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賀永年背負李當忍離開不久,遠處天際出現一團紅光,如流星一般,轉瞬間便已來到府城上空。有百姓見了,都以為那是傳說中給世間帶來災禍的妖星,一時間人人色變、議論紛紛。


    那紅光在空中盤旋片刻,突然落在一處餛飩攤前,激起陣陣塵煙。


    一眾食客嚇得四散而逃,餛飩攤老板自也想跑、卻又舍不得攤子,正左右為難時,猛見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拽住了自己衣領,頓時嚇得閉眼大叫:“別殺我別殺我!攤子我不要了!都……都給你!”


    “別吵。”


    那隻手雖然纖白瘦弱,其中蘊含的力氣卻不小,隻輕輕往下一拽,就把那攤販拽彎了腰。緊接著,他便聽到一個淡漠的聲音說道,“關壞人的房子,在哪?”


    這人說話就如千年古屍開口、幹巴巴的沒有絲毫起伏,但音色細嫩,顯然說話的是名女子。那攤販偷偷把眼睜開一條縫兒,生怕瞧見母僵屍,隨即‘咦’了一聲,萬沒想到眼前站的竟是位長發少女,最多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少女五官極為標致、卻是一絲表情也無,好像有人用陶土捏出了鼻子眼睛等器官,然後粘在了那張慘白的小臉盤子上。


    完了,母僵屍沒來,卻來了位紅衣鬼姑娘。那攤販一邊啜泣、一邊暗自後悔不該拿壞肉病肉充作餛飩餡,定是因為虧心事做得多了,這才招來鬼怪索命。


    少女又拽了拽他的領子,再次問道:“關壞人的地方,在哪?”


    “什麽關壞人的地方……”


    那攤販抹著眼淚說道:“你……你說的是咱們府衙大牢麽?”


    紅衣少女想了想,冷冰冰道:“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算怎麽回事?大概這姑娘生前腦子不大好,連帶著做了鬼也犯迷糊,不過她既然要找府衙大牢,想必是覺得自己這個小販還沒壞透,這才轉而去找那些大牢裏的犯人惡棍索命。


    想到這裏,那攤販不怎麽怕了,指了一個方向,哽咽道:“往那兒走,到了妙音樓再往西拐,穿過布織胡同,然後從主街一直往南走就到了,很好找的,就在知府衙門左邊……”


    “……”


    紅衣少女沉默片刻,一言不發的拽著那攤販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你帶我去。”


    她個頭矮小,那攤販足比她高了一頭,被她這樣揪著衣領,便隻能彎著腰隨她前進。那攤販苦不堪言、又不敢反抗,隻能一路指點紅衣少女來到府衙大牢,半死不活道:“那裏……那裏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我這等凡夫俗子可不敢進去,仙姑,你就繞了我吧!”


    不用他求,那紅衣少女早已鬆開了手,徑直往牢房大門走去,那攤販眼見再沒人理會自己,四下看看,連忙飛也似的逃了。他受了這番驚嚇,從此再不敢拿劣質食材糊弄客人,沒想到生意居然越做越好,成了東陽府裏有名的餛飩大王。


    紅衣少女不知自己無意中成就一樁美事,她來到大牢門前,眼看門扉緊鎖,想也不想便抬起小手揮斬過去,一陣紅色漣漪過後,那足有她半個腦袋大的鐵鎖竟裂成了兩半,一半還在門上掛著、另一半則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下。


    “不是這裏……不是這裏……也不是這裏……”


    少女進到大牢內部,一路走、一路瞧。半晌,她突然在刑房前站住腳步,接著隨腳踢開暈倒在門前擋路的劉知府,“是這裏了。”


    進屋一瞧,裏麵橫豎躺著四個人,少女隻認得厲昶,另外三個驅邪使她也認識,就是想不起他們叫什麽,總之,屋子裏都是好人,沒有壞人。可他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抓壞人,眼下沒有壞人,那便不對。


    紅衣少女破天荒皺了皺眉,若是識得她的人見了,便知這已是她生氣至極的表現。少女抬起手,紅光再次從她掌中泛起,慢慢化作一團紅霧,接著分作四縷,飄蕩著沒入四人的身體。


    不多時,場中響起了陣陣咳嗽聲、痛吟聲,三名驅邪使先後蘇醒。他們在沒有真氣護體的情況下被賀永年重擊頭部,僥幸未死已算體質超凡,因此意識雖然有了,眼神卻迷離的像喝醉了酒,同時腹中還一陣陣犯著惡心。


    過了好一陣,他們才徹底清醒,待見到那紅衣少女後,無不大驚失色,連忙起身行禮。


    “卑職鄧九淵……”


    “韓冬……”


    “趙連成……”


    “……參見緋霜神使!”


    參拜聲震天價的響起,那名叫緋霜的紅衣少女卻連睫毛也沒顫一下,隻是隨手指了指吸收了那紅霧後、依舊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厲昶,問道:“他為什麽還不起來?”


    三人猛然一驚,紛紛撲到厲昶身邊,見他麵色已經白的發灰,傷口處不斷流出鮮血,早浸透了刑房地麵所鋪墊的黃土。此時此刻,若是換個人問一句‘他為什麽還不起來’,鄧趙韓三人早一擁而上將之撕碎,然而麵對這少女模樣的人,他們便隻能在心中暗暗怒罵。


    雷神使者,倩名‘緋霜’。


    緋霜的職位很低,因為她隻是一名使者;


    緋霜的地位很高,因為她是雷神大人的使者。


    在這大瑞江山,雷部就代表著皇帝之怒;


    而在雷部之中,緋霜則代表著雷神大人。


    沒人知道她是什麽來曆,隻知道在雷部還是‘奔雷衛’的時候,她就已經追隨雷神大人四處拚殺。如今近百年過去,便算是一塊石頭一塊磚、也不能絲毫沒有變化,而緋霜卻依舊是一幅少女模樣,就算她修為高深駐顏有術,也太駭人聽聞了些。


    鄧九淵趕走心中雜念,顫抖著摸向厲昶脈搏,還好,雖然微弱不堪,但總算還有跳動。他喜出望外,忙運氣幫上司止血,卻發現散功丹的效力還沒過去,自己依舊無法動用絲毫真氣。


    大牢陰暗,火把常年點燃。那韓冬四處張望一番,跳起身摘下一支火把,狠甩幾下,待火焰熄滅後直接按在厲昶傷口處,把那滾燙的黑灰盡數抹在上麵。傷口轉眼已燙成糊狀,比之方才更加慘不忍睹,但至少止住了血,止了血、也就能保住命。


    鄧九淵鬆了口氣,他麵向緋霜,恭恭敬敬道:“神使,我等兄弟遭人陷害、暫時無法動用真氣,懇請您再舍一些修為給厲大人,如此,他才能蘇醒。”


    緋霜輕輕點頭,掌中再次湧出紅霧,盡數送進厲昶體內。不多時,厲昶猛烈咳嗽幾聲,漸漸睜開了眼睛。他失血過多,好一陣頭暈目眩後,失聲道:“緋霜……你……你怎麽來了?”


    緋霜淡淡道:“雷神大人讓我來的,他說你們辦的事很重要,因此你們出京之後,他便要我也跟來瞧瞧。”


    “我們出京之後……”


    不知是失血還是其他原因,厲昶麵色除了慘白、更多了幾分古怪,“……我們出京得有七八天了吧,以你的速度,竟然今日才到麽?”


    “雷神大人指錯了方向,所以我才來得比你們晚。”


    緋霜靜靜的看著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我看不懂地圖,雷神大人隻告訴我一直往西邊飛就行,等我到了一個叫西水鎮的地方,那裏的人卻告訴我,要來東陽府應該往東走。雷神大人說錯了,西水鎮的人說對了。”


    西水鎮?


    厲昶一怔,若不是失血過多、身上實在半點力氣也沒有,當下便要哈哈大笑。西水鎮毗鄰洪澤而建,乃是大瑞極西之地,出了鎮子,便已不屬大瑞境內。並非雷神大人給她指錯方向,實則是這大路癡一不小心飛過了頭,這才耽誤了許多時日。


    “要你抓的壞人呢?”


    緋霜指了指空空蕩蕩的刑架。


    “抓到了……”


    厲昶躺在地上,呆了片刻,又低聲道:“但是給他跑了。”


    “嗯,我猜也是。”


    緋霜微微皺眉道:“雷神大人說的話,你為什麽不聽?他原本要你們抓到壞人後立刻便送回京城的,你若是聽了他的話,壞人也就不會跑掉。”


    “我知罪。”


    厲昶歎了口氣,麵對這名少女,說什麽理由、講什麽苦衷,都是沒有用的。


    “嗯。”


    緋霜走到厲昶身邊,蹲下身子,突然抬手打在他的臉上。這一巴掌響聲清脆,顯然是傷皮不傷骨,用意隻在折辱。


    “這一下,是打你妄自尊大、不聽上命。”


    緋霜說完,啪,又是一巴掌扇出。


    “這一下,是打你自不量力、敗事有餘。”


    話音剛落,第三聲‘啪’再次響起。


    “這一下,是要你記住恥辱、切莫再犯。”


    厲昶一向自視甚高,此刻當著手下的麵挨了少女三記清脆耳光,雖然半點傷沒受,可滿腔羞怒之火卻早燃起萬丈。他知道,這種做法和這些話絕不是緋霜能夠想出來的,一定是雷神大人在她離京前便要她銘記在心。


    雷神大人,一向是愛做兩手準備的。


    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第一時間押解人犯進京,而是會盡可能獨立破掉呂琰失蹤一案,因為這是在皇帝心中站穩腳跟的最好機會。若成功便罷,若失敗,就得給他老老實實把尾巴夾進腚溝裏。


    想到這裏,厲昶心中霎時間五味雜陳,對那個人,除了羞怒和欽佩,更生出了一絲不甘和一縷恨意。


    ‘啪’!


    厲昶臉上微痛,第四記耳光把他打回了神。他一愣,立時沉著臉道:“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這一下,是打你方才笑話我跑錯了路。”


    緋霜站起身、取出一張手巾在掌中輕輕擦拭,“我是看不懂地圖,但我看得懂你臉上的古怪表情,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厲昶聞言,怒意頓時煙消雲散,他顧不得身體虛弱至極,終究還是大笑出聲。果然,這一笑之下,立時又感到天旋地轉、雙眼發黑,他忙收斂笑意,搖頭歎道:“小鄧、韓冬、連城,此次任務……”


    ‘失敗’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對厲昶來說,卻不亞於千斤之重。他喘息幾口,澀聲道:“……此次任務辦砸了,咱們回京領罰。”


    三名驅邪使相顧無言,半晌,才齊聲道:“屬下遵命。”


    正在這時,大批腳步聲響起,一群公差湧入大牢,立時有人喊道:“找到了!劉大人還在這裏!”


    “啊!劉知府昏過去了!”


    “快快,快把他抬走,去請大夫來!”


    “太好了,雷部的大人們還在!”


    哄鬧間,一名捕快走上前來,他見厲昶躺在地上,幾個雷部的大官各個麵色消沉、場中還站著一位莫名其妙的紅衣少女,頓時驚訝的張了張嘴,一時竟忘了該說些什麽。最後還是鄧九淵率先開口:“你們亂哄哄的,是在搞些什麽?!”


    “是是,小人知錯!”


    那捕快慌忙行禮道:“各位大人,咱們查到那李醒獅和宋牢頭下落了!”


    “哦?!”


    厲昶雙眼一亮,喝道:“快說,他們在哪兒!”


    “回大人,有個在北城門做生意的商販說,他瞧見李醒獅和宋牢頭一人一馬、出了城門一路往北狂奔,倒……倒不知具體去了哪裏……”


    “無妨!有個方位也是好的!”


    厲昶笑了笑,轉頭看向緋霜,“眼下咱們雷部幾個人裏,就屬你的本事最大了。你去麽?”


    “嗯。”


    顯然,緋霜對於這‘本事最大’四字格外鍾情,瓷娃娃一般僵硬的臉上竟有了一抹笑意,“可我不知道他們長什麽樣子。”


    “這位女大人,小人這裏有他們的畫像……”


    那捕快慌忙掏出三張皺巴巴的人像圖,挨個介紹道:“……這個方臉的是主犯李當忍,這個年輕公子是他兒子,最後這個一臉倒黴相的是管家,他是有些本事在身的,女大人要小心……”


    緋霜不大能認路,認別的東西卻不曾出過岔子。她把三張麵孔記在心裏,一聲不吭,轉身走出門外。


    厲昶麵色一變,忙對鄧九淵道:“小鄧,你快跟上她!”


    鄧九淵‘啊’了一聲,拔腿便追,大喊道:“神使!神使!是北邊啊,你可記住了……!”


    “我知道哪邊是北。”


    緋霜站住腳步,麵無表情的看了鄧九淵一眼,仿佛為了證明什麽似得,不待他抬手指路,便已化作一道紅光弛向天空,不帶絲毫猶豫的朝南飛去。


    鄧九淵呆立當場,捶胸頓足,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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