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不對!!”


    “快想起來!”


    老人用額頭撞擊著爐灶,滾燙熾熱的爐灶發出沉悶聲響,他的額頭一次次碰撞,頭破血流。


    鮮血順著額前鼻梁流淌,一隻眼睛浸入鮮血,變得血紅一片。


    他的記憶一片混亂,支離破碎,明明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麽,卻不論如何都想不起。


    手掌死死的攥著生靈丹,老人的雙手被灼痛,他跪倒在地上,血液滴落。


    他掬起血水,抬起手指,艱難的擦了擦地麵的塵土,灑落的血液在他眼中匯聚成了一個字體。


    東山老人愣住了。


    額前的漆黑棋子的虛影浮現出無數裂痕,悄然破碎。


    散亂零落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老人捂著刺痛的腦袋,低聲呢喃。


    “水兒……”


    ……


    庭院中,青衫的遊方道士已經將棺材放在了牛車上。


    壯碩的黃牛被貼上了傀儡符,不情不願的僵硬著立在原地。


    第五先生輕輕拍手,背後突然響起悲憤無比的嘶吼聲。


    “第!五!妖!道!”


    東山老人手裏握著短杖,咬牙切齒,牙齒裏滿是血色,眼裏也一片暗紅。


    “你竟敢,你竟敢對我——對我女兒……!”


    形若枯槁的軀殼內不知哪來的磅礴力量,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頭快被餓死的困獸。


    瘋狂至極。


    第五先生微微側過頭,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遺憾歎道:“你居然想起來了?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就此選擇遺忘,對你我都好。”


    “把她還給我!”老人怒吼著:“把我女兒還給我!”


    “那可就不合規矩了。”第五先生眯起眼睛,這時候他的笑容仍然沒有半點人情,像是戴著一副沒有表情的麵具:“你我之間自有契約,按照交換條約……可是你自己親手把她給我的。”


    老人死死的盯著他,不再多說任何一句廢話,他往前,走的很慢,每一次短杖敲擊地麵,包裹著黃布的短杖上便依次的亮起符籙的光芒,短杖頂端有火焰在凝聚,暴躁的地火靈力匯聚成渦。


    青衫道士搖頭:“就憑你那行將就木的身體,還要催動地火,你會耗盡自己最後一絲的靈力,哪怕服用了生靈丹,怕是也活不過半年時間啊……”


    直到這時,他還是一副‘為你考慮為你好’的平靜語氣,全然沒有為惡的自覺,別說是懺悔,就連喜悅也沒有一絲一毫,這一切在他看來就是一場生意。


    對方是他做生意的目標,他仍然有生意場上的話術好好說這話。


    這份從容放在此時此刻,叫人背脊冰涼、毛骨悚然。


    老人徹底失去了耐心,憤怒吞噬了他的心智,他不顧一切的催動短杖,地火如火龍般湧出。


    “妖道,受死!”


    青衫道士瞥了眼呼嘯而來的磅礴地火,徐徐一聲輕歎。


    “生意不成仁義在……何苦自尋死路呢?”


    晦暗處,巨大虛影躍出。


    一刹那,黑幕覆蓋了這片宅邸,沒人看清發生了什麽。


    老人在那瞬間失去了五感。


    他倒在血泊中,意識幾乎斷絕。


    殘破模糊的視線中,牛車發出鈴鐺聲,正拐出院子,走上小道,漸漸遠去。


    記憶如同一張張裁剪的畫麵湧來。


    他想起第一次抱住小小身影的那天,那瘦弱的小手,有些淤青的小臉。


    他想起每次哄著入睡的夜晚,經常半夜被吵醒,爬起來哄她入睡。


    他想起女兒坐在肩頭上,一家人說說笑笑的走過姑蘇城的石橋上。


    他都想起來了。


    快死了才想起來。


    遲,太遲了!


    老人抬起手,五指陷入泥地,他挪動已經失去一手一腳的身體,在地麵上掙紮匍匐往前。


    “……停……下……”


    “……停……”


    虛弱的聲音被清脆的鈴鐺聲和車轍聲掩蓋。


    ……


    馬蹄聲停下,庭院裏有新的腳步聲。


    一隻手輕輕按壓潮濕的泥土。


    “……還是溫熱的。”


    白離站在籬笆外望向院子。


    車轍、拖拽痕跡、泥地的血色、斷裂的肢體,躁動的地火、潰散的陰煞。


    一片狼藉。


    他低頭看向足下這一道往前延伸的血跡,地麵上有很明顯的爬行痕跡,沒有腳印,隻是在車轍旁邊多了手指扣抓地麵的印記,泥裏摻著血。


    這樣大量失血,一定走不遠,也一定活不久。


    白離順著血痕一路往前,在不到百步之外找到了還在艱難爬行的老人。


    他的速度很緩慢,手臂枯瘦的如同幹柴,幾乎沒有支撐身體的氣力,往前挪動一厘米都顯得艱難。


    他的雙眼幾乎沒了焦距,生機所剩無幾,早該死去的幹枯軀殼卻如同不肯熄火的老式機械,靠著最後的意誌力堅持著,行動方向就是往前爬行,艱難的、堅決的、掙紮著……往前。


    白離腳步停頓,僵直了三秒鍾。


    他走近幾步,或許是腳步聲驚動了對方。


    老人艱難的抬起頭,幾乎晦暗的眼球匯聚焦距,伸出手抓住青年的衣角。


    “求……求你……”


    “救她,救救我的女兒……”


    他沙啞的說,即便看不清白離是誰,即便不知道對方是誰,他也隻能哀求。


    “我……我罪無可赦,我是個該死的畜生……但水兒,她什麽罪都沒有啊……”


    “她才十一歲,她什麽都不知道……我就想讓她活過來,睜開眼……好好的活著……”


    老人額頭叩在地上,聲音沙啞,悲慘的哀求著。


    “求求你……”


    白離正要開口,卻見他停止了呼吸。


    他死了。


    可那隻手死死的抓著他的衣角不肯鬆開。


    白離挪動他的手掌,沉聲道:“我會救她的,盡我所能。”


    話音剛落,老人的身上忽然擴散出幽藍色的光芒,如同細碎的火焰,如同飛舞的螢火蟲。


    白離並未感受到危險氣息,一縷藍色火焰落入掌心,他的眼前閃爍過好些舊日的畫麵。


    “這是……殘魂?”


    他知道自己必死,所以主動打散了魂魄,就為了留下一點線索?


    白離吐出一口氣,伸手攝入火光,接納殘破靈魂中的記憶畫麵。


    殘魂中殘留著執念,這種情感很強烈……強烈的愛,以及,強烈的恨。


    “薑東山、薑水兒……”


    “造畜之術、生靈丹、活死人……”


    “還有……”白離呢喃:“第五妖道……”


    他旋即又搖了搖頭,第五先生絕不是道家,道家手法眾多,卻並無能操控人心智如玩偶的手段。


    他對薑東山使用的術法,並非是道家任何體係之一,而是被記載於《九州修行錄》的外篇中的特殊體係。


    “縱橫術……縱橫家!”


    白離換了一氣,吹響口哨,駿馬奔來。


    青年翻身上馬,疾馳於竹林間,跨過老人屍體,無喜無悲。


    臥虎夜奔,竹林聲慢,欲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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