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民找到柏正的時候,少年靠在午夜的街頭路燈下。


    徐學民知道, 再穿過一條街道, 就是喻嗔的家了。


    “為什麽不過去?”


    “我有資格過去嗎?”


    徐學民還不知道柏正和柏天寇聊了些什麽, 他道:“如果您希望, 我可以陪您過去, 假如您突然看不見了,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帶您離開。”


    柏正沒答話。


    “你從一開始, 就不該讓我靠近她。”


    徐學民這才看到,少年眼裏,遍布了猩紅的血絲。他的血是冷的,語調也是冷的。


    “你明明早就知道, 我和她不可能在一起。”


    徐學民沉默了片刻:“您都知道了。”


    “所以都是真的。”柏正低聲道,“我本來想等著你疑惑,否決。我心裏還有最後一絲希望, 那些話,是柏天寇編來騙我的,讓我放過牧夢儀。”


    “儀夫人, 也是我們徐家的人。”


    柏正揚起唇,他站起來,突然憤怒道:“徐家的人?不, 徐家沒有人, 徐傲宸,牧夢儀,我, 哪個稱得上人,通通是畜生。”


    “您別這樣說。”


    柏正看著不遠的小區,燈光漸漸滅下去,世間萬物都睡下了。


    他轉身,心裏那塊肉,生生被剜下來。


    柏正沒有回頭。


    他一路走到長街盡頭,徐學民遠遠跟在他的身後。


    燈光把少年的影子拉的老長,曾經無畏世界的少年,連穿行喻嗔家街道的勇氣都沒有了。


    徐學民一開始就知道。


    別人的夢想,在柏少身上不會實現。即便他再辛苦努力,國家最後也不會要一個精神不穩定的運動員。


    別人的愛情,他也不會擁有。


    柏正背著世上最沉重的山前行,任何一個女孩子的肩膀,都會被這股壓力壓垮。


    他這輩子沒有父親,母親也形似於無。


    他難以有愛人,不可以有孩子。


    沒有人從出生就是個錯誤,但柏正是。他孤孤單單來,注定孤孤單單離開。


    徐學民看著他頑強長這麽大,漸漸有了朋友、夢想、喜歡的人,這個過程以後回味起來是快樂,卻也成為了永遠無法拔除的刺。


    想一次,痛一次。


    柏正猛然摔在地上。


    徐學民連忙跑過去:“柏少。”


    “滾!”他顫抖著,瞳孔裏一片空茫,柏正自己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前走。


    走了好幾步,他再次撞到障礙物時,終於停了下來。


    “我認輸了。”少年嗓音喑啞。


    “我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到,再也不能照顧她。老徐,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麽?”


    徐學民搖頭。


    “不是沒有遇見,也不是沒有得到,更不是得到以後失去。而是,明明近在遲尺,你伸出手,卻握空。我離喻嗔,明明那麽近了。”


    近到隻差半步的距離,就是一輩子。


    可是他知道,永遠也跨不出這半步了。


    “如果有一天我瘋了,我還會記得愛她嗎?即便我記得,你也要提醒我忘了,我不能……不能再去……”


    徐學民淚流滿麵:“您忘了吧。”


    柏正哽咽道:“好。”


    六月初,喻嗔和喻燃,還有牧原,同時參加了高考。


    三個人不在同一個考場,但是考完出來,大家心態都十分放鬆。


    喻燃的心態無所謂什麽放鬆不放鬆,他永遠平和無波瀾。


    “哥哥,你想和我去同一所城市嗎?”


    “不想。”喻燃慢吞吞吐字。


    他等著家裏小妹妹長篇大論說服他一起念大學的好處,然而等了好幾分鍾,身邊安安靜靜。


    喻燃忍不住轉頭,看著喻嗔。


    喻嗔美滋滋說:“我也不想,我要和柏正去同一個城市,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喻燃無言以對,心情總算有幾分起伏。


    伴隨著幾分空。


    仿佛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小尾巴,一下子成了別人的。偏偏那個人他連嫌棄厭惡都沒辦法。


    喻燃幹脆不理她了,沉默回家去。


    家裏慶祝他們考完,給準備了好吃的。


    喻中岩身體已經恢複,他為人正派,催促道:“嗔嗔,你邀請那個救我和阿燃的人來家裏吃飯了嗎?”


    “邀請了,但是他最近沒有空,要過幾天才能來。”


    “是得好好謝謝他,這麽熱心腸的人,現在很少見了。”


    喻嗔連忙嗯嗯嗯。


    喻燃聽到“熱心腸”三個字,唇角微微抽了抽,但到底沒說什麽。


    除了家裏慶祝,三中班級也有一次聚會。


    這次聚會的時間,在六月十號。


    炎熱的夏天已經到了,距離喻嗔離開小鎮,來到t市,不知不覺快兩年。


    喻嗔本來不想去,三中學習氛圍濃厚,可是人情方麵,太過淡薄了。


    然而她想出門見見柏正。


    他說過的,等她考完,就來看她。


    十號天氣特別好,天象台說,如果有緣分,能看見流星雨。


    喻嗔第一次換下長褲校服,穿上了漂亮的淺紫色裙子。


    她綁好頭發,銀色流蘇垂下,精致好看得不可思議。


    她第一次為了一個人好好打扮,喻嗔懷揣著緊張、期待的心情,出了門。


    她到達聚會的酒樓時,餘巧也在。


    全場靜了一秒,連餘巧這種標準的理科女,都忍不住驚歎:“我滴個乖乖。”


    不打扮就夠好看了,這小仙女今天是想搞什麽事情?


    “你要去見柏少啊?”說起來,她兩個月沒和柏正聯係了,柏正以前經常會讓她匯報喻嗔的日常,這兩個月卻一直沒有問過。


    餘巧沒多想,她以為柏正體諒她們高考,時間比較緊張。


    喻嗔輕咳一聲,捂住臉頰。


    “嗯,我一直欠他一句話。”


    真正宣布在一起的那句話,少年腰上文了要護著她一輩子,她一直沒有勇氣說,那我把喻嗔交給你了。


    而現在可以。


    對的時間,對的人。


    這頓飯吃得並不安生。


    餘巧數著:“第五個了。”


    男生走過來,結結巴巴告白:“喻嗔同學,我從高二開始,就、就喜歡你了,我可以和你去同一所大學,請、請問,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成為你、你……”


    喻嗔笑著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


    男生黯然離開,忍不住四處打量,到底是誰這麽好的運氣。即便喻嗔在三中,也是最可愛的女神。


    這頓飯吃完,餘巧都可以背告白台詞了。


    她家柏少,這是打敗了多少個情敵,才抱得美人歸啊。


    告別時,餘巧和她道歉:“這兩年抱歉啊,喻嗔。我經常傳消息,我知道是個人就會生氣,但是你放心,我沒有再給第三個人說。”


    喻嗔搖搖頭:“沒關係。”


    因為是他,所以沒關係了。


    喻嗔想了想:“你能幫我給他打個電話嗎?說我們考完了。”


    “當然可以。”


    餘巧撥通了電話,那頭,少年冰冷的生意響起:“什麽事?”


    “柏少,我們慶祝宴開完了,喻嗔就在我身邊。”


    “哦。”他淡淡道,“關我什麽事,忙,別煩我。”


    餘巧愣了愣,她看了一眼喻嗔。少女眸中浮現出疑惑,但是並沒有生氣。


    “我能自己給他打個電話嗎?”


    電話再次響起時,少年特別沒有耐心:“我都說了別煩我,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柏正。”喻嗔輕輕喊,“你怎麽了?”


    徐學民看著眼前的少年,手指握成拳頭,緊到幾乎顫抖。


    斷了兩個字,在他口中反複咀嚼,卻一直說不出來。


    那樣艱難,最後還是喻嗔說:“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可以來找你嗎?”


    柏正抿起嘴角,好半晌,他說:“好。”


    電話掛斷,他起來換衣服。


    “給我那件灰色的。”他一顆顆扣好扣子,撫平衣服上的褶皺。


    “您……”徐學民猶豫。


    “這種事情,還是當麵說清楚,她那麽聰明,而且對報恩太執著。我怕她不肯放棄,總得給她個理由,準備吧。”


    徐學民沒再問,他到底是想最後看看她,還是徹底讓自己死心。


    不管哪一種,柏正都沒有必要,對自己這麽殘忍。


    舍不得,為什麽還要一遍遍誅心呢?


    喻嗔沒想到,柏正給自己的地址,竟然是“慶功宴”外麵。


    這個地方依舊熱鬧,城市光影變化,靡麗的地方,一如初見。


    他們在這裏開始。


    她猶疑地走進去:“您好,我找柏正。”


    “301包間,我帶您過去。”


    喻嗔推開門,301包間裏烏煙瘴氣。喬輝摟著一個女生笑嘻嘻打鬧,柏正身邊,一個女生在給他點煙。


    柏正抬眸看了喻嗔一眼,他彎起唇:“過來一起玩啊。”


    喻嗔頓了頓:“柏正。”


    你在和我開玩笑,對嗎?


    柏正身邊笑著的女生叫莉莉,莉莉說:“她就是你說的那個,追了很久,終於追到手,然後發現沒意思的女朋友啊。”


    柏正輕慢糾正她:“玩膩了,是前女友。”


    喻嗔抿住唇。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就考了一場試,柏正態度變得這樣奇怪。


    她性格溫和,盡管心裏難受,可是不會輕易發火誤會他。


    喻嗔看一眼喬輝,喬輝迷離著眼,嘻嘻哈哈道:“喻嗔啊,正哥要是不要你了,不如你跟我?”


    他說這樣的話,柏正都隻是低眸,笑了笑。


    喻嗔終於忍不住,走上前,蹲在柏正麵前:“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柏正等著她打自己一巴掌,可是到了現在,她都沒有動手。


    他懶懶道:“你不是看到了嗎?我喜歡玩,你玩不起,我覺得沒意思了。”


    然而生死都經曆過來了,怎麽可能一句沒意思,就能把她打發呢?


    喻嗔繃著小臉。


    莉莉笑她:“我說小姑娘,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柏少都說了你無趣,你還倒貼上來,我看你長得也不錯,沒必要幹這種事情吧。不肯一起玩,你現在就走啊。”


    喻嗔伸手小手,拽住少年的襯衫:“你出來。”


    在場沒人想到,少女這麽沉得住氣。她明亮又委屈的眼睛裏,似乎隻看得見柏正。


    柏正握住她的手,想掰開,他沉著臉:“放手。”


    “出來,我們談談。”


    她怎麽也不肯放手,死死拽住少年衣領:“跟我出去。”


    柏正手指鬆了緊,緊了鬆。


    一旁的喬輝都快演不下去了,好在其他男生給力,依舊在起哄。


    “柏少不喜歡,我們可以啊。”


    所有人都在起哄喻嗔,喻嗔情緒不改,她使出吃奶的力氣,要帶柏正走。明明覺得有幾分委屈,她盡數忍住,連發脾氣都不會。


    柏正心痛如絞。


    她當初就是這樣,不顧全世界的鋒銳和唾罵聲,走進了他的世界,他要離開,也踩著這些刀鋒,割裂了所有的情緒與痛。


    最後,他起身,跟著喻嗔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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