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幾回,薛然忽然說道:“其實我是一個獵殺者。”


    “獵殺者?”聶遠當下大奇,他雖對這一類人有所耳聞,但所知不詳,心中暗暗戒備道:“莫非是和寒鴉一類的人麽?”


    薛然見聶遠疑惑,解釋道:“你一定在想獵殺者是什麽人?是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或者是俠義之輩?都不然,在我之前的所謂獵殺者,便是揭各地朝廷的通緝檄文,收朝廷錢辦事,僅此而已,可我大有不同。”


    “不同?”


    “我不但接朝廷的生意,也接江湖人的生意。”薛然道。


    “你刀法很不錯,可在江湖上卻沒什麽聲名。”聶遠又疑問道。


    薛然應道:“因為我隻是掙口酒錢,沒必要和人拚死拚活、刀口舔血,接的多是討債、追人之類。我自出師以來,還沒碰到過什麽硬茬,三年前,是我第一次認真動刀。”


    “那一次你救我,也是你的生意?”聶遠問道。


    薛然搖搖頭道:“那當然不是,所以我才會將你的這一條命記在賬上。那次的生意本來與你無關,是從一家農戶手裏接來,那對夫婦請我找回他們丟了的小兒子。”


    聶遠恍然大悟,那小兒必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由讚歎他道:“原來閣下亦是仗義俠者,方才刀劍相交,倒是在下造次。”


    薛然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薛某不是什麽大俠,薛某說過,是收錢辦事。”


    聶遠一怔,愕然道:“我也曾聽聞過那些取賞金的獵殺者,既是殺人,必然要價不菲,那普通農戶豈能付得出?”


    薛然道:“當然付不出!真是大大的折本生意。我和那些個人牙子拚了命,險些脫了層皮,還惹了寒鴉的人,將他那小兒子救回來,最後那農戶卻一個子也拿不出!”


    聶遠默然,不知該說些什麽。又聽薛然繼續道:“他拿不出錢,自然要留些東西抵債……”


    聶遠心下一驚,暗道:“他莫非是要了人家性命嗎?”卻聽薛然說道:“可他家徒四壁,我隻看見桌角擺了兩個雞蛋,便拿了一個走。”


    聶遠又不禁發笑,卻對這萍水相逢之人暗暗有了幾分敬佩,說道:“閣下未免過謙,隻拿一個雞蛋,替人救下小兒,還稱不上是俠義之舉?”


    薛然擺擺手道:“非也,非也,拿雞蛋是規矩,不能壞了規矩,與俠義什麽的無關。”


    “所以我這一壺酒,也就將救命之恩還清了?”聶遠問道。


    薛然道:“不錯,這次遠道而來,你就當是來還債罷,現在你已經不欠我什麽了。何況這牡丹釀,倒確實是好酒。”


    薛然把玩了一番那酒壺又道:“說起這壺酒,倒是奇了。三年前見到你之前,我曾經和寒鴉的人動過手……”


    “往事依稀……那時我受了那一家農戶委托,一路追查至此地附近不遠處。我四處打聽消息時,曾在客棧中見過一夥人。”


    “我那時還不認得他們,但我能看出他們絕不會是一般人。之後與寒鴉動過手後,我回想起來,才知那便是寒鴉中人。”


    “原來閣下早在救我之前,就和寒鴉交過手了,怪不得之後我撞見時,寒鴉隻有幾人而已。”聶遠說道。


    薛然思忖片刻後道:“也不盡然,當時的寒鴉實則分了兩群,我動手殺的那一群,是留下來交易的一群。而客棧的那一群,在我動手前就已經離開此地。不過好在他們離開,不然這一單生意就麻煩得很了。”


    “麻煩?莫非是他們中不乏好手?”聶遠心道以薛然的武功,普通殺手自然不是他敵手,而自己和寒鴉打了十年,其中的那幾名高手自己大半都是認得的。


    又聽薛然道:“不錯,為首的是兩個女子。這事說來也奇,這殺人不見血的寒鴉裏,偏偏有這麽兩個好看貌美的姑娘……”


    聶遠忙問道:“是不是一個長發黑衣,十分妖媚,另一個身材矮小些,卻十分冷峻。”他又心想:“若那兩人是轉魂和勾魂客,薛然豈能是敵手?”


    薛然回想一番那時景象,驚奇道:“倒是讓閣下說對了一半,其中一個確實是妖媚得很,另一個是嬌弱些,但也算不得冷峻。”


    聶遠道:“那妖媚的正是寒鴉二首之一的轉魂,另一個我倒不知是誰了。”


    薛然吃了一驚,想起那人竟是寒鴉之首,時隔三年,仍不免心有餘悸,又道:“我確實看出那妖媚女子的武功深不可測,至於那嬌弱女子,雖然也會幾分武功,但比之妖媚女子就大大不如了。”


    “後來便是那兩個女子離了此地,隻安排了下屬去收人牙子手裏的孩童。我在其中見到了那農戶家的兒子,本來要出手時,卻遇見了你先動手。不想你也太不中用,竟然敗下陣來……”


    說到這時,聶遠不禁汕然笑道:“那時在下確實冒失得很,中了歹人暗算,若不是閣下出手,隻怕現下早已葬身魚腹了吧。”


    薛然搖頭道:“那倒不至如此,你雖受了傷,但逃命的力氣還是有的。”


    兩人說罷又喝了幾輪,聶遠覺得薛然此人倒確實有趣的很。這一回和他比了一場刀劍,有驚無險,現下也無他事,便能回到北地再見柴嫣,當下恨不得馬上發足飛奔回去。


    隻是望望屋外,雨霧仿佛已然籠罩世間,見不得一點其他物事,如何能走得了?


    薛然見聶遠萌生去意,勸他道:“這兩日你且安心留下吧,今日下了這場大雨後,未有旬月怕是難停。這等節氣縱然非要出門,連馬也不願多走幾步。”


    聶遠心知他說得不錯,但看著屋裏昏黃的燭光,便想起此時千裏之外,柴嫣一定也在為他剪燭芯遙寄相思,自己也不由得思念倍增。


    這茅屋偏偏又是地處荒野,除了雨落之聲,再無一點別的聲響。正是“更聽瀟湘夜深雨,孤篷點滴使人愁”。


    到了這時,遊子才念起酒的好來。聶遠翻身拿起酒碗,縱使借酒澆愁是抽刀斷水那般無用,可至少喝到爛醉,逃避到夢鄉中落得一響貪歡,也勝過醒著承受思念煎熬之苦。


    說來落得兩下分離,都怪薛然這一回沒由來的決鬥之約。可歸根結底,他又是自己救命恩人,聶遠心下隻存感激,自然未能怨懟於他。


    卻說這晚聶遠無計可施,索性喝的昏天黑地,薛然也喝了不少。一直到得第二日天明,聶遠才迷迷糊糊聽得大雨稍歇。


    聶遠正淺睡之中,忽然聽得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三個大漢闖進屋裏來環視一周,大聲叫道:“哪個是雁翎刀薛然?”


    薛然也在酒醉,茫然應道:“老子薛然,找我何事?”


    其中一個大漢對另兩個道:“看樣子是個酒鬼,能有什麽本事?”


    另一個道:“試試便知。”抄起一根熟鐵棍走上前來,竟不由分說,一棍砸斷了聶遠和薛然趴著的酒桌。兩人一齊跌在地上,霎時醒過了酒來。


    聶遠站起看去,卻見這幾人身著象皮為甲,各帶兵刃,生得十分彪悍。薛然也騰地站起,拿起刀喝道:“做什麽?”


    那人笑道:“我家主公想請你辦點事情,但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你家主公是誰?他如何認得我?又是如何認得的?”薛然一連問道。


    那人道:“我家主公如何認得你,你不必關心,你該先擔心能不能吃住我這一根熟鐵棍!”


    說罷他不再多說,又一棍劈向了薛然,薛然連忙閃開,拔刀出鞘與他過招。可那漢子卻是空有一身力氣,薛然閃避出刀一氣嗬成,那漢子手足無措,過了十餘招不敢再戰,慌忙敗下陣來。


    第二人接著這人,又上前道:“三弟下去,看我的。”抽出腰刀上前砍來。這人武功相比第一人高明許多,但與薛然的雁翎刀打到二三十招,薛然一刀刺在其皮甲上,卻不發力,算是手下留情。


    那人按到驚險,落得渾身冷汗,亦不敢再戰,又對最後一人道:“大哥,這人著實有些本事。”


    最後一人拿出兩柄手戟道:“好,大哥也來試試。”舞動雙鐵戟殺上前來。


    這人武功在三人中是為最高,薛然一直與他拆到四十多招,不落下風。五十招時,薛然長刀看準一把勾住了他鐵戟短枝,又一把將其甩落在地。


    聶遠在旁看著,卻覺薛然武功著實不差。隻是據他所說極少出手,不然放入飲雪樓中,料來大約也能到二三十位。


    這用雙鐵戟的也是一驚,拱手道:“薛小俠果然厲害,我家主公眼光果然不錯。”說罷他從懷裏拿出一枚金邊象牙令牌道:“雁翎刀薛然接旨!”


    薛然和聶遠都吃了一驚,薛然正摸不著頭腦間,聶遠上前問道:“閣下莫不是皇室親衛?”


    那人說道:“正是,陛下方才登基,值此用人之際,特令我等在江湖上廣納賢才。陛下以前曾見過這位薛小俠的本事,點名道姓要兄弟將他帶去。”


    薛然不解道:“皇帝?哪國的皇帝?”


    那人又道:“薛小俠離故土日久,不知也是難怪。陛下順天應民,已於今年龍登九五,改元文德。”


    聶遠心道這三人必是來自川蜀、雲貴之地,正思索間,薛然又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家陛下要我做什麽?許我多少賞金?”


    聶遠不禁失笑,單是那大哥手中的一枚鑲金象牙令牌,就已經比薛然全身上下的東西還要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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