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柴嫣趁早回了山下之後,都覺不勝唏噓。兩人冒雪上山,李重進亦為兩人購置了錦袍、補藥等物,兩人都表謝意。


    一行人又啟程往河東道太原府而去,路途上大雪連天,愈發艱難寒冷。各地晉軍還未安定社稷,卻已經開始加緊搜刮百姓,一為封賞諸軍,二為上供契丹,惹得人怨民憤,卻大多敢怒不敢言。


    昭義軍全軍得以保存,韓通和李重進沿路開道,倒沒人敢招惹到幾人身上。自雲夢山往太原又有近乎千裏,柴嫣走得苦悶,偶爾對著銅鏡畫起眉時,仿佛從鏡中看見了聶遠的身影。


    ……


    柴嫣的身影也似乎在千裏之外的水麵上浮現,使得聶遠一時恍惚。他此時頭戴鬥笠,坐在船邊,微微低頭看向漣漪不止的水麵,又不由取下劍來,輕輕撫了撫劍柄上的流蘇。


    湘江上正是煙雨朦朧,雖無北地大雪苦寒,然江上隻有一艘小船,一點殘燈,濕寒自四麵八方襲入懷中,亦是刺骨冰冷。


    “老丈,這大雨不礙事嗎?”看著江麵上愈來愈大的波紋,聶遠不由疑惑道。


    那船夫嗬嗬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老丈在湘江渡口討了幾十年生活,到了深冬,每每都是這般陰雨天氣,早已習慣了。”


    這瀟湘的夜雨,曾有多少人在夜裏聽著,盼著歸期暗暗流淚,又曾洗刷了多少人的記憶。聶遠歎道:“三年前也何嚐不是如此?”


    “客官三年前就來過這地方?”船夫問道。


    聶遠點了點頭,也去細細聽那夜雨打在江水上的聲音。


    沉默半晌,老丈看見聶遠執著一柄兵刃,但他背向自己,恍恍惚惚看不清楚,便問道:“客官是拿了一把刀嗎?”


    聶遠將青霜豎到身側,老丈“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客官拿的是劍,我還說客官要是用刀,指定認識那位。”


    “哪一位?”聶遠問道。


    老丈汕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那客官的名字,連臉都沒看清一回。隻見他年年這時候帶著一把刀渡江,端的奇怪。”


    “他年年都來?”


    老丈道:“沒錯,年年都來。我跟他說話,他也不理,嘿,還真是跟客官有幾分像。”


    “今年他來過了嗎?”聶遠問道。


    老丈道:“來過了來過了,這時節的陰雨天沒什麽人過江,我將他記得清楚。怎麽?客官是那位朋友麽?”


    聶遠應道:“不是,但我此行就是來找他。”


    老丈“喔”了一聲,不再多問。過了不知多久,小船緩緩靠了東岸,船夫見得外麵大雨瓢潑,對聶遠道:“客官在老丈的船上將就一夜吧,雖然窄小,也比淋成落湯雞強些。”


    聶遠搖搖頭道:“暗夜將明,大寒之日到了。”說罷他扣了扣頭上鬥笠,又披上了蓑衣,上岸走入了雨中,剩老丈看著他背影嘖嘖歎氣。


    此時除了雨聲入耳,霧氣入眼,其餘一概不見。聶遠沿著江岸往南走去,兩岸的模糊朦朧的景物漸漸喚起了他三年前的記憶。


    要知寒鴉殺手多來自兩種出身,一是黑袍客、轉魂這種在江湖上走投無路,為寒鴉所收留,二是寒鴉擄掠孤兒或是孩童,從小培養做殺人的凶器。


    當年自己正是路過江畔時,見得人牙子將幾名孩童送給寒鴉,自己出手解救時,隻因敵手人手眾多,中了暗算。


    千鈞一發之際,一名刀客出手殺敗了其餘殺手,於自己有救命之恩。


    聶遠想到這時,腳下忽然停住,抬頭看去,卻見那個刀客的身影就在前方,恍恍惚惚中見得一襲蓑衣鬥笠,蓑衣旁懸著一柄雁翎長刀。


    “你來了。”那人忽然開口說道。


    聶遠點了點頭,那刀客又冷冷道:“你先出手,還是我?”


    聶遠問道:“一定要動手?”


    刀客說道:“可以不動手,但你欠我一條命,我今日是來討回來的。”


    聶遠不由笑道:“若閣下執意如此,或許今日過後,在下就要欠你兩條命了。”


    刀客又道:“你可以試試。”


    他話一說罷,左手按著刀鞘,右手輕輕抽出了一寸刀鋒。黑幕中銀光一閃,聶遠的手劃過流蘇,也已按在了劍柄之上。


    雜亂的雨聲之中,忽然傳來了一陣輕盈的腳步。刀客猛地拔出了長刀,一刀“橫斷秋水”削向了聶遠胸口。


    這一刀既平且快,砍斷了無數飄飄灑灑而下的雨滴。聶遠倏地拔出劍來,兩道寒芒相交,清脆作響。


    刀客與聶遠錯過身位,兩人又一齊翻身,一人刺向敵手胸口,一人平削向對手喉間。


    平削擋下聶遠直刺,兩人又纏鬥作一團,夜雨之中刀光劍影,上下翻飛,竟一連鬥了三十餘招不分勝負。


    聶遠見這刀客手下並不留情,自己也不敢大意。他當下後退數步,暗禦真氣使出一招平地飛霜,驀地如飛梭般躍離地麵,劍刃帶著飛霜,刺向刀客身前。


    刀客亦使出上乘刀法悉心應對,兩刃相交快到極致,大雨都如為之停歇。


    聶遠又一連使出多路鬼穀劍法,其間夾雜霜寒九州的五式,已然變幻自如。但那刀客忒也了得,赫然是個不世出的高手,在聶遠精妙劍法下殺得有來有回,一連又三四十招不分勝負。


    幾乎殺到近有百招,兩人雖戴著鬥笠,頭發也已濕透。聶遠趁機退開,拖劍在地道:“還要再打下去嗎?”


    那刀客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看來這一條命是討不來了,就像那些許好的金銀從沒討來過一樣。”


    聶遠心知他刀法不遜於天刀門冷月刀伊和,但若真和自己搏命廝殺,勝負還未可說。


    聽他這般說來,聶遠寬下了心,誰知就在這時那人忽然一抬雁翎刀,拖著雨水向聶遠側腰斜劈而來。


    聶遠暗道大意,連忙出劍格擋時,那人又手腕一翻變了刀路。聶遠收劍護身時,那人刀已到頸前,聶遠卻更快一步,長劍豎在了刀鋒和咽喉之間。


    那人左手推著刀背,要讓刀口繞著聶遠劍刃往他脖頸劃去。聶遠亦伸手使出擒拿捉向刀鋒,然他拳腳武功遠不如劍法,這一捉並未拿準,眼看就要被削斷兩根手指。


    雁翎刀至半途,刀客忽然停住撤開兩步笑道:“你又欠下我一條命。”


    聶遠不由得無奈道:“我本來或許能稍稍勝你一籌,早該知道對你稍一留情,便是萬劫不複。”


    那人搖搖頭道:“罷了,三年前你的武功就已極高,如今仍然還在我之上。三年,再等三年吧……”


    說罷他竟轉身要走,聶遠千裏迢迢趕來,不禁有些惱怒,上前叫道:“留下說說吧,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刀客停住,回身抬起了頭,卻見他眉目清秀、肅靜淡雅。又聽他淡淡說道:“你將命還了,我再聽你說話。”


    聶遠無奈,刀客見聶遠情態,指指他腰間道:“或者用那個抵命罷。”


    聶遠摸向腰間,取下一個酒壺,不禁啞然失笑道:“你是認真的麽?”


    那刀客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認真的。”


    聶遠隻好將那酒壺扔給刀客,刀客一把接過,仰頭小飲了幾口,又神情認真地稱讚道:“好酒!它叫什麽名字?”


    聶遠自譚峭為他輸入了正一教真氣以後,真氣相衝已然化解,終於能暢所欲飲,對他答道:“這酒隻洛陽秋水閣一家所有,名喚牡丹釀。”


    刀客滿意道:“當年我也曾聞過這酒香氣,可惜沒機會一飽口福,今日我便破一破例,讓你用這一壺酒抵了你兩條命吧。”


    聶遠又不禁覺得此人好笑,卻見那刀客一邊收起了雁翎刀,轉回身說道:“隻有一個規矩,不能淋著雨說話。”


    聶遠也收劍回鞘,跟著他向一邊走去。走了不久,兩人便見得一麵酒旗在風雨中飄搖,聶遠跟著他走進那小茅屋中,風雨便被關到了屋外,四周一時安靜下來。


    裏麵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薛少俠來了麽?”


    刀客應道:“是啊,老王,黃酒備好了麽?”


    老王嗬嗬笑道:“時時備著呢,老王近來風濕下不得床,薛少俠自己拿吧。”


    刀客去邊上提了兩大壇酒過來,對聶遠道:“你這牡丹釀雖好,但卻太少,不如我這酒喝著暢快。”


    聶遠心中正為他為何說聞過牡丹釀酒香而疑惑,但和他本不相識,便問道:“閣下貴姓可是一個‘薛’字?”


    刀客微笑道:“免貴,在下薛然,不知閣下?”


    聶遠道:“在下聶遠。”


    刀客道:“好極,好極,喝酒罷!”說罷倒了黃酒,先自飲了一碗。


    聶遠本已不再疑竇薛然,更兼自己早就百毒不侵,便放膽喝下,又問他道:“方才閣下說曾聞過牡丹釀酒香,據在下所知,牡丹釀是洛陽秋水閣特有,不知閣下如何得見?”


    薛然緩緩道:“此事說來話長,先喝酒罷!”說罷仰頭便喝。


    聶遠以前從未聽聞過這人,料想他深居簡出,卻頗為有趣,不禁笑道:“你們使刀的,都離不開酒麽?”說著也隨了一碗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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