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須開著鬆花江麵包車把她送回了住處。進了房間,她不讓羅須走。她害怕。羅須說還得回去對付那些在他樂園裏狂歡的人。羅須囑咐她,關閉手機,拔掉屋裏電話線,再別接聽任何人電話,但必要時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隨叫隨到。羅須離去前又囑咐她鎖好門,如果有人按門鈴,最好別理,堅持到明天早晨;他明天早晨會來,不按門鈴,敲門,敲出一種花鼓點,從貓眼裏看清是他以後,給他開門;羅須把那花鼓點示範了兩次。羅須又說她應該盡快搬家,另租住處。她在門邊緊緊箍在羅須身軀上,還試圖讓羅須留下來。羅須親了她,勸她洗澡、睡覺,什麽也別想,讓整個神經係統至少先休眠十個小時。


    羅須走了。她覺得羅須很殘酷。人們都很殘酷。人類整個兒殘酷。


    她脫下那染有別人血跡的衣衫,到衛生間裏淋浴。在溫熱的水流下,她憐惜地撫摩著自己的身體。母親教她唱的,那譜出國歌的聶耳,所譜出的另一首歌,有兩句從她心臆裏一再地湧出,回旋,嗡嗡地與噴頭瀉下的水流和鳴:


    ……嚐盡了人生的滋味,


    舞女,是永遠地漂流……


    從心窩酸到眼窩,又從眼窩苦到心窩。


    淋浴完了,牆上的大鏡子鋪滿水霧,她用幹毛巾揩去水霧,於是鏡子裏的她愣愣地望著她。多麽年輕的生命,像剛剛開始綻放的玉色玫瑰……羅須說,要躲,要搬,要終止一切聯係,那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難道,必須結束“京漂”,回到遠方那沉悶的生活裏去?她的心在酸楚苦澀中幾乎碎裂……


    她攏上睡衣,衝出衛生間,撲到床上,攥緊枕頭,使勁咬牙。不!不!她不能就此放棄!


    為什麽要“什麽也別想”?她腦子裏的念頭急速地盤旋,仿佛立交橋上的車流。


    ……那些殺手並不是衝著她來的……她除了那個倒黴蛋誰也沒看見……兩個殺手?飯店走廊高處的監視器錄下了他們的身影?她卻連一個模糊的身影也沒看見……她和這件事究竟有什麽不得了的關係?……證人?她算多重要的證人?……其實她最倒黴!那倒在血泊裏的家夥起碼已經上過報紙,又是報道又是照片,“中國的湯姆·克魯斯”,會有人記得他……我呢?哪張報紙登過我的照片,說過我是“中國的梅麗兒·斯特裏普”或者“中國的朱迪·福斯特”?如果已經那樣登過說過,就是他們衝著我來,流些血,隻要不死,也值!……卻連那個女二號的妓女角色也讓薇薇搶去了!……他們為什麽不去殺薇薇呢?那樣的賤貨活著有什麽意思!……


    她翻過身來,把枕頭緊緊抱在胸前,仰望天花板。天色已經昏暗,窗外霓虹燈的光影一閃一閃地仿佛在天花板上放映電影,隻是焦距總沒對清。街上駛過的汽車,車燈的光線在天花板上有如折扇般地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傳來附近一家商廈門外舉辦服裝模特兒走t字台的伴音聲,聽不真那旋律,隻有鼓點嘭嘭嘭地很鮮明。她想起了羅須跟她約定的那種花鼓點。為什麽要那樣地約定?窗外的生活仍然充滿欲望與行動,我為什麽要幽閉起來,倒好像是我殺了“中國的湯姆·克魯斯”!……


    她翻身坐起,一眼瞥見床頭櫃上帶錄音的電話,仿佛羅須就在身邊,她朝他歪歪嘴,賭氣地按下了留言放音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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