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前來的是個年輕的男子,相貌堂堂,身著一件鴉青色的織錦寬袍,頭戴玉冠,氣質溫文爾雅,與裴琳極為相似。一副富家貴公子的模樣,身姿挺拔並不紈絝,看起來比萬子夜要年長個幾歲。


    他步履極快,興衝衝地對裴琳道:“爹,您回來了!”


    此人正是裴琳的獨子,裴輕舟的堂兄,裴子琢。


    裴琳溫厚笑道:“子琢,看來爹交代你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


    “都辦好了,爹!”裴子琢答道,


    “昨日我已派人打點了仵作,拿到了柳伶人屍檢的函件。今日差人向負責此案的劉捕頭遞了請帖,請他來我們分莊做做客。還有,柳伶人近幾個月接濟百姓的情況,我也已經安排了人去打聽了。”


    確實周到。


    裴子琢常年隨著裴琳打理生意,人脈打點的水平算是同輩中一流。裴琳走時本隻叮囑了裴子琢調查一下柳伶人的情況,至於從何處查起,全憑裴子琢自己拿個主意。


    裴琳聽罷,剛剛點頭稱讚一句“好”,隻見一個不安分的腦袋從裴琳身後探了出來,不是裴輕舟又是誰。


    裴輕舟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堂兄!好久不見!”


    裴子琢著實一愣。


    方才隻急著跟裴琳匯報,加之有幾年未見裴輕舟,一時之間沒有注意到她,還以為是莊子裏派來的尋常子弟。


    都說女大十八變,這話擱在裴輕舟身上一點也不錯。


    如今她雖算不得絕世美人,但她容色秀麗,身段婀娜,神態又帶著少女獨有的嬌憨、天真,怎麽也算得是一顆熠熠明珠。


    與幼時那可愛的圓嘟嘟的小臉兒實在相去甚遠,也難怪裴子琢對不上號。


    “對了,子琢。你三叔有心讓舟兒和子夜曆練曆練,我便帶他們來了。好幾年沒見,一會兒你們幾個孩子好好聚一聚,你把情況仔細地講給他們聽一聽。”


    裴琳稍稍閃了身子,這下裴輕舟和萬子夜整個兒進入了裴子琢的視線。


    裴子琢聞言,將目光從裴輕舟身上收回來,投向了萬子夜。


    萬子夜禮貌而疏離地笑了笑,道了一聲:“子琢少爺。”


    “不必叫什麽少爺,”裴琳笑道,“都是自家的孩子,這麽客氣作什麽。子琢比你年長,叫他一聲兄長便可。”


    裴子琢聞言,隻點了點頭,目光落回到裴輕舟身上,一時間表情變幻不定,罕見地顯得木訥起來。


    “堂哥?”裴輕舟見裴子琢麵色突變,好奇地探過頭去,“堂兄是不是不認得我啦?我是輕舟呀?小時候你來莊子,我們還一起玩耍過的。”


    聽見裴輕舟的聲音,裴子琢竟微不可見地抖了一抖,眼眸下意識地垂了下去,說話也稍許磕巴起來,“我,我記得。隻是堂,堂妹跟小時候比起來,變化頗大,一時沒有認出來罷了。”


    裴輕舟不明所以,歪著頭左晃右晃,伸出手來想拍拍裴子琢的肩膀,“堂哥哪裏不舒服嗎?”


    此舉動竟讓裴子琢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裴輕舟對裴子琢的突然轉變沒有頭緒,殊不知她口中的“一起玩耍過”,在裴子琢的記憶中,恐怕隻剩下“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事兒還要從孩童時代說起。


    裴輕舟小時候太過淘氣,膽子又大,常常拉著萬子夜爬上樹掏鳥,去林子裏捉蛇,有次見著莊子裏的廚娘讓馬蜂給蟄了,硬是抄起根杆子,便要去捅了那馬蜂窩。


    萬子夜勸說無果,又怕裴輕舟受傷,便心甘情願地做了護花使者。


    等到裴子琢隨裴琳夫婦來莊子的時候,正好目睹了裴輕舟雙手扒著院牆,萬子夜在牆根兒底下給她遞杆子的場麵。


    也不過十幾歲的裴子琢哪裏見過這樣的情形,在他的童年生活裏從來都是讀書寫字,勤加修習,出格的事一件都不曾有過。


    上樹爬牆?這成何體統!


    “你們在做什麽!”裴子琢憋足了氣,大喝一聲,“快下來,丟不丟人!”


    不過,這吼聲絲毫沒有起任何震懾效果,裴輕舟跟沒有聽見一樣,專心地蹬著牆磚,爬得興致勃勃。


    等幼小的裴輕舟踉蹌著站上院牆,才回過頭來,見是裴子琢,奶聲奶氣地喊道:“堂哥,我們要去捅馬蜂窩,你來不來?”


    “不去!”裴子琢氣得大喊,“蜂毒很致命的,你知不知道?快下來!”


    “膽小鬼!”裴輕舟雙手攏成喇叭狀附在嘴邊,喊道,


    “這裏是裴家莊,什麽解毒劑沒有?這挨千刀的馬蜂把我最喜歡的廚娘蟄壞了,今天都沒有棗花糕吃,氣死我了!我非要給這群馬蜂一點兒教訓。堂哥既然是膽小鬼,就不必來了,快走吧!”


    裴子琢又急又氣,口不擇言起來,“我要去告訴我爹我娘,你們倆沒爹沒娘管教,讓我爹娘來管管你們。”


    說罷轉身欲走。


    他尚不知,這句話捅了裴輕舟這個“馬蜂窩”。


    莊子裏人人都知道,裴琅抱著裴輕舟回了莊子之後,從來沒有提過她的娘親。人人也都知道,萬子夜是裴琅從寒天凍地裏撿回來的徒弟,從未提起過爹娘。


    但在裴琅的庇護下,誰都不會提,誰也不敢提。


    牆根下,萬子夜舉著杆子的手頓了一頓,咬著嘴唇不吱聲。


    隻是他怕裴輕舟傷心,正想著抬頭看一看她,誰知道眼前一道光影閃過,隻見裴輕舟“嗖”地一下從院牆上跳了下來,身形都沒偏,腳不沾地似的跑到裴子琢眼前,一把薅住裴子琢的衣帶用力往下拽。


    裴子琢猝不及防,被拽了個趔趄。


    裴輕舟順勢鉚足了勁,把手一揚,實實在在地抽了裴子琢一個大耳光。


    啪!


    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這一耳光不僅給裴子琢打得立刻懵在當場,萬子夜也被裴輕舟的氣勢驚住,無聲地張了張嘴巴。


    “給子夜道歉!”裴輕舟一巴掌打出去,氣還沒消,雙手叉腰,大聲嚷著,給裴子琢嚇得一個激靈。


    裴子琢到底年長幾歲,懵也懵過了,驚也驚過了,挨過了打,卻也沒想著跟妹妹還手。


    聽裴輕舟這樣講,又見萬子夜麵有鬱色,恍然想起裴琳曾經囑咐過,不可以無父母之事出言中傷裴輕舟和萬子夜,頓時發覺自己衝動之下做了錯事。


    沒過一會兒,心下生出許多愧疚來。


    “堂妹,子夜,對不起,方才我不該那樣講,我誠心跟你們道歉。”裴子琢囁嚅道,“但堂妹你也不能打人......”


    這一耳光使得裴子琢在往後的幾年裏,都無法在裴輕舟的麵前抬起頭來。


    一來,因為自己的口無遮攔而挨了小女孩的打,對少年期的裴子琢來說,實在是一件有傷自尊的事情。


    二來,出於補償心理,裴子琢便給自己安排了看護裴輕舟的職責,期間著實被裴輕舟的調皮搗蛋折騰得夠嗆。


    且不說裴輕舟的腳下功夫頗有天賦,裴子琢緊跟著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三個孩子在後山林子裏飛來蕩去,裴子琢身穿的上好衣袍都劃了個稀爛,苦不堪言。


    當然萬子夜也同裴子琢一樣,本來整齊的發冠在風中淩亂,隻是散亂的碎發間露出一雙沉夜似的眼睛,看起來從不會疲憊,甚至有些時候,那眼裏還會亮起星子點點。


    裴子琢很是不解,為何萬子夜麵對裴輕舟的“壯舉”總是風輕雲淡。


    明明萬子夜並不是胡鬧的性子,陪著裴輕舟的時候卻也看不出任何勉強。


    最後隻得認為萬子夜的思維大概與常人不同,雖然跟裴輕舟情況迥異,但也是他無法應付得來的。


    至於對裴輕舟,沒想到那一耳光帶來的心理影響竟延續至今。硬要說的話,如今裴子琢對生意的興趣遠多於武學,怎麽也有一分內心深處對暴力的恐懼。


    隻是罪魁禍首似乎早已忘記了這樁往事......


    麵對此時裴子琢的後退,裴輕舟沒有絲毫在意,還是把手搭了上去,“堂兄是不是太累了!”


    除了裴輕舟,裴琳也不明就裏,接過話道:“子琢,這幾日辛苦你了。好了,都別在外麵站著,等會兒用過膳,你們再好好敘敘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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