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快就到了大地正上方的位置,炙烤著趕路的旅人。


    周侯燦就在太陽的暴曬下緩緩向東行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景象,這些景象讓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不是最慘的。


    但是,周侯燦越看,心越向下沉。


    京師周圍的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地方了。


    周侯燦這時是真的走不動了。沒辦法,之前這身體的底子太差,周侯燦這一路都是氣喘籲籲著硬撐過來的。


    他向四處望了望,很快發現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便興衝衝地跑了過去。


    可還沒等他接近,樹下傳來的一陣笑聲就讓周侯燦意識到此地已經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他仍然抱著希望走了過去,盼望著能夠找到一處落腳之地。


    但結果顯然讓他失望了。


    樹下的位置已經被一個商隊包圓了,此時,商隊的馬夫和腳力正半搭著衣服在樹下扇著帽子乘涼。


    見到周侯燦過來,樹下閑聊的人都變得有些拘謹,領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看,說道:“這位官人到此可是……”


    “學生行路,中午實在太熱了,來此處歇歇腳。”周侯燦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監生服,心裏暗讚著功名在身的好處。


    不過這種愉快很快便因為他想到了吳虎而煙消雲散。


    領頭的漢子看著周侯燦逐漸陰沉的臉色,不禁有些慌張,連忙對著隊伍中的一個人嗬斥道:“陳明,還在那兒愣著幹啥?快給這位官人讓座!”


    察覺到是因為自己不合格的表情管理給這些人帶來了不必要的心理負擔之後,周侯燦向領頭的漢子歉意地笑了笑,道了聲謝便坐到了樹下剛剛讓出來的空位中。


    樹下的氣氛在周侯燦坐下後便徹底沉了下來,衣冠不整的幾個漢子也都下意識地收緊了衣服。


    周侯燦不想因為自己的到來使這些本來在此休息的勞苦漢子尷尬。他從隨身攜帶的小包中掏出焦餅,慢慢地吃了起來。


    見周侯燦並沒有多說什麽,這些趕場的漢子也逐漸放開起來,領頭的漢子對著周侯燦說道:“官人可是沒有帶水?這焦餅吃完要是不喝水可是不好受。”


    周侯燦也不客氣,問道:“這位大哥可是有水?”


    “那是自然,”這漢子神色有些自豪,把手一揮,“畢竟是路上的人,水自然是不可少的。陳明,去給這位官人取些水來!”


    不一會兒,周侯燦就看到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捧了一個瓦罐過來。


    周侯燦連忙起身接過,一邊打開罐子,一邊問道:“這麽小的小哥兒就上路趕場了?”


    “那是,”看著並不跟自己這些人見外,直接喝上自己水的周侯燦,帶頭的漢子徹底放下心來,也就少了一些拘束,“這是小人的侄子,跟著小人出來討生活,倒是讓官人見笑了。”


    周侯燦看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心中有些觸動,問道:“那為何不去進學?”


    “嗨,”領頭的那個漢子擺擺手,“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哪有許多錢財去讀書?再說了,這娃有不聰明,榆木腦袋一個,指定考不上功名,那讀書不久白瞎了嘛。”


    周侯燦無言以對。


    這確實事實,自己剛剛有些唐突了。


    能在科舉中一路過關斬將的那些人,不是家中不愁吃喝的,就是像周侯燦這種雖然出身貧寒但卻天生聰明還努力的人。


    而這兩類人又能在所有人中占據多少呢?


    見周侯燦不再說話,那漢子反而以為是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逐漸有些惶恐。


    周侯燦便轉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們跑這一趟大概能賺多少錢?”


    “多少錢談不上,”那漢子捏著手中的衣角擦了擦額頭因為暴曬而出的汗,“我們就是出把子力氣,能讓吃的有個著落就不錯了。”


    周侯燦聞言,點了點頭,把裝水的瓦罐蓋上還給了那個在一旁等著的陳明,問道:“我看你們也沒多少人,要是平日裏遇到地痞無賴該怎麽辦?”


    領頭的漢子剛準備開口,端著瓦罐的陳明就搶先道:“我們商行的掌櫃都有打點,商隊過的時候再留點錢就行了。”


    漢子瞪了一眼陳明,接過話頭:“小孩不懂事,但是就是這麽個情況。”


    周侯燦點了點頭。破財消災雖然是一種百試不爽的好方法,但他可不準備用這種方法來對付吳虎。


    自己差兩天就是正式進士了,可不能再被吳虎這種人搞得灰頭土臉了。


    眾人就這樣無言地在樹下坐了一會兒,突然隊伍中有個人開口問道:“不知官人是如何看這科殿試的?”


    周侯燦倒是被問得愣住了。


    好家夥,這不就是在問考生考試難度嗎?


    “額,以學生之見,”周侯燦斟酌著字句,盡量挑自己覺得沒有問題的話說,“這一科朝廷又得許多肱骨之才。”


    “那焦芳呢?”又有一個人加入討論,“焦閣老會不會徇私舞弊啊?”


    周侯燦不得不佩服大家對於焦閣老這樣的朝廷高官的關注程度。


    好歹劉宇也是兵部尚書,都沒有人關心一下他有沒有徇私舞弊嗎?


    “咳咳,”周侯燦開始裝糊塗,“這位大哥,莫談國事!”


    開玩笑,這要是自己一會兒說到興頭上,那就搞笑了。


    領頭的漢子打了個哈哈,但還是沒有改變話題,他也被這個問題吸引了。


    “那官人,你覺得焦公子能不能進一甲,成個狀元郎、探花郎什麽的?”


    “不好說,”周侯燦說到這兒,心一橫,“不過學生覺得焦黃中絕對進不了一甲,這不能服眾啊。”


    “就是,”另一個在旁邊聽了好久的漢子也忍不住插了句話,“我覺得這焦黃中還不如那個什麽周侯燦呢!人家周侯燦年紀輕輕,憑自己的本事拿到貢士,雖然命薄了一點,但不比這焦衙內好的多?”


    周侯燦突然咳嗽起來。


    他剛剛正吃著焦餅呢,突然就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不知是褒是貶的話,直接嚇得一個大喘氣,還以為是這些人發現了自己的身份在這兒試探呢。


    見到周侯燦咳嗽,周圍的漢子也都慌了神,陳明再次被指派把水罐拿過來讓周侯燦喝水。


    過了一會兒,在慢慢用小口喝了幾口水後,周侯燦總算緩過來勁了,對眾人說道:“何以見得這周侯燦命薄呢?”


    剛說話的漢子一下便來了興趣:“這位官人可是和周侯燦熟識?”


    “也不算熟識吧,”周侯燦神色如常地編著瞎話,“我們都在國子監讀書。”


    “哦,那官人沒有聽說這個周小哥兒中了貢士之後發癲瘋了嗎?”


    這時,周侯燦真的很想跟這個人說這個瘋了的人就站在他麵前。


    “那就是大哥的消息不及時了,”周侯燦語氣神秘,“這周侯燦在殿試前幾天醒來,還參加了殿試!”


    “這樣啊,那就是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這一段京城考試,進城不方便,倒是在官人麵前耍大刀了。”


    “無妨,無妨,”周侯燦起身,跟這些人道別,“學生急著趕路,就先走了!”


    這休息的時間夠長了,再在這兒聊下去,恐怕就走不遠了。


    ·


    東閣。


    此刻除了焦芳,眾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就在不久之前,劉瑾來了一趟。雖然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來轉了一圈,但能在這裏讀卷的都是人精,豈能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李東陽在劉瑾走後就尋了個地方坐下,也不閱卷,就端著個茶盞一口一口地小酌。


    屠滽此時也沒有什麽好臉色。若不是念著孝宗皇帝的恩情,他現在都想致仕走人。


    他在十九年前就被孝宗皇帝召掌院事,中間幾次居家,做過吏部尚書,起起伏伏,何曾見過這樣的事?


    焦芳這時尋到了在李東陽附近站著讀卷的楊廷和。


    楊廷和自從去年以南京戶部尚書身份接受“入閣辦事”的敕命進京重新入閣後,在內閣內一直是謹言慎行小透明的存在。


    他不是京官入閣,入閣後又沒有得到加銜,又跟劉瑾關係不好。所以他雖然是閣臣,但在讀卷官的排位上卻僅僅隻排到了第六位。


    焦芳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方才去找這個之前他也看不上眼的同僚。


    因為要讓焦黃中入圍一甲,就必須得到內閣的支持。


    按照慣例,閣臣會預先挑出十二份試卷用於明天在禦前的讀卷,並決定朗讀的順序。


    而這個順序,基本上就是前十二名的順序。


    但是先期已經挑出十份卷子了,所以焦芳要爭的就是剩下的兩個名額。不僅如此,他還要爭取讓焦黃中的卷子盡量往前排,排進前三最好。


    “介夫,”焦芳在開口之前反複確認了一下自己的記憶,確保自己沒叫錯,“你看看這份卷子,我上午那會兒就應該找你的,真是一甲之卷啊。”


    楊廷和接過試卷,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


    作為一位十二歲中舉,十九歲中進士的讀書之王,楊廷和竟然找不出一絲溢美之詞來誇獎這份試卷。


    “焦公,”楊廷和淺淺看了幾眼,就把試卷推給焦芳,“不如找李公和王公一同合計。”


    “不用合計了,”不遠的李東陽喝了一口茶,“我跟王公合計過了,這份卷子二甲第一到頭,絕對不能進一甲!”


    “本官正是此意,”王鏊也轉了過來,“此卷進一甲,我等怕是都要致仕以謝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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