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晚霞出現的時候,電動叉車把那台古老的插件機穩穩地放在了貨車貨箱上。貨叉退出來,叉車流暢地掉了個頭,開叉車的小夥子笑著對站在旁邊的方自歸說:“哥,技術怎麽樣?”


    方自歸伸出大拇指,笑道:“一級棒!”


    很久很久沒玩足球了,有一天母司終於吆喝了一聲,公司裏幾個同事到蘇大玩了一次足球,一起去玩球的也包括這個開叉車的小夥子。這次足球玩過以後,小夥子就管方自歸叫“哥”。


    其實這次搬運,不需要太好的技術,因為這台機器要去的地方是廢品收購站,不像它去年漂洋過海從新加坡來到蘇州時,大家一路上像對待大熊貓一樣,生怕它受了顛簸,生怕它淋到雨,生怕它來場病。


    送插件機離開的卡車,消失在了霞光中。目送這輛卡車遠去的方自歸,心情格外地好,因為這台該死的機器終於可以去死了,它再也不會折騰和折磨自己了。


    老機器搬走後幾天,方自歸也搬了家,住進了和大成合租的那套兩室一廳裏。公司為方自歸和母司租的房子到期了,母司就和剛換了工作的譚悅在譚悅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室戶,方自歸就和大成在開發區裏靠近古城區的地段找了套房子合租。這套新租的房子裏有空調,這樣莞爾來了,即使是此時炎炎夏日的七月,兩人要做愛做的事情也不會太辛苦,形勢真是一片大好。


    一方麵方自歸確實忙,另一方麵,在蘇州這邊做愛做的事比較方便,所以五一節以後,連續幾周都是莞爾周末到蘇州與方自歸相會。到了六月,莞爾來蘇州的頻率降低了些。而七月份方自歸忙得不可開交,莞爾就還沒來過,就還沒來得及考察兩人新的裝了空調的愛巢。


    七月份的重頭戲,qs9000認證,終於到來了。因為蘇州工廠還比較小,認證機構隻派了一位審核員,是個身材高大的美國人。這審核員臉頰上的絡腮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隻留上唇和下巴處連在一起的一圈胡須,看上去像一個黑體的“口”字,看上去很有個性。口字胡審核員是新加坡質量工程師露西的偶像,因為新加坡工廠做iso9000認證時,就經常是這位口字胡審核員審核新加坡工廠。露西給蘇州工廠做qs9000質量體係的培訓和輔導時,經常提到口字胡審核員,每次提到他,露西的眼神和表情就像天主教徒談到耶穌,或者剛解放的中國農民說起毛爺爺。所以口字胡審核員還沒到蘇州,他就早已經在露西的宣傳下在蘇州工廠大名遠揚了。按照露西的說法,口字胡偵查能力極強,抽樣時,口字胡的兩隻神手總能抽到有問題的那幾份記錄。


    口字胡來到蘇州開始審核後,陳順風和老卑都有些緊張,在口字胡麵前畢恭畢敬,公司上上下下則如臨大敵。方自歸倒比較淡定,審核生產現場首先就是審核smt這道工序,審核員先查設備的預防性保養記錄,接下來查投產前的工序過程能力研究報告,方自歸一路對答如流。保養記錄本來就有,然而過程能力研究報告,都是最近才補的,計算ppk和cpk的數據也大多是編造的。為了讓假數據可以亂真,方自歸用excel做了一個隨機函數來提取數據。對於做得這麽好的假記錄,陳順風表麵上不屑,內心卻暗暗佩服,在方自歸麵前矯情了一下,還是眼睛不眨地簽了字。


    中國第一家qs9000認證企業的名號,對陳順風有很強的誘惑力,畢竟這時的中國,做iso9000的企業都還沒有很多。況且陳順風也知道,去年底大家為了試生產和正式投產都忙得眼冒金星,頭冒青煙,哪有閑情雅致做這些書麵文章,而且那時也不知道怎麽做符合qs9000的書麵文章,這都是隨著工作經驗和知識的逐漸積累才知道的。所以造假的不隻是方自歸,母司造波峰焊spc(數據過程控製)的假,維德造測試設備msa(測量係統分析)的假,納德造pfmea(過程失效模式極後果分析)的假……大家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認認真真地在六月份造的許多記錄上,簽上了五月的日期、四月的日期,甚至去年十一月的日期。


    審核員見方自歸對答如流,便找了個smt操作員來答話,又檢查了一些生產記錄,還是沒有看出一絲破綻,便去母司的地盤繼續檢查了。接受完審核,方自歸心想,審核員不像露西說得那樣神乎其神嘛,還是費爾巴哈說得對,世間本沒有神,是人創造了神。


    兩天的審核結束後,審核員在末次會議上的第一句話就是——verygood!老卑當場兩眼放光加滿麵紅光。


    最終,蘇州工廠以一個輕微不符合項和三個觀察項的優異成績,拿到了qs9000證書。


    在末次會議上,方自歸用辯證法思考了一下審核員的這個“verygood”,覺得這個表揚雖然是用許多假記錄換來的,但這個表揚也很客觀。因為整個團隊既然已經知道怎樣造假,那也就知道怎樣造真,這在當時也是相當厲害了。當時全中國還少有企業了解qs9000的精髓,一個如此年輕的企業,一個如此年輕的團隊,就能深諳qs9000的要求,造假造得如此惟妙惟肖,說明該企業前途不可限量。


    qs9000審核通過後,徳弗勒中國區市場總監錢鷗走馬上任。在與蘇州團隊的第一次見麵會上,錢鷗告訴大家,上海通用的國產化采購工作已經展開,他將與蘇州團隊精誠合作,緊密團結在以老卑為核心的蘇州工廠周圍,要爭取通吃上海通用第一款車的電子零部件訂單。


    這意味著又有許多審核和額外的工作撲麵而來,而方自歸此時對繁重的工作卻並不排斥了。


    莞爾那天突然獻上初夜之後,方自歸才相信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回事。一日之後,感情升華確實快,方自歸對莞爾相思得厲害。麵對困難,方自歸開動腦筋,想出了一個克服相思苦的辦法,就是把工作排得滿滿的,產生日理萬機的效果,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和思念的時間,回到家最好筋疲力盡,倒頭就睡。這樣一來,似乎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一睜一閉一個禮拜就過去了,再一睜不閉就能在周末看見款款而來的莞爾。這說明,忘我地工作也可以是因為一個女人,而方自歸這種忘我的工作狀態,客觀上倒正好是老卑理想中員工的理想狀態。有天,方自歸筋疲力盡騎著自行車回家,突然想起上大學時,翠花飯店的那個老板說“如果沒有女人,男人還奮鬥個啥”的話,一下就理解了,心想那老板雖然文化程度不高,說不出像廣告詞一樣“人類失去女人,世界將會怎樣”之類有哲理的話,道理卻是一樣都不錯的。


    就在這繁忙的工作中,這天方自歸開完會剛回到自己座位上,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方自歸拿起電話,聽出來是前台小姑娘的聲音:“喂,克多,今天你大豐收啊。有人給你寄來一個包和兩個紙箱子,還有一封信,你到前台來領吧。”


    方自歸有些納悶,自己在公司裏隻收到過供應商寄來的發票,從來沒一次性收到過這麽豐饒的物資,於是問:“哪裏寄來的?”


    “上海。你來領走吧,這麽多東西放在前台不好看。”


    走到前台,方自歸一眼認出了那個牛仔包和那兩個紙箱子。那就是畢業後一直放在莞爾家的,裝著方自歸的一些雜物和書的包和箱子。


    方自歸突然感到有些暈眩,一種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湧上來,一種痛苦的預感向方自歸整個人襲來,猝不及防。


    終於,方自歸背著牛仔包抱著紙箱子,步履沉重地向自己座位上走去。走廊裏,母司端著一個杯子正好迎麵而來,給方自歸打招呼,方自歸卻沒有絲毫反應。母司驚訝地發現,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方自歸,臉色慘白。


    方自歸把包和箱子扔在了桌子下麵,攤在了椅子上。喘了幾口氣,方自歸用微微顫抖的手從口袋裏摸出那封信,撕開信封,掏出了裏麵的一張紙。


    那紙上竟然隻有短短的一句話:自歸,對不起,我不能再等了,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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