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閉眼想心事,想著想著睡著了,身子本來倚著被子垛,後來不知不覺往牆邊歪,歪到米口袋上了。那米口袋已經快空了,他身子順勢一滑,滑成個平躺的姿勢,米口袋恰成了枕頭,他就枕在上頭,居然打起鼾來。


    他們綠化隊的民工們,約定俗成,都把自己的米糧,擱在自己的床上,一般都擱在枕頭邊,白天疊好被子,就把被子摞在枕頭上,擋住裝米糧的家夥——多半是尼龍編織袋,也有用厚紙匣子的;他們每月三百元的基本工資,全勤者可多得五十元的獎金,逢年過節則有二十或三十塊的福利;住宿不收床位費,燒柴火也不算錢,但三頓飯自己負責,為節約計,他們都想方設法一次買幾十斤乃至上百斤米麵,存起來吃;宿舍裏曾發生過偷錢的事,但從未發生過偷拿別人糧食的事,而且,互相借錢的事常有,而借糧的事始終沒出現過;綠化隊的臨時工是一池活水,尤其二三十歲的小夥子們,一旦找到更好的工作,馬上跳槽,因此對於不能染指他人糧食這一戒律,從不曾“約法三章”,更不可能每次新來了人,由誰出麵“統一思想”,完全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麽個格局——但又不曾發展到大家把糧食集中一處存放的局麵,總是各自放在枕邊。


    老何夢來夢去,到頭來又夢見了老婆。小青年老何老何地叫著,其實他屬蛇,隻有五十七歲,火力還旺。這些年來,老何從電視裏,看到了不少親嘴乃至床上翻騰的鏡頭,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隻是想到自己,還是覺得不能那麽樣做;幹那事,怎麽能點著燈呢?又怎麽能讓女子,騎到自己身上呢?正經人,還是該摸黑做,在上頭做。城裏人,往往把農村人,想得很蠻,其實哪裏的人,都有正經的,有蠻的,老何自己的見聞裏,倒是城裏人蠻的多,比如那東濱河路的什麽俱樂部,連個窗戶都沒有,兩扇大門總是關得緊緊的,據說裏頭有人造氣候,進去的人洗一種澡,叫什麽桑拿;偶爾能看見,從漆黑鋥亮的小轎車裏,跳出腆著肚皮的大款,往那門裏去,門扇開啟時,能望見那裏頭,黑幽幽的,有濃妝豔抹的,什麽“三陪小姐”,在那兒迎接,裙子長長的,卻裂開大縫兒,露著大腿;跟老潘討論過,啥子叫“三陪”,據說“三陪”裏沒有“陪睡”,可是,有時就看見,閃來閃去的霓虹燈光底下,有那樣的小姐,隨著大款出來,上了大款的車,他們總不是去扯結婚證吧?……老何在這綠化隊三年了,宿舍裏,葷話不少,可是行為上,並沒一個出格的,就拿那老嚴來說吧,奔六十了,還沒娶過媳婦,有時候,喝醉了,心裏難熬,半夜裏,會坐起來,罵自己:“他媽的!你給我滋出來唄!”聽見他扯些個紙,嗤啦嗤啦地響,就知道他在擠擦什麽,被他吵醒的,都不笑,平時最看不起他,最討厭他的,卻可能在黑暗裏,聯想到關於自己的什麽,為他輕輕地歎氣;年輕點的,還沒娶上媳婦的,打牌鬥嘴之餘,說起這事,都是想著,怎麽能多掙些錢,回家蓋起房子,準備好聘金,求做媒的牽線,正經娶個媳婦;城裏人或許會說,這是不懂愛情;可老何周圍的民工,沒一個亂來的,你或許說,那是因為窮,沒錢,自然沒法子嫖,沒法子“***”,沒法子找私密的處所會情人……實說吧,你是不是覺得農村裏來的,多半會鋌而走險?老何可以做證,他的這些守著糧食睡覺的同類,不管火旺了多難熬,沒人想去強奸婦女!老何自己,就總是“精滿自流”地妥善處理此事。當然啦,依城裏人的看法,像長頸鹿、眯眼兒他們那種“中介”,把更窮的人家的女子,嫁到窮得除了花錢托他們牽線,莫得別的法子的光棍家裏,不僅是不懂愛情,還根本是不道德的事情;可是,老何有他的道德觀,那也是很多很多像他那樣的,老實巴交的農民的,共同的道德觀,那就是,隻要那女子不是拐騙來的,來了以後睡覺時做那事雖說不主動,卻到頭來並不抗拒,然後能一起過起日子的,而且男方買婚的錢又是辛辛苦苦、用汗水掙出來攢起來的,那麽,就合情理、符道德,不該對其說三道四,更不要去把人家拆散……


    老何的白日夢,被一陣扳動肩膀的搖動給擊成了碎片,他一驚醒,便猛地坐起,隻聽見一個最悅耳的聲音在說:“爹呀,你啷個不蓋上點呀!秋涼了,你莫凍出病來啊!”


    睜圓眼睛細看,是三女兒蓮弟站在了床邊。老何臉上的笑紋立即漣漪般蕩漾不止,忙招呼:“你哪會兒到的?我說略靠一會兒,養養神,誰知就睡過去了!”


    “爹,還有我呢!”聽見這一聲,老何的眼睛裏,才收進了三女婿建煌。“啊,啊,好,好好好。”


    老何滿心歡喜。


    老何生了五個閨女,如今大閨女蓮芳就在本村,二閨女蓮蓉嫁到了四十裏外的村子,五閨女蓮錦就喚作幺女,招贅了個女婿,在家跟老婆一起過;三閨女既然取名叫蓮弟,自然是盼望她下一個是弟弟,誰知還是個女娃;一連生了五胎,胎胎無男,老何心裏自然異常苦惱,尤其是,他本身已是單傳,現在竟傳不下去,他這一房,難道命該滅絕無人了麽!老何蓋起的新屋子裏,堂屋正中牆壁,和別家一樣,上方特意砌了塊凸出的石板,上麵貼著寫有“祖德流芳”的紅紙,下麵條案上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牌位兩邊,是每年一換的對聯,那紅紙匾上“祖德流芳”四個字年年重寫,多年不變,對聯卻年年換詞兒,而且裏頭總嵌著“設計師”、“領路人”、“改革開放”、“跨越世紀”等最貼近時事政治的詞語,都是書寫者從報紙上提供的新春聯裏選出來的,極富時代氣息;但條案下邊,正中卻又供著土地菩薩,兩邊一側是招財童子,一邊原來是送子郎君,自從老何被做了結紮手術後,就改成了送寶郎君。如今老何不在家,老婆每天清早,在案上香爐裏替他燃一支香。他雖說沒生兒子,苦惱難消,但老何從不怪罪老婆,對落生的閨女們,也很疼愛,三閨女沒能招來弟弟,他也並不因此遷怒於她,四閨女三歲上得急病壞掉了,他落淚不止;招贅了女婿後,他也就覺得,自己算是續上了香煙。像老何這樣的農民,其實很多,他們內心裏固然重男輕女,卻並不像某些城裏人所想象的那樣,對親生的閨女,會失卻父愛。就老何而言,他對三閨女蓮弟,不僅絕不嫌棄,竟還頗為偏愛。長大成人的四個閨女裏麵,唯獨三閨女蓮弟,他一直供她念完了小學,而蓮芳隻念到第四冊,蓮蓉和蓮錦也隻念到第八冊;這還不算,蓮弟五年前和建煌闖北京來了,老何送他們到鎮上長途汽車站,在車站旁那株老桑樹下,老何把一遝帶著他身上汗氣的錢,塞到蓮弟手裏,跟她說:“你去了,趁年輕,學門手藝,這是我給你備的學費——連你媽她也不曉得呢,你莫吵出去……”蓮弟揣進懷裏時,喉頭熱了,心想爹辛苦一年,打下的棉花,扣去成本,統共才賺得六百來塊錢,這一遝錢,是爹多少個日夜的血汗?這個從來少抽煙、無客不喝酒,閑下來就兩手操起竹篾編筲箕的,頭發花白的親爹啊,可怎麽能辜負你的囑咐呢?……蓮弟到了北京,果然用那份學費,上了個培訓班,後來進了一家合資服裝廠,當了技術性很強的熨衣工,工資比一般進城打工的農民高一大塊。


    蓮弟的婚事,老何也最滿意。人家小兩口,是自由戀愛呢!那建煌,主動追求蓮弟,學著電視連續劇裏的套路,搞了不少的名堂,比如那鎮子上剛出現冰激淩那玩意兒,有什麽“鴛鴦雙杯”的品種,貴得嚇人,好像是,兩塊八毛錢一份,他就買來,跟蓮弟在集上,當著無數的人,緊靠在一起,用小木片兒,剜著那“雙杯”,吃得嘴角都粉紅粉紅的……


    按說,老何家,跟建煌家,門不太當,戶不太對,怎麽講?要知道,建煌他爺爺,是個道士;這在二十多年前,可不是個體麵的身份,而老何家,是貧農,很體麵的啊;這十幾年來呢,建煌他爹,從他爺爺那兒,徹底接過了道士的衣缽,幾乎整天地戴著“四塊瓦”的濟公帽,穿著法衣大袍——那帽兒上和法衣領口上,都繡著綠顏色為主的龍紋草葉——手裏還總拿著個牛尾拂塵,以鎮子為中心,方圓四十裏左右的地麵上,今天這個請,明天那個迎,有時用客貨兩用車載,有時就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摟著個穿牛仔褲的新農民的腰,往請他的地方去……他主要是替人家看風水,還有就是主持白喜事的超度儀式,連鎮上的官兒們,家裏有了相應的事情,都恭恭敬敬地請他呢,他倒是不分高低貴賤,童叟無欺,看一次風水三百元,行一次超度五百元,收費標準一律取齊,其實有的主家為了討個吉利,還非要多給,更別說主動往他家送實物了,由此你說他該有多富?老何家呢,如今跟他家一比,那真是名副其實的貧農了!雖說門戶不那麽對榫,但一來孩子們自己願意,二來老何對建煌爹所幹的這一行,很是敬服,加上老何的老婆,是如今那一帶農村裏,所剩不多的,會唱十三套“喪歌”的女子,常被建煌爹約去,參與白喜事的儀式,每回也能掙個百八十塊的,兩家的關係,由此近了一層;而建煌他爹呢,常讚老何是個難得的本分人,說是倘若天下揉泥巴的農人都能像他那麽憨厚老實,就是天塌下來,這個國家也能撐住不倒;至於為什麽偏老何這一支絕了後,他解釋說那是因為何家祖墳未曾選好墳址,而公社化時期,墳已平了,如今也莫奈何了!總之,蓮弟和建煌的親事,二人既是自由戀愛,兩家大人又都拍手稱快,當然辦得順順遂遂,真是皆大歡喜。送陪嫁那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兩家的娃兒,以及當時還沒招女婿的幺妹子,還有嶽母家的親戚,齊上陣,排長龍,抬著各色嫁妝,基本上按著當年遊鬥鎮上“走資派”的路線,遊壟展示,轟動一時,因為其中有老何親手打製的紅漆鵝腳盆,那是幾乎已經失傳的式樣,在金黃的油菜花映襯下,格外鮮豔奪目,引得老輩子們話舊喟歎,也引得新派農民後生們拍掌稱奇……


    蓮弟和建煌把一雙兒女留給媽照看,闖到北京後,落腳在天竺鎮。天竺國際機場世界聞名。進出天竺國際機場的中外旅客們,一般並不會路過天竺鎮;這個鎮子呈現著城鄉接合部的混亂麵貌,一些新的建築物很洋氣,但大片的民居卻又很鄉村味;蓮弟所在的合資服裝廠的門麵鑲著玻璃幕牆,牆上凸出的廠名除了中文還有英文,蓮弟每天進進出出很是得意;但蓮弟和建煌所租住的民房非常簡陋,實際上是鎮邊農民戶原來用以堆放雜物的,就這麽一間小屋,月租也要七十元,而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外地民工湧入,房東不斷聲言要提高租金,新來的民工甚至想高價租賃還不易尋到空房呢。每當盛夏,老何便去天竺看望小兩口,小兩口熱情招待,往往是,在屋外的小廚房裏紅燒出一大盤雞腿,又拿出一笸籮花生,建煌開了一瓶二鍋頭,翁婿二人對坐小酌,蓮弟打橫相陪,倒也其樂融融,隻是到了晚上,三個人如何睡覺,成了問題;建煌便在屋外兩棵楊樹間,綁了個麻繩編的吊床——那是他從鎮上外資員工宿舍後門外撿來的,那裏時常能撿到些可用的東西,甚至有人撿到過圖像還很清晰的黑白電視機——開頭蓮弟說她睡吊床,老何哪肯?結果是老何蓋著絨毯睡吊床,雖說身子放不直,卻也能酣然一覺,清早醒來,樹上雀兒叫得好歡,倒也別有風味。但是入秋以後,吊床不能睡了,老何也就不再去天竺,改由小兩口進城探望他,當天來,當天回。


    好久不見,老何有無數話要說,無數事要問,小兩口也一樣,尤其蓮弟,未等爹爹開口,先就不住地噓寒問暖,又喋喋不休地報告消息。因為老何識字有限,所以說好家裏人來信都寄天竺,蓮弟報告說,二姐蓮蓉和二姐夫誌雄也打算到北京來找事做,老何忙說:“快寫信去,勸他們莫來,這裏正裁民工哩!”建煌卻不以為然,道:“今年春節後,誌雄跑到成都,火車站擠得巴巴實實,像塊大年糕,等了幾天都弄不到來北京的票,隻好拐回去了;那時爹聽說了,還說誌雄太沒耐心,很盼著他來。其實那時候來,不如這時候來……”老何反駁說:“那時候沒裁民工,我們這兒就還缺人;如今我們魏科長說了,就是有了空缺,也留給城裏下崗工人,誌雄來了,他怎麽過?吊到屋簷下,變塊臘肉麽?”建煌隻是笑:“來了自有辦法。什麽城裏人鄉下人,誰限製得了誰?那頭一家城裏人,他是怎麽冒出來的?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鄉下來的!依我說,你也不用限製,誰愛進城,誰進城;誰有本事,誰站得住腳,誰就留城裏;誰站不住腳,或者到頭來不喜歡城裏,誰就離開……”老何訓他說:“你總這麽大模大樣地說話!哪兒懂得世道艱難!我們這小小的綠化隊,這些天尚且驚驚惶惶的呢,那河北來的老嚴,他就給裁了,喝了悶酒發酒瘋,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辦!你反正在機場有事做,每月四五百地掙著,說些個便宜話來讓人誇你腰粗!”這時建煌便和蓮弟交換眼色,蓮弟還眨眼,阻止建煌說出什麽,建煌卻偏對嶽父說:“爹,我們一起去下小館子,邊喝邊擺龍門陣,要搬杠,搬個透,豈不痛快!”老何道:“下什麽小館?這會兒我們灶上沒別人爭火,去買些雞腿,打些燒酒,蒸點米飯,就在這裏聚,不是又省錢又方便麽?”誰知蓮弟也說:“今天就讓建煌孝敬爹吧!”老何問:“怎麽?建煌的季度獎大漲了麽?”小兩口又對了次眼,這回蓮弟搶先把事情點破:“爹,什麽季度獎啊,建煌他前個月就給裁啦!”老何一聽,直發愣。


    建煌落腳天竺鎮後,先是在一家旅店燒鍋爐,活路既累,工資又低,後來正趕上北京國際機場擴建新候機樓,破土開工,先搞基礎工程,需要大量挖土方運沙石的小工,建煌很順利地被招聘為了臨時工;但隨著工程進展,粗工需求量銳減,技術工需求增大,像建煌這樣農村來的粗工,便陸續被裁減。但建煌是個有心機的青年,他在飽時便盤算著饑時的對策;在鎮上過來過去的,他發現那些放了學的小學生,沒多少可玩的;有一天他遇上一座新居民樓正往裏搬入住戶,一戶人家那厚厚的彈簧床墊不知怎麽暫時擱在了地下,結果便有幾個小學生跑上去顛著玩,那戶主發現後,一頓吆喝,孩子們才一哄而散;這給了建煌很大的啟發。從機場新候機樓工地裁減下來以後,建煌就撿來些廢鋼筋,求在工地上結識的電焊工給焊了個兩米寬三米長,能拆能裝的架子,又從附近屠宰場弄來了幾十條牛筋,把那架子支上,把那些兩端編出套環的牛筋經緯交錯地固定在鋼筋架子上,再蒙牢蛇皮布,便構成了一個“蹦蹦床”,每天下午,建煌在小學校與居民區之間的一處街角,擺設他那“蹦蹦床”,小孩子們上床蹦跳,每三分鍾,收費兩角錢,如連續玩,還可優惠;就這麽簡單的一個裝置,居然大受歡迎,幾天下來,就賺了一百來塊!當然啦,他那是非法經營,很快有關部門的人就來罰他的款,也曾明令禁止他使用那未經檢驗批準的遊藝器械來賺錢;但是,和鎮上許許多多類似的個體經營者一樣,建煌和那些有關部門的管理者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會在某些特別的日子裏自動收斂暫不露麵,而後者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不時地從他們那裏獲取一定數量的罰款,以為其獎金的來源,雙方漸漸地磨合成了朋友般的關係。


    建煌經營“蹦蹦床”,一個月下來,刨去所交納的罰款,竟還賺了一千多塊,遠比在機場新候機樓工地當小工掙得多,且輕鬆自如!難怪這回進城,他執意要請嶽父下小館子。還聲稱,要換租個有裏外間的住處,以後爹無論哪季去了,都可留宿在穩當的床鋪上。


    老何聽了半天,也弄不清建煌現在的營生究竟是怎麽回事。隻是聯想起建煌他老子,整日穿著那道士服,跑來跑去給人看風水、理白事,分明是搞迷信活動,按說屬於非法經營,可連鎮上的大小官兒,逢蓋房、死人等事也都花錢請他,誰也不以為奇,可見隻要是有買方,就必有賣方,而所賣的隻要不是白粉人肉,甚或還於人雖無大益卻有小益,也就自有個存在的天理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建煌他老子既然可以歡歡快快地在家鄉當道士掙錢養家,建煌也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在北京天竺支上他的“蹦蹦床”賺錢積財,對不?


    老何隨著小兩口,行進在護城河邊。建煌說來時注意到,濱河路盡東頭,有家新開張的小館子,門口支著告示,說是八折酬賓,上頭還開列著菜價,確實不貴,無妨到那兒打回牙祭。半路上,蓮弟試著用柔和的口氣,報告福多來信的內容。福多是幺妹蓮錦的丈夫,因為是招贅到家裏的,算是爹媽的兒子,姐姐們的弟娃,可是蓮弟實在不喜歡他,他這回來信,又是要錢,不僅問爹要,也問姐姐姐夫借,開口就是三千塊;要錢的理由,一個是打算跟別人合夥買個二手中巴,做來往於鎮上和成都的客運生意,另一個呢,則是打算再生一胎,準備好足夠的罰款。這兩個理由,聽來都很堂皇。福多父母和他自己之所以願來老何家,是因為他們村在山上,那山村比老何他們丘陵地的村子窮多了,而福多家在那山村又是最窮的;議婚時提了條件:福多入贅後,輕易不能離家,要種好責任田,照顧好老人媳婦;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但入贅過來以後,初時還好,日子稍久,那福多便漸漸不安分起來,嘮叨說他為什麽就不能進城謀事?在城裏賺了大錢,兌回家裏,責任田雇人種,日子說不定會更富裕。老何多次耐心地跟他說,你媽腿腳有殘疾,你媳婦生來體弱,所以招贅你來照顧,這都是事先說好的啊,你怎能反悔呢?你要留在山村裏,隻怕再過幾年,也討不上老婆!雖說幾年過下來,福多大體上還過得去,老何卻寒了心,之所以跑進北京當了綠化工,一大半就是為了給自己儲下筆養老的錢,以防將來自己動彈不得時,倘若福多不能供自己吃飽飯,還可以自己拿出錢,托人買些東西來吃飽肚皮。說是為養老掙錢,其實,福多和蓮錦每有信來,說起家裏開支不夠,又一直籌備著往房上起樓,老何沒少往家裏兌錢;現在福多又要錢,跟人合夥買車搞客運,也沒說清是跟哪一家合夥,怎麽個三一三十一地分利,咋能答應他?不過,福多和蓮錦頭胎生了個女娃,這想主動交上超生費,生個二胎,抱個男娃的想法,倒順理成章,隻是還需算筆細賬——如按明麵上的規定,超生罰款是三千元,但如果在鎮上飯館請管事的幹部吃上一頓,再送上兩瓶酒兩條煙,大概攏共花個三百來塊吧,那超生罰款也許一千塊也就了事了,這是頭年的“行情”,不知時下如何。所以,倘若給福多兌錢,恐怕兌上一千,也就足夠了……這個福多啊,真不知招來他後,究竟是福多還是禍多!……


    想起這些個兒女的事,老何心裏苦勝黃連。大女兒那邊,德光德祥惹下官司,他剛忍痛拿出一千塊;福多不管怎麽說,算是兒子,想再生一胎,給他傳宗接代,更該拿錢,但他在這綠化隊一月頂多開上不足四百的工資,每天三頓,隻是煮白飯,用些拾來的白菜幫、蘿卜皮,鹽水裏醃成一大罐,每餐搛出些下飯,就這麽儉省,也還是存不下多少錢,如何支應這許多的需求?……


    蓮弟和爹議論福多的事時,建煌且不開腔。待爹議論到後來,歎出一大口氣時,建煌一旁很有針對性地說:“哪個女婿不是兒?招贅招贅,說不定招來個累贅!歪兒不如賢婿,我現在誠心誠意地請爹下館子,我比爹的親兒如何?”蓮弟一聽這話過了限度,忙用別話岔開。當時他們已經走攏3號樓下的小花園,那正是老何平日的責任區之一,那小花園裏有雪鬆梧桐元寶楓金合歡等喬木,還有一叢竹子,更有許多種灌木,以及月季等花卉,還有成片的草坪,除了靠著區文化宮那邊的濱河公園,是濱河居民區裏難得的一處美麗的休憩地,附近的居民常在其中流連自不必說,也時有偶然路經此處的人士在此逗留;老何在這小花園裏澆水、鬆土、施肥、剪枝、撿垃圾、掃甬路的過程裏,經常會揀拾到一些料想不到的物品,比如說他曾拾到一個精巧的三角形小包,裏麵是幾支筆,好像有鉛筆也有毛筆,原以為是哪個秀才弄丟的文具包,拿回宿舍,小疙瘩頭一個認出來,那是姑娘用來畫眉淨麵的化妝用品!後來他把那小包給了蓮弟。又曾撿到過很漂亮的打火機,給了建煌。還曾撿到過一塊電子表,自己戴著用到現在,走得很準。不過也撿到些不想要的東西,像半盒避孕套、全是洋文的書、缺q少k的一摞撲克牌什麽的。凡撿到的都歸己麽?當然不。良心上有個界限。比如,暑天裏曾在竹叢裏發現了個烏黑的高級皮包,拉鎖開著,掏出裏頭東西一看,有像證件的東西,上頭貼的照片,是外國人的模樣兒,還有錢包,裏頭沒錢,卻夾著些卡片兒,還有鑰匙什麽的……


    老何便馬上拿著那皮包,找到樓裏居委會,居委會的人又從那包裏發現了一個電話本,找到了失主的電話,試著打那電話,那邊一個老外驚呼起來……居委會的人跟老何一起分析,是有賊偷了那老外,掏走了現金,扔掉了這皮包;於是又通知了派出所,民警及時地趕到;後來那失竊的老外坐著出租車來了,領回護照、信用卡、汽車鑰匙時,激動得不得了!原來對於他來說,竊賊拿走的那些現金實在算不得什麽損失,如果這些證件什麽的丟失了,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他聽說是老何揀到皮包並及時送到居委會的,連連跟老何握手,又拿出一張一百元的美金,說是作為酬勞,老何躲開那張陌生的鈔票,推讓不要,旁邊的民警和居委會的人也幫著說:“這是應該做的……”可是,那老外後來又掏出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執意要老何收下,民警和居委會的人繼續幫他辭謝,老何卻覺得那張百元的人民幣很親切,而且自己收下它也問心無愧,便道聲謝接了過去……後來在宿舍裏大家議論這事,小疙瘩和大芝麻都譏笑他“冒傻氣”:“反正你也拿了他的錢,為什麽不要美元?一百美元,官價也等於八九百人民幣哩!”這事後來自然也講給了蓮弟和建煌聽,兩個人倒是看法相同:“一百人民幣也就夠了!”現在老何和蓮弟、建煌恰好走過那個小花園,眼光又都恰好晃過那叢有些個枯黃的竹子,蓮弟為轉移話題,想起這檔子事,順口說:“爹,你這些天又在這裏頭撿到些什麽寶貝?建煌現在做這‘蹦蹦床’的生意,需要一塊計算時間的秒表,爹要能撿到一塊就好了!”建煌眼尖,發現那竹叢裏不對勁兒,說:“什麽東西白生生的?有那麽大的秒表麽?怕是兔兒吧?”老何定睛一看,加上一股穢氣朝鼻孔襲來,怒從中來,忍不住衝進花園,撥開竹叢,當即把在那竹叢裏大便的家夥揪了出來,那家夥邊係褲帶邊嚷:“你揪什麽你!”那家夥一瞬間認出了老何,老何也一瞬間認出,那是園林局綠化隊的,也是民工,平日臉熟得很的;那人不等老何責備,先聲奪人地嚷:“怎麽著?我就是故意的!誰讓你們淨在我們地麵上大便?我就要報複!……”嚷完,一溜煙跑了。老何隻望著他背影咬牙。倒是建煌一旁排解說:“爹,莫嘔。我知道,你們這護城河邊,風景雖好,卻沒一座公共廁所,怪不得屙野屎的多。”老何深深地歎氣。到小館子打牙祭的興致,頓時全消。


    在那小飯館裏,直到熱騰騰的魚香肉絲,還有兩紮冒著白泡泡的生啤金晃晃地端上了桌,老何的情緒才有所好轉。建煌還要了一大碗辣乎乎的水煮牛肉,老何說夠了夠了,蓮弟卻說不行不行,在北京住久了,她吃不得那麽辣了,遂做主點了一砂鍋的東北亂燉。蓮弟用小玻璃杯,從建煌的大紮裏倒出些個生啤,父女翁婿三個人,就著熱菜對飲起來。建煌知道嶽父一定在心裏計算花費,就說:“這算儉省的吃法了。按城裏人的規矩,喝酒是要點幾道涼菜的。”蓮弟為讓爹從種種煩惱裏擺脫出來,帶頭講起了笑話,說起大姐那個小叔子德祥,運氣蠻不錯,一來北京,就找到個看傳達室的工作,可他頭一回接電話,把那聽音的一頭,擱嘴巴邊,把傳音的那一頭,放耳朵邊了,結果誤了人家的事兒;可那老板卻並沒有開除他,倒說他這人憨實可靠,一直留用到如今,可見傻人自有傻福氣!蓮弟等著爹笑,老何並沒笑,建煌就說:“這事爹早知道,你淨是些陳芝麻爛穀子!”於是講起自己所經所見的好笑事來,頭幾樁,老何聽了也沒笑,後來講起,那天忽然有個花白頭發的瘦小老太婆,要來跳他的“蹦蹦床”,倒把他嚇了一大跳,他不敢讓那老太婆跳,勸說的話沒說完,老太婆竟自己登上了那“蹦蹦床”,跟幾個小娃娃一起,足足跳滿了三分鍾,邊跳還邊拍巴掌,還尖叫……建煌擠眉弄眼地學那老太婆跳“蹦蹦床”的表情,這下老何嗬嗬地笑了,說:“她怕是個瘋子吧?”建煌說:“她不瘋。跳完了,非給我十塊錢。起初我不敢收,後來望望她,真是很高興的模樣,就收了。後來有人告訴我,她是個退休的工程師哩。你信不信?”老何心頭一動,飲一大口生啤,竟反轉給小兩口講起他遇上的怪人來。


    那人是個又瘦又矮的老頭,住3號樓,常到樓下小花園來活動;老何在小花園裏做活路時,總會有人在小花園裏活動,但那些人,無論大人小孩,多半都不注意老何,有的青年男女,躲到竹叢裏去摟著親嘴兒,顯然是怕有人看見,可是老何分明就在他們身邊用竹耙子耙落葉,他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就仿佛老何不過是竿大竹子;小學生放學後到小花園裏踢皮球,皮球砸到了正拖著長蛇般的黑膠皮水管澆花木的老何身上,他們也不道聲對不起,隻當是皮球被樹幹反彈回去,繼續地跑跳嚷叫著搶球;有的人倒像是感覺到了老何的存在,但那反應隻是快接近他時,趕緊繞過他的身子,再接著往前散步,這也難怪,幹活的老何一身塵土,暑天裏更是一身的汗腥味;隻有那個老頭,有一天,老何往大竹篾筐裏撿花園裏散落的塑料口袋廢紙片兒,撿完了正站在雪鬆底下歇息時,他走近老何身旁,客客氣氣地問:“老弟,你兩邊肩膀,怎麽不一邊高啊?”老何就跟他說:“怕是這右邊肩膀,讓挑稻穀的扁擔,成年累月的,壓高了!”那老頭就笑,說:“壓,該是越壓越低,怎麽倒越壓越高呢?”沒等老何答言,又笑,點著下巴說:“是了是了,扁擔越是狠壓,你這邊肩膀上的肉坨就越狠長……你該常常換肩膀挑才對啊!”就這麽樣,倆人認識了,後來每在那小花園裏遇上,他們就聊上一會兒,老頭是個教授,姓曹,讓老何叫他曹老師;教授該是在大學裏教書的吧,可老何覺得那曹老師除了下樓到小花園裏轉轉,整天隻是待在那樓裏頭,也沒見他有什麽學生,問他是不是退休了,又說沒退,很讓老何納悶。


    開頭,曹老師跟老何聊,主要是指點著小花園裏的那些花木,講它們的習性,曹老師書本上的根據多,老何實際伺弄它們的心得多,比如那株金合歡,周圍別的樹早已青青翠翠,它卻直到穀雨逼近,還是光禿禿的,老何頭次遇上那麽個情況,以為那樹死了,要伐它,誰知穀雨一過,它一夜間卻枝枝躥出了嫩芽,一周過去,羽葉肥大,立夏時,就盛開了馬纓似的紅花,香得怪怪的……兩個人說起那合歡樹來,都讚歎說真是晚發有晚發的好處——它葉黃飄落也就比周圍的樹晚。老何在聊花木的過程裏,也就問到曹老師多大年紀,老伴什麽屬相,一月能拿多少薪水,兒女幾個,工作想必都不錯,能掙多少,孫兒孫女又一共幾個,等等;既問到,曹老師也就簡略回答;曹老師說出的那個薪水數目,實在並不令人羨慕,可是,他一個兒子在美國,一個閨女在日本,這就讓老何覺得,今生今世,沒辦法去比了。兩個人認識好久了,有一天,又在小花園裏遇上,又一處說話,老何忍不住了,跟曹老師說:“你怎麽總不問我?”曹老師不明白:“問你什麽?”老何說:“問我老伴兒的事,我女兒女婿的事,我幹這份工,掙多少錢,我能存下多少,什麽的。”曹老師望著老何,半天沒吱聲,忽然摘下眼鏡,掏出個手帕,擦了擦眼睛;戴上眼鏡後,說:“何師傅何師傅,我問我問,你說你說……”老何於是跟他聊起了自己的種種情況。當然啦,老何畢竟還得幹活,隻能是斷斷續續地,小歇時,聊那麽一點。曹老師跟老何聊天略久,便總用右手掌,在鼻子底下遮著,有一回老何就問他:“是不是怕我身上的氣味?”曹老師吃了一驚,回答說:“不。是怕我自己嘴裏的氣味不雅。”後來老何發現,曹老師跟樓裏的鄰居說話,也那麽個做派,可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習慣……


    老何喝著紮啤,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講起了這麽個曹老師的事情來。蓮弟、建煌聽不出個興致,可是覺得爹能把別的事情暫撇一邊,沒煩沒惱地拿不相幹的人和事來當下酒菜,是樁好事,於是都專注地聽著。蓮弟問:“爹,你說他怪,究竟怎麽個怪法?”


    老何呷一大口酒,說,怪在有一天,天陰陰的,我做完活路,正要撤,他來了;那時候小花園裏已經沒別的人,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發現他那天跟平日比很不一樣,平日他衣服總穿得規規矩矩、平平整整的,頭發雖不多,也總梳得巴巴實實的,那天他身上套個對襟的毛線衣,卻扣錯了紐扣,頭發也亂豎著,到我跟前,也沒把右手掌擋到鼻子下頭,劈麵就跟我說:“何師傅何師傅,你幫幫我!”我馬上應答他說:“我幫我幫!”我心想,一定是他家有什麽力氣活,想讓我上樓幫忙,就問他:“要我怎麽幫?”他說:“你要告訴我,告訴我……”我問:“告訴什麽?”那時候我願意把什麽都告訴他,就連你們媽的腿腳怎麽落下殘疾的事,德祥怎麽娶上眯眼兒的事,長頸鹿怎麽告德光要把他送進大牢的事,統統都願意告訴他……可是,他問我的,你們猜,是什麽呀?


    蓮弟和建煌對望,都在猜,一時都沒說出所猜的,老何已經把那曹教授那天問他的問題道出來了,原來那曹教授急急迫迫所問的是:“何師傅,你告訴我:人活著,為的什麽?”


    蓮弟聽到這個謎底,撲哧吐出嘴裏的酒,縱聲大笑起來。建煌本也覺得可笑,因為蓮弟一旁露醜,笑上加笑,使勁用手裏筷子連連敲桌子。飯館裏別的人都扭頭朝他們望。


    孩子們的暢懷大笑,使老何也禁不住嗬嗬地笑了起來。蓮弟笑夠了,說:“薑是老的辣,一點不錯。爹的這個笑話,前頭好淡,最後好釅!”建煌說:“跳我‘蹦蹦床’的那個老太婆沒瘋,我看這個曹老頭子怕真是犯瘋病了!”小兩口又都勸老何吃菜,建煌讓上米飯,蓮弟讓把東北亂燉拿回去再燉熱;就都沒再問老何,當時是怎麽回答那曹老頭的。


    當時,老何怎麽答的?他想也沒想,就說:“曹老師,你要是好人,問這個幹什麽?不活,隨便死了不成?”記得那曹教授先是一愣,後來就抓過他一雙手,握了又握,一連串地說:“對對對對……謝謝謝謝……”後來天上掉雨點,他們就各自走散了;後來好多天沒見到曹教授,再後來,聽樓裏人說,他去美國,兒子那兒去了。


    孩子們既然笑過了,不再往下問,米飯也上來了,於是老何也就津津有味地就菜吃飯。不一會兒,一砂鍋東北亂燉熱好重上,確實是亂燉,裏頭肉呀下水呀骨頭呀土豆呀白菜呀豆腐泡呀粗粉條呀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很香,很下飯。


    吃飯間,再閑聊,建煌提起,在天竺鎮上,跟丟丟打過一個照麵。老何聽了,不以為然,說:“他怎麽會跑到北京?不是一直在廣州麽?”蓮弟也說:“我早說了,一定是你看岔了眼!”


    丟丟是村裏紀家養的娃兒,紀家在那之前生過兩個娃兒,都沒帶到四歲,便一場暴病死了,所以丟丟爹媽在丟丟三歲的時候,就牽著他來拜老何作保保。所謂保保,有幹爹的意思,但使命大過幹爹,是保佑娃兒平安長大的特殊人物。拜保保的風俗,在老何他們家鄉源遠流長;當然,和別的一些風俗一樣,一度禁絕,近二十年來,才漸漸恢複。紀家為什麽特別選老何來作丟丟的保保,第一自然是因為老何是村裏公認的最本分的老好人,另外,老何自己無兒,這樣似乎他就能更專心地保佑幹兒子;紀家把娃兒叫作丟丟,也有刻意向神靈表白,他們家的風水既然不宜養大貴男,那就寧願把他丟出去,丟出去了也許就反而能順遂地長大成人了。紀家夫婦牽著丟丟來拜老何作保保時,要送上一方臘肉、兩隻獅頭鵝、三瓶酒,燃四炷香,在老何家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前,讓丟丟給老何磕五個響頭;老何呢,則要給丟丟一套新衣、兩雙新鞋、三塊新蒸出的葉兒粑,摸四下丟丟的後腦勺,給他五塊錢的利市——別家拜保保也大體如是,略為變通的,隻是獅頭鵝或者換成綠頭鴨,葉兒粑或者換成大紅橘而已(無論哪樣,都要由娃兒及其爹媽當場吃掉)。拜保保,被認為是樁重大的事情,所拜下的保保,要終生尊敬,禮節上,甚或還要勝過親爹,不僅年節時要提著禮物上門磕頭,就是平日見到,也要一丈外就並足垂手侍立,恭呼“保保”;但與保保的關係,卻並不類推,比如丟丟認了老何為保保,視老何為至親,卻仍把老何的妻子當作一般的鄰裏,見了隨便喚聲“伯媽”而已,甚或不怎麽尊敬,也與俗定的禮法無礙;至於老何的女兒女婿們,那就簡直可以不理。從何時,由何人,興起這麽個拜保保的風俗,約定俗成為這樣,即使是村裏的老輩子,也說不透個所以然來。


    丟丟跟老何幺女蓮錦,同年生而略小,到這個秋天,才二十出頭。丟丟拜了保保,果然病不襲身,生龍活虎地發育起來,十四五歲時,已有五尺多高,肩膀寬寬,人中兩邊滋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胡須。丟丟不好好上學,開始逃學,還隻是從課堂裏逃到村裏玩,後來逃到鎮上,再後來,幾天不回家,回來時滿身汗漬,說是去逛了趟成都。紀家夫婦為此傷透腦筋,軟的,硬的,什麽法子都想到了,當爹的急了,脫下草鞋,用那鞋底猛抽丟丟嘴巴;當媽的急了,竟至於跪到兒子麵前,給他磕響頭,哭著求他讀書爭氣;哪有半點用處?後來有一天,丟丟遠走高飛,四處尋覓,久等歸來,竟無影無蹤,真是丟了!老何既是丟丟的保保,是不是負有教導他好好讀書、認真做人的責任呢?根據傳下來的風俗,他隻起保丟丟祛病發育的作用,其他的事則與他無關,所以他對丟丟的不落教、不爭氣乃至於離家失蹤,隻是微微歎息而已;丟丟的爹媽,也絕無企盼保保參與教導、尋覓丟丟的想法;但保保的尊嚴,又並不因此降低,比如,有一回丟丟他爹舉著撐曬籮的竹棍,追著訓斥丟丟,丟丟一直跑到村裏大水塘邊,迎麵見了老何,立刻本能地刹住腳步,並足垂手,恭恭敬敬地大聲喚他:“保保!”喚完,才接著逃;而丟丟他爹,在丟丟喚“保保”時,也本能地停下,待丟丟完成禮儀,再接著追他;旁邊的人們見到這種情景,也都覺得中規中矩,無人發笑。老何家鄉的人們,就這麽個活法。


    丟丟失蹤半年多以後,春節前忽然回來,不是一個人,還跟來五六個朋友,衣裝都光光鮮鮮,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蓮錦去紀家門前看完熱鬧,跑回來跟家裏人形容,丟丟他爹驚奇得嘴巴半晌合不攏,他媽喜歡得把一笸籮紅苕幹打翻得撒了一地……蓮錦她媽拍著大腿感歎:“哪世積下的福?丟丟發財了吆……”福多追著問:“那跟來的人裏,可有女的?”隻有老何,依舊照常坐在小竹椅上,沉穩地繼續用竹篾編筲箕,一言不發。


    丟丟帶來的朋友裏,沒有女的,都是跟他歲數相差不大的小夥子,而且口音很雜,他們隻在丟丟家擠住了一夜,後來就都移到鎮上,住進了長頸鹿雜貨鋪隔壁的那家個體旅店中。大年初二,丟丟提著年貨來敬保保,請老何站在“祖德流芳”的匾額下,認認真真地跪下,雙掌貼地,給他磕了四個響頭;丟丟站起來以後,再喚“保保”,垂手侍立,老何便說了幾句吉利話,丟丟略坐了坐,吃了蓮錦媽端上的葉兒粑,也說了幾句吉利話,告辭走了。丟丟走了,福多和蓮錦才從裏屋出來,福多說丟丟一身西裝好氣派,那領帶也不知道是絲的還是緞的;蓮錦說爹你怎麽就不細問問丟丟在外頭究竟是做的什麽生意,怎麽能發那麽大的財,你是他保保,他不跟別人說,還能不跟你說麽?老何隻說:“我管他那麽多呢!”


    十五吃完元宵,十六丟丟就跟他那夥朋友走了。幾個月後,丟丟給爹媽一次匯來兩張匯票,每張匯票上都是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外來的郵件,包括匯票、包裹單,都是一總送到村民委員會辦公室,村裏人去取,取一封信收一毛錢,取一張匯票或包裹單兩毛錢,說是保管費;沒有哪個抗拒過,或許會暫時拖欠,到湊足一元、兩元時再交,卻沒有任何一位質問過:這收費合理嗎?有什麽根據?這回丟丟的匯票,卻是村裏管治保的幹部,主動送到他爹媽家裏去的,而且沒有收錢。丟丟爹媽去鎮上郵電局取那錢時,在門口猶豫了好久,到櫃台前漲紅了臉,倒好像他們是去搶劫、來行騙似的;取出來,也不敢細點,夢遊般,走回了村裏。回村的第一樁事,就是請那管治保的幹部到家裏,煮肉打酒,請吃飯,其他幾個幹部,一起作陪;幹部們都誇丟丟能幹,賀丟丟爹媽福氣。


    漸漸的,關於丟丟的閑言碎語,好比仲春的柳絮,在村裏浮動、飄遊,成團成球,越滾越大。說是丟丟一夥,是個盲流集團,不僅偷,而且搶;丟丟開頭腰裏別的是匕首,如今揣的是手槍;局子班房,他已經幾出幾進;“嚴打”時,進去了,待的時間多些,平時進去了,頂多兩三個晚上,他的哥兒們必能使錢讓他出來。有人問到村裏的幹部,回答說:“信那些個謠言!”但德光來嶽父家,在福多、蓮錦跟前講過,他從鎮上聽來的,鎮上派出所接到過廣東那邊公安部門的電話查詢,查的時候當然不是說的丟丟,而是丟丟身份證上的那個大名,那大名村裏人一般幾乎都不記得;鎮派出所跟村裏管治保的幹部聯係過,但不得要領;丟丟在那邊犯了事,就讓那邊處置吧,這邊誰清楚他是怎麽回事?連收到過他高額匯款的爹媽,也確實弄不清。


    丟丟幾年沒有消息,也不再給爹媽寄錢,卻忽然在去年春節,又回到村裏。這回是一個人回來的,穿了一身牛仔裝,拖著一隻下麵有小軲轆的旅行箱,也是在大池塘邊,頂頭遇上從北京回來過春節的老何,也是在一丈以外,就立刻並足,放下拖箱把手,將雙手都垂在腰旁,恭恭敬敬地喚:“保保!”這次回來,出了件誰事先也沒想到的事,就是到初六的時候,紀家宣布,丟丟娶媳婦,媳婦不是生人,就是村裏管治保的幹部那三閨女!婚事初八就辦,學城裏人那一套,在鎮上照相館拍的西洋婚紗禮服照,在一家叫“巴黎春”的飯館裏擺宴席,席間唱卡拉ok,丟丟唇上留了黑乎乎的小胡子,大聲武氣地唱了一曲《愛江山也愛美人》。老何以保保的身份,宴席上坐主桌,一邊挨著當嶽父的治保幹部,一邊挨著大媒長頸鹿。長頸鹿喝醉了,忘記為眯眼兒私奔的事跟老何間接地有過節兒,附到他耳邊說:“我做他鬼的媒啊!人家丟丟早就時不時地給他寄款子了!是自己做媒啊!丟丟鬼機靈啊!隻可憐這新娘子,過幾天丟丟拍屁股走,才不帶她呢,也不知什麽時候,多久,才回來……守活寡啊!”老何隻默默喝酒,不應答,更不多探問。回到家,福多、蓮錦等圍著問新聞,他也不說。保保隻不過是保保罷了,管得那許多!


    可是,在這個秋日的中午,建煌報告說,曾在天竺鎮見到過丟丟。丟丟真的竄到北京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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