出那待了半生的正元觀時,才恍然發覺自己所求不過是盤坐蒲團的刹那靜謐。


    空靈無物、無思無我。


    自那以後丟了雜念妄想,安心待在元陽峰上敬奉先賢。又收下弟子,每日裏練武講課,清修悟道。


    何等快哉。


    直到去歲那一場似夢非夢,從此有了莫名思感縈繞腦海。之後跋山涉水遠至石牙,目睹了白霧如蓋、煙攏十裏的玄奇景致,並親身涉足其中,見識到內裏更多的不同尋常,非凡俗可企及的手段。


    故而如今麵對倆道僮的問題,於啟猛也無法斷言世上真無仙。


    “儒門常言,舉頭三尺有神明,或許那些仙人道君們便在天上看著我們。”


    這般說著,他點了點小道童宋越的腦門,按下一點紅印,緩緩消散。


    “不好好修讀,偷奸耍滑的話,就會被道君們記下,童兒可曉得?”


    道僮一震,趕忙嚴肅小臉不斷點頭。


    一旁的宋瑤見得哥哥這副模樣,一對眼睛彎成月牙,掩嘴竊笑。


    三人漸行漸遠,風中傳來話語,很快同背影一齊遮掩在林蔭後。


    ……


    六月初三。


    這一日,於啟猛帶著道僮采藥,回山後終於定下一絲氣息並依據張世交給的法門參悟出行功壯大之法。


    遠在數千裏外的真武山同樣熱鬧。


    封山後,尹文念等人結合元陽峰中的探討摸索,再分化梳理了半月,弄出了第一版新法修行法訣。


    粗淺簡陋,功用單一。


    勝在修行起來通暢無阻,亦無明顯副作用。自封山後清閑許多的眾多山主座師等道人齊聚金頂,一同參詳,當了第一批切身修行之人。


    同樣是越州,就在前後幾日中,東北部的一座小城內,有人包下小山和一片數百畝林地。


    木石工匠忙裏忙外,半月裏搗騰得七七八八,一方占地不小的院落建成。


    院門前匾額寬大,上書弈劍門三字。


    重開山門,遠道而來的李沐白自然興高采烈,不過門主鍾山錦望看向自家這位弟子的神情卻有些憂愁。


    再看去,原本修長挺拔的俊氣年輕武人,此時悄然碩大一圈,肌肉虯結好似老樹根莖攀附,膀大腰粗一身寬鬆衣物險些遮掩不住。


    滿臉橫肉,猙獰可怖,哪還有當初俊朗的半分樣子在。


    “怎麽會這樣?”


    鍾山錦想不明白,短短數月裏如何發生這等翻天覆地變化,最後也隻能將之與他們一直在鑽研體悟的猩紅氣血關聯。


    “或許是利用不當……看來得加快些進度,否則乖徒弟再這樣瘋長下去,就真看不下眼了!”


    眼見對方往門口一站,前來拜會的附近官紳地主紛紛駭然退步,縱使幾位武林同道也不禁兩股戰戰,實在那暴漲的肌肉過於嚇人。


    宛如一張黑影覆蓋在門前,配合已經紅裏透黑的膚色,簡直形如鐵塔,讓人望而生畏。


    三者同進,卻又迥異,漸漸走上不同的道路。


    ……


    終於搞定了!


    並州,一處山澗。


    白日驕陽燦爛,偏生薄霧迷蒙在山穀內久久不散。


    恰逢此時有人聲從霧氣中傳出,卻是陳嶼收拾完畢,滿意地看向眼前朦朧旋動的靈光。


    當初發現了這方泉眼,在現世中仿佛天然的貫穿,甚是獨特,淤積靈性,純化反哺,他頓時想到不少用途,後來為了趕在不知何時到來的消散枯寂到來前將這東西弄明白,陳嶼埋頭其中,費下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了進展。


    就在方才,他將泉眼梳理清晰,並改造了內裏深處的結構,撬動一絲靈韻,返璞歸真化作寂滅與再生兩種極致,對應存在於泉眼中。


    換句話說,這枚泉眼已經可以從地上拿起來,裝在兜裏揣走!


    不過陳嶼並不打算如此做,真正在了解到泉眼作用後,他興致高漲,沉迷其中數月時間自然不可能僅僅為了帶走一枚泉眼這麽簡單。


    解析、改造,意味著對泉眼的掌握到達一定境界,陳嶼完全可以脫離山澗的環境,自行任選一地去構築靈性豐沛,然後隻要時機合適,有寂滅靈核在手的他有能力再造一輪泉眼出來!


    “泉眼的存在確實與內景地胎死腹中這一環有關,或者說本就相當於一個半成的內景地。”


    吮吸靈性,純化後再吐露,這一過程與內景的作用相似——後者在他看來充當了天地過濾的一層,用處便是將靈性中的雜質析出剔除。


    如今,泉眼不過個頭小了些,同時間能過濾的靈性數量少了些,本質上兩者相差仿佛。


    比起過濾靈性,陳嶼更看重其中體現出的如鑲嵌在世界內層的特性。


    一番嚐試也終於讓他弄明白幾分蘊含的緣由——說白了,這種鑲嵌並非尋常意義上的貫穿,也即天地間多層世界不是立體存在,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泉眼確實是一個洞,一個將複數地層次粘合成了一個平麵的小孔。


    可惜,孔的另一頭並沒有‘源頭’,隻是一望無際的空無。


    那是意識無法觀測的境地,陳嶼對盡頭暫時興趣不大,更多關注在短暫同化成同一麵的多個層次。


    驚鴻一瞥,他在其中找到了幾個靈性極為豐沛的區域。


    甚至有類似的淤積現象,這意味著這些地方對應的現世中很可能還有一枚枚泉眼存在!


    泉眼能純化靈性,本身自帶強大聚靈效果,用作陣法布置可謂天然的核心。


    在發現這一點時觸動他心中的某個很久前就有的念頭:布一個超大陣法,籠罩人世間,約束其中的修行者。


    從傳法開始他就有這個想法,無論開發雷法、鑽研人念甄別,還是完善複合陣法結構,到了眼下差的就是最重要也最基礎的核心。


    對此他有自己的考量,不過泉眼特性確實適合,可以作為備選之一。


    收回目光,陳嶼改造了眼前泉眼,不止變得可攜帶,還讓起噴吐的靈性純度更上一層樓,在內部臨摹了一圈銘文,化作輪轉術式與聚靈術式。


    如果說之前內外靈性流淌是涓涓細流潺潺注入,那麽現在通過術法加持,已經宛如小溪汩汩,效率提升倍許。


    肉眼可見的,絲絲縷縷的靈曦光華灑落周圍,浸潤山石土壤,低純度的靈性天地間無處不見,但滯留不久,而如今高品質的靈性淤積近處,短短十來息,竟讓周圍的草簇拔高了半寸!


    環顧周遭,數月來不斷改造影響,已然綠草茵茵,對比山澗外仍舊初春下抽芽的嫩黃色澤,顯得更加生機勃發!


    另一邊,陳嶼還沉浸在泉眼的深處。


    關注著其中運轉起來的無數力量,一層層粘合在一起,看不透,但不妨礙他將之記憶下來,模仿其運行,再自行嚐試。


    嚐試在現世中洞穿內層,隻身入虛!


    難難難!


    良久,他放下動作,那種貫穿實在過於不好推算,神思都快要幹涸也才捋出淺薄頭緒,需要深入的話短時內肯定不行。


    再看泉眼,經過他一番鼓搗,穩固了結構,如果周圍靈性環境不發生大的變故的話,至少還能安然存在百年以上!


    而這一片荒川貧瘠的山澗,在充裕精純靈性的滋潤下,哪怕不如靈液靈石那樣直接,也總會在數年後變得豐饒肥厚。


    想了想,陳嶼覺得若在泉眼中再埋入一枚寂滅靈核,選擇完全釋放其中再生的力量,或許會有更神奇的變化。


    略做推導就能想象,無非內景衍生而出,幻化出一方似內景地又非內景地的獨特構造。


    “大抵和現在的奇景類似。”


    不過到底如何還不確定,能否存活生命?是否與內景一樣死寂?一切都需要去驗證。


    但他顯然不會這麽做,寂滅靈核就一枚,改造成功的泉眼也隻一處。


    何況陳嶼犯不著,他有造化真實的青朧山,出入現世也無礙,沒必要花費時間精力在這上麵。


    也許達成這一步有其它辦法,沒必要依賴寂滅靈核,隻是這就不是現在他需要去考慮的了。


    從山澗中走出,撤下陣法驅散靈霧。


    陳嶼沒有帶走泉眼,而是任由其留在原地,同時記下了意識深入時,觀察到的在內層世界中倒映出的另外幾處靈性淤積地點。


    打算去看一看。


    也許能收獲更多泉眼,這東西他不嫌多,有一個就改造一個。


    “等到被改造的泉眼越來越多,駐留現世的靈性將日益豐沛……也許會迎來一個修行大世。”


    前提是他不動手,否則預想中的大陣一旦落成,所謂的大世將遙遙無期。


    “人世的歸人世,修行還是遠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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