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徵三十一年,正月初二。


    叫院中下人休沐後,顧衡去了一趟國子監。


    他尋到負責科舉的人,呈上自己的名字與鄉試地點,得了貢院名額後,給那廝一袋銀子便作揖離去。


    春闈在三月初,百花初放日。


    會試題目不難,顧衡早已熟記於心。


    讓他感興趣的是,每一世春闈都會出來一兩個大鬧一場,讓考官頭疼無比的書生。


    書生們用滿口狂傲的長篇大論抨擊當朝乾徵帝的暴政,說他連西涼蜀中蠻子都不如。


    至於什麽下場呢。


    當然是以下犯上,處以極刑了。


    他今兒想會會其中一位,將他招攬到自己麾下。


    那位第二世被處以極刑,第一世卻得到了宰相賞識,成為南周一代赫赫有名的鐵板禦史,專彈劾乾徵帝暴行,還有唐錚的荒唐行徑。


    隻可惜後來那禦史家中出了件大事兒,致使夷滅三族,那剛正不阿的禦史就這麽倒台了。


    那時他還在教導幼年太子為人之道,聽聞這件事後也不免深覺惋惜。


    現下想來,顧衡總覺得是唐錚做了幕後黑手。


    畢竟,當年同他一道改革貴族舊製的那些官員,在他被陷害倒台後,幾乎都落得了夷滅三族的淒慘下場。


    而這位禦史,又曾深深讚許過改革的大妙之處。


    “誒,快去刑場啊,今兒又可以拿到藥啦!”


    “是啊,我等去早些,興許還能多搶幾個哩!”


    “聽說今兒斬的,是個名叫曾廣的書生。”


    “書生好啊,書生的給我家的狗蛋兒吃了,大抵病就好了嘞。”


    “哪來的書生,莫擋路!”


    前方忽然急匆匆走來一群麵黃骨瘦的人,各自捧著一隻碗,推開顧衡往外頭走去。


    曾廣……


    顧衡心頭一凜。


    莫不成是那禦史?


    他扭頭跟著那群人一道往市井的刑場走去。


    午時未滿,素來熱鬧的市井一片清寂。


    肉攤子旁圍了幾隻露出胸骨的野狗,貪婪地啃食著沒人看管的泛綠豬肉。


    再看另一邊。


    一直被人們避諱不及的刑場,成了聚眾的地兒。


    台上跪著一個身著囚字樣的少年,台下站著一群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百姓。


    立在前麵的人們個個手捧一隻大碗,沒有生氣的麵上兩眼卻炯炯有神地盯著那少年。


    少年衣衫襤褸,腳上拷著一副厚重的鐐銬。劊子手趕來,推搡著他走向更高處,又一腳踹往膝蓋,迫使少年跪地,麵朝行刑官處。


    顧衡趕來時,便看到了這樣一幕。


    “子機,你隻管推行改革,我曾某人鼎力支持!”


    “這條路既需要有披荊斬棘的先行者,那便有我曾子良來做領路人。”


    “子機,太子年幼,秉性不良,你要有慧眼啊。”


    “天地不仁,何以暴君立世,禍害四方!如此反複,我南周焉能再興百年盛世!”


    他的腦海緩緩回響起第一世與這少年共處朝堂時,少年對自己說過的話。


    從年少到白發蒼蒼,從初入官場到奔赴刑場。


    子良,這一次……他承認了,是他看走了眼,兩世才認清那太子的真麵目。


    若是當年他沒有那麽執拗,因乾徵帝臨終托孤而一意輔佐太子,聽了子良的話,也許南周真的會有另外一派光明之景吧。


    甚至,他還可以直接扳倒唐錚,讓唐門不複存在。


    此時此刻,與顧衡素未相識的少年正低垂著頭,臉色蒼蒼。


    一串血哈喇子從他口角滾落。


    “哎呀,浪費了哦。”


    “這可以做一個了。”


    一個發福的婦人裹著方巾,焦急地跺著腳。


    台旁屋簷下,端坐著一位身披黑氅的錦衣公子。公子麵色清冷,手端一盞香茶,同台下那群人相較起來,好似是兩個世界的人一般。


    “長卿,時辰到了麽。”唐錚緩緩放下茶盞。


    “回殿下,午時已至。”謝玄俯首作揖。


    “行刑。”唐錚看向台上少年。


    “行刑!”謝玄朝旁邊一聲高喊。


    劊子手提著一把大刀上前,噴了一口烈酒,準備提刀往下砍去。


    死氣沉沉的少年忽然抬頭,仰天大笑起來。


    而後猛地看向唐錚,恨恨地嘲道:“九千歲當真是我南周良臣。權勢滔天,不問忠賢,隻奉荒唐!”


    唐錚麵無表情地抬手。


    “且慢。”謝玄會意,看向那少年,淡淡開口,“犯人曾廣,可還有遺言?”


    “我南周自兩百年五十三前大唐隕滅,先祖皇帝亂世征伐四方,開國至今,還從未出現過攝政王。九千歲獨斷朝堂,身著蟒袍,真可謂是風光無限啊。”


    少年抬起下巴,眼底的諷刺與憤怒那樣清晰,


    “推行舊製,複辟奴隸製度,重稅多收,魚肉百姓。九千歲這把刀俎,磨得可真鋒利!”


    “舊製乃自古便有,本王不過奉行皇上之命,大加推行而已。”唐錚淡淡開口。


    “好,好一個奉行帝王之命!”少年氣極反笑,他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沫,“拿我百姓之命當兒戲,可真是昏君佞臣的一派行徑!”


    “大膽,竟敢頂撞王爺!”謝玄厲聲叱道。


    “江湖與朝堂本應互不幹涉,是祖皇帝良善,準允江湖人士入朝為官。你本江湖出身,不感念先祖皇帝之恩,在此妄言當朝君王,此罪當斬。”


    唐錚哂笑,揚聲下令,“行刑!”


    “建立在權利之上的善良,不是善良,是施舍!唐錚,你這昏君走狗,終有一日將自食惡行!”


    劊子手在曾廣的一派咒罵中手起刀落。


    那顆罵人的少年頭顱就這麽滾到了地上。


    站在最前麵的人下意識動了一下,卻又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飛濺了一地的鮮血。


    “交銀子,一人五兩。”這時,外頭緩緩走來一個商販,提著一筐饅頭,不耐煩地伸出手去。


    前頭的人爭先恐後交出積攢幾年的碎銀子,然後伸出碗來。


    那商販拿出饅頭往地上沾了血,裹了一圈,饅頭變成紅麵膜膜,給交了銀子的人一個一個遞過去。


    拿到饅頭的人寶貝似的放在碗裏,警惕地看著周遭的人,急匆匆來,又急匆匆離開。


    “饅頭嘞,包治百病嘞!五兩一個,五兩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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