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裏加急!速報高將軍!”


    朔日,天色微微發白。


    昭義軍軍營之外,一匹飛馬突然衝進轅門,徑直奔向中軍大帳。


    馬上斥候麵容憔悴,眼窩深陷,顯然是連夜趕路,坐下快馬也已大汗淋漓,口中不住地吐出白沫。


    到得中軍賬前,那斥候滾鞍下馬,早有三四個親軍將他扶住,快馬悶哼一聲,猛地倒在帳前。


    斥候快步跑入帳中,隨即“撲通”一聲跪下道:“報將軍!叛軍主力包圍張將軍部,別遣先鋒南下,距潞州不到三百裏!”


    昭義軍軍營大帳之中,高行周端坐賬上,郭威正不安地來回踱步。


    “換馬不換人,再探!”郭威當即令道。


    那斥候答應一聲,快步離帳,早有親軍牽來生力快馬,送上水壺、幹糧。


    那斥候一把接過,一躍上馬,匆匆奔出轅門,馬蹄北去塵飛揚,隻剩一人一馬的背影。


    帳中,郭威正是十分焦急,三百裏對於急行軍的契丹輕騎來說,不過是三五日的功夫,樞密使趙延壽的兵馬卻仍是沒有消息。


    之前朝廷北上圍攻石敬瑭叛軍的張敬達統率六萬馬步軍,被契丹主耶律德光一戰大敗於太原,兵潰千裏,朝潞州潰退而來,現下卻已被叛軍和契丹聯軍主力圍困。


    莫說出兵擊退叛軍主力、救出張敬達大軍,此時潞州能否經受住這一番狂風暴雨,也是難說。


    形勢實已危急萬分,張敬達數萬殘軍被困已久,兵糧寸斷、士氣崩潰,自潞州以北重鎮如燕雲十六州、太原,皆已失陷。


    郭威想到此處,不住地摩拳擦掌,隻得寄希望於義子柴榮的英雄大會,期盼能為戰局帶來一丁點的轉機。


    郭府之中,柴榮已飽食一頓,一躍上馬。


    柳青站在馬下,為他遞上青冥寶劍,眼中滿是戀戀不舍。


    “榮哥,你不能不去嗎?”柳青問道。


    柴榮在馬上回首一笑,輕撫柳青額旁鬢發道:“何長老邀我上山破陣,是提升我武功修為的極好機會,若是不去,便是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好意,青兒不必擔心。”


    “那榮哥……帶青兒一起去吧。”柳青小心翼翼道。


    柴榮擺擺頭道:“出城離太行山尚有五十餘裏,此去顛簸不定,虛體勞神,青兒還是在家好好休養,明日英雄大會若是一言不合,怕是難免一場惡戰。”


    柳青想要再說些什麽,柴榮已經一揮馬鞭,向城門方向疾奔而去。柳青看著他一人一馬、負劍遠去的背影,心裏說不出的酸楚。


    他的麵前不隻有綿延八百裏的太行山,還有刀山火海、雄關漫道,有詭譎的陰謀、無盡的背叛。


    而這些對於這一場亂世,卻是再尋常不過了。


    不論麵對著什麽,他總是義不容辭地奔赴前路,而她卻不能陪在身邊,隻能一次次看著他的背影遠去,默默為他擔心,如同等待眷侶歸家的候鳥。


    天刀門演武會上如此,眼下同樣如此。


    他的人生路上,想必也是如此。


    明日便是英雄大會,是頡跌博和夏侯中約下的解決柳葉刀恩怨之時,想到此處,柳青心裏又是惴惴不安。


    恍惚之間,柳青顫抖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手握住。


    她轉過頭,見柴嫣朝她嫣然一笑,兩人一起看著柴榮遠去的背影,和微微發白的天際。


    “他的王道之路,注定是孤獨的。”頡跌博也出現在兩人身邊,聶遠跟在一旁。


    城西客棧雲集之地,各家客棧馬棚中已經擠滿了各色馬匹。


    一家客棧院中,八個天刀門刀客正在空地試刀,引得不少閑人駐足觀看,伊和在旁督導,已然看出這其中不乏學武之士。


    弟子正練刀之間,掌門夏侯中帶古滿、殷安兩人也來到院中,伊和向師父行了個禮,夏侯中微微點頭,也看著眾弟子練刀。


    夏侯中這一出來,人群中一個聲音突然道:“看這黑麵漢子就是‘閻羅刀王’夏侯中。”


    這聲音一出,立馬引得人群吵吵嚷嚷。


    夏侯中見得對麵人群紛紛看向自己,更有些年輕武者眼中頗有挑釁神色,當下冷笑一聲,也不在意。


    “師父,師弟妹們練得可還入眼嗎?”伊和突然問道。


    夏侯中微微頷首,麵色卻仍是鐵青。


    “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伊和繼續道。


    夏侯中板著臉道了聲:“問。”


    “自唐末以來,天下大亂,武林各派從來都是各守基業,卻不知鬼穀前輩突然放出個英雄大會的名頭,是何……”


    伊和話未說完,殷安突然打斷道:“師兄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非要惹得師父他老人家不快。”


    “不知殷師弟此話何意?”伊和不解道。


    殷安一撩鬢邊頭發,擺弄著手中犬神寶刀道:“師兄有所不知,這樣的英雄大會,小弟雖未到過,卻也聽過不少。”


    “英雄大會雖叫做英雄大會,既有英雄,也有狗熊。該當擔憂丟人現眼的自當是狗熊,英雄卻是將此看做一展威風的時機,自然不會擔憂,反而甚是期待了。”


    殷安捧著刀嘿嘿一笑,又繼續道:“當今武林中,論蓋世英雄,師父稱第二,誰又敢稱第一?”


    殷安話音剛落,卻覺臂中猛然落空,卻見胸前刀已不見,定睛一看,已被師父拿在手中。


    夏侯中冷笑一聲道:“英雄連兵刃都拿不牢嗎?”


    他說罷隨手一扔,眾人隻聽得風聲震耳,那刀連刀帶鞘,猛地插在院落對麵的屋下大梁之中,震得那房抖落了一地積灰。


    這一出手,一些交頭接耳的年輕武者盡皆嚇得目瞪口呆,當即閉口不言。


    夏侯中繼續道:“不管他英雄大會所為何事,我等都作壁上觀,伺機將陌刀與柳葉刀門人拿下。”


    殷安一拍拳道:“不如借此良機,給他絕劍門一個下馬威,讓章老兒知道誰才算得武林霸主!”


    夏侯中又是冷笑一聲道:“好,古滿緊盯李望州動向,伊和與我盯緊那柳青,殷安給我一人挑戰絕劍門,讓你出盡風頭。”


    殷安還想再說什麽,夏侯中已經轉身返回,古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也跟隨進屋。


    伊和朝殷安一笑道:“明日便看殷師弟高招了。”說罷繼續一一指點低階弟子練刀,不再理會殷安。


    殷安本是心裏惱恨,轉念一想,若是趁英雄大會當著天下豪傑的麵,將那聶遠打個垂頭喪氣,豈不美哉?


    殷安想到此處,轉憂為喜,哼個小曲,跑到對麵去取了刀便離開了。


    鄰家客棧之內,一個中年男人背負一柄長劍,雙目緊閉,正端坐於房中。


    窗外樓下熙攘之聲不絕於耳,馬嘶刀吼、劍鳴拳風不斷,他卻仍是以一副自若神態打坐,眉眼平和、溫文爾雅,自有一派儒雅氣質。


    門邊,葉長亭和師妹萬紫茵正在等待。


    “師父好寬的性子,今日城西不知住進了多少江湖上的朋友,一大早便開始乒乒乓乓地打個不停,師父還能冥想地進去。”萬紫茵道。


    葉長亭點點頭道:“這幾日所見當真是讓人頭痛,對了師妹,那日你在客棧外見的黑影,到底是什麽人?”


    萬紫茵揉揉頭道:“我也為這事頭疼的很,鍾道長要我保密,估計也是怕亂了人心,他應該自有安排了。”


    “你說……鍾道長會不會懷疑你?”葉長亭道。


    萬紫茵搖搖頭道:“這也難說,不過更讓人頭痛的,當屬明日又要和天刀門打交道了。”


    葉長亭輕歎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餘光一瞟,卻見一個雪白的身影直直立在那“通天閣”頂端。


    飲雪樓主手中持著一把竹簫,心無旁騖,俯視平生。


    “飲雪樓主!你給我一個所謂的天下第一劍,又哪裏有半點用處?”


    被列為飲雪樓劍術第一的男人,此刻正頹唐地坐在一個不起眼的黑暗角落裏,一邊胡亂地朝口中灌著濁酒,一邊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


    眼眶中飲雪樓主那個白衣如雪的身影漸漸模糊,另一個同樣渾身素衣的背影浮現在眼前。


    這身影一出現在男人眼前,男人便苦飲了一大口,一直悶到這壺濁酒一滴不剩,辣的喉如刀割,卻沒有辦法讓那個身影隨酒而去。


    其實她並沒有真的出現在他麵前,但她那令萬物空靈的聲音、白衣如雪的身影和那根金鳳發釵的脆響,卻總如同風箏的線,無時無刻不在拴著男人的心。


    男人明白,即使他手中的劍能殺掉所有要他死的人,他總還是無法自由。他所追求的徹底的自由,就握在那個女人的手中。


    英雄大會?男人擠出一個苦笑,他自認為算一個劍客,卻萬萬算不得一個英雄。


    她曾以為他是一個英雄,卻萬萬沒想到他隻是一個劍客,一個活在黑暗中的劍客。


    女人端坐在窗前,麵無表情地端著一盅清酒,想起她第一次在那間梧桐林中的客棧找到他,那男人冷如刀麵的麵孔浮現在眼前。


    那時他的臉還沒有現在這般滄桑,他給她留下一碗清酒,告訴她黑暗中常常有很可怕的東西。


    可是她不信,她為了接近他,茫然地踏入了黑暗。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個暴雨之夜,沒有月明,沒有星光,隻有徹底的黑暗。


    那晚除了雨水落在劍上的聲音,還伴隨一個初生嬰兒的啼哭,她親眼看見一家人死在他的劍下。


    那把劍上的血,卻很快就被大雨衝刷幹淨,流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不敢了斷。


    英雄大會?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悄然滑落,是該了結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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