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遠見師父似乎心灰意冷,全然在雲裏霧中,不知他是何意。他正要追問,頡跌博突然轉回身,說道:“你一定想問為師為什麽,對嗎?”


    聶遠茫然點了點頭,頡跌博卻搖搖頭道:“為師這輩子做了許多事,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方向錯了,做的再多,終究是一事無成,虛度一生。”


    他答非所問,聶遠愈來愈發吃驚,頡跌博又繼續道:“就連為師現在的這個決定,為師自己也難稱對錯,還是不再妄加指點,由你和榮兒自己去探尋吧!”


    聶遠心下疑惑,師父所說的“現在這個決定”是什麽,難道就是不告訴自己,他在峰頭上和滅魄的對話麽?


    聶遠越來越迷惑,頡跌博見他此狀,反而喜道:“你放心去走自己的路吧,為師已經耽誤了我自己的一生,不想再耽誤你和榮兒的。這風燭殘年,為師隻想在雲夢山間,與一二閑雲、一盞淡茶為伴,再無他求。”


    聶遠霎時驚愕不已,連忙趕上前去,“撲通”一聲跪下道:“師父,徒兒做錯什麽,你要打要罵,徒兒不敢有半點怨言,但求你不可將徒兒逐出……”


    頡跌博上前將他托起,道:“為師已經說過了,不是你錯了,是為師錯了,你和榮兒都沒有錯,是為師錯了……”


    他喃喃說了半晌,又突然止住,對聶遠道:“此外,也不是你要退出鬼穀,是為師要退出鬼穀。從今以後,你和榮兒就是新一代的鬼穀傳人,榮兒現在困境未解,就要靠你這個師兄相助了。”


    聶遠正要說“萬萬不可”,頡跌博攔住他道:“你就再聽為師說一句,為師自覺執念過深,難以裁定孰對孰錯,這鬼穀派掌門之位,就由你和榮兒自行決定吧,不論是比武、謀略、任務也好,為師再也不管了。”


    頡跌博這一連許多話說出,使得聶遠措手不及,一時間隻覺全然不可思議,更不知該說些什麽。


    頡跌博擺擺手道:“遠兒,代為師向榮兒告別,勿念,勿念……”


    他養育聶遠十幾年,最了解聶遠的心性,知道他此時吞吞吐吐,心中卻最重感情,絕不會允他這般離開。


    於是頡跌博不待聶遠再行挽留,倏然轉身朝山下疾奔而去。聶遠大吃一驚,欲要發足疾奔追趕師父,卻覺身上刺痛未除,無法催動輕功。


    聶遠隻得怔怔看著那個仙風道骨的身影遠去,十幾年來的師徒情誼在他心中回蕩周轉,千言萬語呼之欲出,難以抒懷,不覺間已熱淚盈眶。


    那個從來不會老的老人,如今終於還是老了,累了,回到了曆代鬼穀傳人修行的雲夢山。那裏是鬼穀人的起點,也是鬼穀人最好的葬身之地。


    聶遠突然“刷”一聲拔出青霜劍來,重重插入了山徑之中。他又跪在山路正中,朝頡跌博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他和師父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一切的虛言,都不如這三個響頭情深義重。


    聶遠站起身回過頭來,石碑上的“螭吻峰”三個字在經年風霜下已經漸漸模糊。聶遠收劍回鞘,一步步走上峰頭,不出所料,並沒有滅魄的屍體。


    他不知道滅魄用什麽辦法說動了師父放棄了複仇,聶遠看向另一邊陡峭的山坡,知道滅魄已經從此處下了山,自己絕對追趕不上了。


    這座峰頭上的十年恩怨,竟然以今天這種方式作結,頗出了聶遠意料之外。但他除了相信師父的選擇,隻有相信。


    此時正是清秋時節,峰頭的冷風吹過,淒神寒骨。聶遠卻不覺難受,因為這正是修煉霜寒九州的絕佳所在。


    聶遠席地而坐禦氣吐納,待到經脈舊傷痛感漸漸隱去,開始引導體內的寒冰真氣衝穴。


    有轉魂的邪派內力提前打通了聶遠的幾處要穴,又有正一教內力伴隨寒冰真氣向全身流通,聶遠隻覺這寒冰真氣再無以前的枯澀之感,反而所到之處皆冰涼舒適,隻覺得大為暢快。


    如此引導真氣沿著經脈而行,一直到承漿、齦交二穴,又走過膻中、丹田等多處要穴,一路勢如順水推舟,均無不適之感,聶遠不禁大為欣喜。


    聶遠正要再將任督二脈盡數打通,這時突然見得霸下穀方向濃煙滾滾,大火衝天,不禁心中暗驚,不敢再耽擱時間。


    他站起身來舒展了一番筋骨,這一段沒有武功的時間中,他已將霜寒九州的其餘招式一一理解,此時內功深度突飛猛進,這一門武功也隨之大有進境。


    雖然不敢頂著經脈舊傷使出,但聶遠已經暗暗覺得,除自己原先已經練得純熟的“破冰點蒼”、“疾風驟雪”、“平地飛霜”三式外,“霜過留痕”、“長白飛雪”兩式自己也不難使出。


    隻是在這師父離去,自己武功恢複且再有進境的時刻,聶遠的悲傷和喜悅都無人可以分享,隻覺心中空落落的。


    他此前獨行江湖時,從來都是無喜亦無哀,無嗔亦無憂。而如今有過柴嫣相伴,再要獨行,就覺得再難像以前那般了。


    聶遠讓自己冷靜下來,收劍下山,往霸下穀方向走去。


    一路無話,一直到得穀側狻猊嶺下,聶遠遠遠見得前方草叢埋伏著五六個五行派弟子,正鬼鬼祟祟盯著霸下穀方向。


    聶遠心知這些人必是來者不善,便悄然走到幾人身後,拍拍一人肩道:“兄台,在此作甚?”


    那幾人正是田長老在此處埋伏著放哨,此時被聶遠發覺,當即被嚇得跳了起來。


    其中一人怒道:“裝神弄鬼,你作死麽?”不由分說一刀朝聶遠劈來。聶遠劍鞘輕輕一格,又是一嫋,便將他單刀打落在地。


    那人吃了一驚,其餘幾人又一齊揮刀砍來。聶遠倏然拔劍出鞘,卻見寒光一閃,細長劍影一一錯過幾個刀鋒,眾弟子慘叫連連,各自手腕被點,鋼刀落地。


    幾人眼見不敵,拔腳就往霸下穀跑去。聶遠劍鞘一掃,將最後一人打翻在地,逼問他道:“你們是什麽人?在此地鬼鬼祟祟所為何事?”


    那人不敢隱瞞,將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了聶遠聽。聶遠將他穴位點住,便也暗自跟蹤在那幾個逃跑的弟子身後,往霸下穀走去。


    那幾人也不管聶遠是不是跟隨在後,慌慌忙忙徑直往穀口中跑去。


    聶遠到得一棵大樹後站住觀望,見得煙氣就在穀中不遠處。又聽得其中熙熙攘攘,喊殺聲不斷,便也移步跟著往裏走去。


    方才走了三步,聶遠突然覺得腳下踩到一個柔軟的物事,連忙停步讓開。聶遠撥開半人高的雜草俯身下去察看,卻見其中藏著一個昏迷的女人。


    女人戴著麵紗,正是夏昭容。聶遠想起滅魄給黑袍客派下的任務,當下以為是他動的手,不由暗暗惱怒。


    聶遠探了探她鼻息,發覺她隻是昏迷,又心中一喜。聶遠看看穀中煙火彌漫地愈加劇烈,心道自己無暇顧及夏昭容,不由得躊躇起來。


    聶遠正看著穀中,突然聽見耳邊“咳咳”兩聲輕咳,回頭一看,卻是夏昭容悠悠醒轉。


    夏昭容茫然道:“我這是在哪……”隨即回頭看見聶遠的麵孔,本能地嚇了一跳,連連向後瑟縮了數尺。


    聶遠連忙道:“你不要怕,我不是歹人。我們在洛陽見過,你還記得嗎?”


    夏昭容流血不少,現下正身子虛弱。她抬手按按頭,突然麵露驚恐道:“你……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救東丹王的那個人。”


    說罷她連忙去尋自己細劍,卻驚覺它不見了蹤影。聶遠見她十分害怕,便先後退了兩步道:“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但現下東丹王已經死了,也算是罪有應得罷。”


    夏昭容一聽見東丹王已死,又驚又喜,當即跳起兩手扶著聶遠道:“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聶遠點點頭道:“千真萬確……”


    夏昭容打斷他道:“你快說說,他是怎麽死的?誰殺的他?是你麽?小少俠,姊姊就知道你俠義心腸……”


    聶遠見她現下這般情態,不由憐意頓生。但知柴榮尚在險境,便連忙對夏昭容道:“姑娘,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你身子虛弱,且先稍歇片刻。待到身子好了,再出山去吧。”


    說罷聶遠轉身便走,夏昭容稍一愣神後,叫住聶遠道:“少俠,謝謝你。”


    聶遠方才走了兩步,停住道:“你不必謝我,東丹王罪有應得,你晚上終於可以安眠了。”


    夏昭容想起自己昏迷前黑袍客說過的話,知道如今自己又被寒鴉拋棄,成了無根之萍。雖然噩夢已經不再,但自己的豆蔻年華也已一去不返,自己從此亦是走投無路了。


    想到此處,夏昭容又叫住聶遠道:“那……少俠,你要去哪?”


    聶遠暗暗頭痛,隻好告訴她道:“我要進穀中救人。”說罷又要轉身離開。


    夏昭容急忙道:“我和你去。”說罷就要趕上前來,可她剛一移步,就覺頭暈目眩,無法再走。


    聶遠微微側頭道:“姑娘你失血過多,且先在此處安歇,不要走動……”


    夏昭容本就對聶遠並無厭惡,此時見得他是好人,自己又別無依靠,連忙道:“小少俠,你要……記得快點回來,送姊姊進城。”


    聶遠驀地想起柴嫣說這話時的語氣神情,當下答應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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