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侯燦這句話一出口,頓時便在下麵的生員中引起了議論。


    “縣尊,這吃飯怎麽就成了本心呢?”還是那個一直積極的生員先問了出來。


    周侯燦早就料到會有人這樣問,所以絲毫沒有因為這個問題而亂了陣腳。


    “我心懷家國,算不算本心?”


    “算,當然要算!”


    “那如果我都要餓死了,就算心懷家國,我又能去做什麽呢?”


    見生員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周侯燦便繼續說了下去:“一個心懷家國的人,他要做的首先就是活下來。如果連活都活不下來,就算他有再多的報國之心,也是空談。”


    “所以人活著,才能去做其他事,”周侯燦左手拿著竹板,往右手上拍了拍,“諸位認為其他事是有本心在驅策,那做其他事的一切根源——活著,怎麽就不是本心了呢?”


    “我剛剛也講了,天理就是人心,人心就是天理,”稍稍緩了口氣,周侯燦看向眾人,擲地有聲,“天理難道想讓人死嗎?”


    “顯然不可能,”周侯燦揮了揮手中的竹板,“所以諸位,既然活著也是天理,那日常的衣食住行為什麽不是天理的體現呢?這不就是人心嗎?”


    “諸位好好想一想,我們所說的天理究竟是什麽?”


    “縣尊,學生有一些愚見,不知縣尊可否……”


    周侯燦正準備下去歇會兒,卻被這聲音的主人叫住了。


    他回身看去,驚訝地發現這次聲音的主人並不是那個之前一直很積極的生員,而是黃訓導。


    “黃訓導,你請說。”


    周侯燦倒也沒有怠慢,而是轉身站定,身體略微前傾,做出一副認真聽的樣子。


    “按周縣尊方才所言,我們平日裏的所行所為都是遵循天理來的嗎?”


    “是的。”周侯燦知道自己剛才解釋得有些不清楚,何況他突然這樣說也確實讓人有些接受不了,於是又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對著黃訓導,同時也是對著眾生員說了出來。


    “大家都明白,這世間所有的東西,包括我們,都受著天理的管束。那麽,我們心裏所生發出的本能的舉動,不就是天理給我們的引導嗎?


    “換句話說,我們隻消研究自身、研究我們周遭,便可以從中總結出‘理’,進而推而廣之,得到天理。


    “還有問題嗎?”


    見黃訓導做了個揖,搖了搖頭,周侯燦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走到了陳廣泰身邊。


    在周侯燦說到後麵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陳廣泰的眼神,所以知道陳廣泰肯定是有話和他說的。


    果不其然,周侯燦一走到陳廣泰身邊,便被他拉到了外麵。


    “周縣尊,你說這些話又是何意呢?”陳廣泰語氣有些焦急,因為他覺得周侯燦惹上了大麻煩。


    “周縣尊,你……你說的這些話,實在是有些離經叛道了,”陳廣泰微微蠕動這嘴唇,最終下了決心,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下官並不認為縣尊你說的有什麽問題,但是這話要是傳到其他人耳朵裏就不好了。”


    周侯燦聽完陳廣泰的話之後,靜立了一會兒:“伯清,你說的是有道理,可是我話已經出口,現在已是毫無辦法了。何況,我們不是還要把吳家的視線移開嗎?”


    “可是縣尊,你這未免有些……”


    周侯燦伸手,沒有讓陳廣泰說下去。


    “你放心吧,我自有計較。”


    周侯燦知道,陳廣泰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畢竟在任的官員很少會在公開場合去發表一些離經叛道的言論,因為這劃不來。


    本來你自己就是靠著傳統的科舉思想一步步走到這一步的,現在卻說出這種非科考思想的話,豈不是誤人子弟?這讓那些沒有走完科舉流程的人聽了之後怎麽想?


    這就是大明官員不去碰這些學術問題的原因。如果真到了必須表態的時候,他們基本上也都會選擇支持原有思想,而不是去另立新說。


    因為他們不願意拿自己的前途去賭,也因為他們做官久了,就不像以前進學那樣熟悉了,有被人駁倒的可能。


    但周侯燦可不受這些東西的影響。


    一個知縣而已,人又年輕,就算這話傳開,非要用嚴肅態度去對待這件事的人也不會太多,大家聽了也大概會置之一笑。


    何況周侯燦知道,自己的這個思想其實嚴格說來也不算在這個時代第一次出現。


    且不說現在正在龍場的王守仁,就說弘治年間的吳與弼和陳獻章師徒二人,他們在學術上就已經在往心學上靠了。


    雖然吳與弼已經運用心學理論去解決問題,但他本質上還是程朱人。


    可他的徒弟陳獻章就不是這樣了。


    陳獻章不僅自己學心學、研究心學,還帶著其他人一起學習研究。


    他在嶺南廣積門徒,開創了白沙之學,也有著不小的影響。


    所以周侯燦方才順利成章地提出自己的觀點時,雖然這些生員們一時半會兒不能接受,但他們也沒有出現明顯的抗拒。


    因為周侯燦的這個思想並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周侯燦明白,隨著人口的越來越多,大明的商業和經濟都變得無比的活泛,所以社會上對“人”自身的思考這一思潮也在不斷地擴大影響,已經積累了一定的基礎。


    陳廣泰看著陷入沉思的周侯燦,沒有出聲打擾,而是站在一旁,也開始了思考。


    今天周侯燦的話對他所造成的衝擊力可一點也不小。


    像他這樣似吏非吏、似官非官的不入流首領官,平日裏其實是沒有太多時間去研習所謂的聖人之學的。何況他們出身也低,不是進士舉人,本來掌握的水平就不是很好。


    他雖然早就聽說過心學的理論,但像周侯燦這樣講得比較清楚貼近實際的還是第一次,所以他才會去勸周侯燦。


    他見過的事多,可以預見周侯燦的這套理論和說辭以後的影響力勢必不會小。但他不知道朝廷對這套理論的態度,於是才會對周侯燦感到擔心。


    但既然周侯燦一點也不慌,陳廣泰也沒必要去潑涼水。


    “伯清,劉教諭呢?”


    “哦……劉教諭,他,他估計在別處。”陳廣泰被叫的時候還在想著怎麽從吃飯穿衣中研究天理,於是回答的時候便有些慌張。


    “你去找劉教諭,咱們中午在縣學吃飯。”


    “好的,我這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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