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是分次序往後撤的,白健江一開始暴跳如雷,聲稱誰敢讓他後撤一步,他手裏的歪把子就跟誰急。沈猛子耐心跟他說半天,越說他越急,沒辦法,沈猛子隻能按軍規命令,讓他先帶兩個營往後撤。白健江再倔,軍規還是要遵守的。隻要沈猛子板起臉,以團長的身份命令他,他還是得乖乖服從。老亂就不一樣,他的性子遠比白健江烈,也比白健江缺少城府。一聽往後撤,他先是跑進窯洞,衝石潤猛發了一通火:“肏他奶奶的,都是你這龜兒子!”氣撒得差不多了,又衝沈猛子吼:“要撤你們撤,我老亂還沒熊包到給人當孫子的份上!”


    “你以為我願意當孫子?”沈猛子瞪住老亂,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特別複雜,他渴望老亂跟白健江能理解他,支持他,但這很難。


    “那是你的事,想讓我老亂撤,沒門!”


    “反了你了,這是命令,馬上撤退!”時間緊迫,如果不及時給山下的12師亮出一個態度,譚威銘的部隊一旦開上山,兩軍之戰將不可避免。


    “我不撤!”老亂吼了一聲。見沈猛子怒沉著臉,又道,“他當俘虜是他的事,跟72團沒關係,少了他,我還心靜點!”


    這話就過了,不管咋,畢傳雲是團政委,是代表旅長唐培森來監督72團的。沈猛子最怕唐培森對他和72團有想法,老亂這話如果傳進唐培森耳朵,後果將很嚴重。唐培森雖然治軍有方,但疑心很重,你不給他機會,他還天天找你麻煩呢。要是真撇下畢傳雲不管,怕是他一道命令下來,就能把沈猛子他們的職全革掉。


    72團說到底是敗兵啊,是歸人家改造的部隊。


    “你個豬腦子,想事就不能遠點?”沈猛子又道。


    “我想不遠,要撤你們撤,大不了,我到娘娘山投奔土匪去。”


    “渾蛋!”沈猛子被激怒了,如果剛才老亂的氣話他還可以容忍的話,這句,就怎麽也不能容忍了。


    “下了他的槍,帶他走!”他衝警衛兵吼了一聲,掉頭就朝山上去。


    身後傳來老亂狼嗥般的叫聲,夾雜著警衛兵製伏他的聲音。老亂已經不止一次讓沈猛子下槍了,最嚴重的時候,還關過他禁閉。沈猛子一想起平型關戰役前,老亂曾在禁閉室裏麵壁三天,最後苦苦哀求他的情景,禁不住就“撲哧”笑出了聲。這個惹事桶子,有時其實挺可愛。


    白健江極不痛快地帶著一營二營撤出陣地後,沈猛子接到偵察兵的報告,劉集的12師果然開始動作,派出兩個旅的兵力,往五峰嶺方向移動。又是半小時後,一直按兵不動的112旅也悄悄往五峰嶺右翼移動,顯然,這是提前就商量好的策略。如果72團不按譚威銘提出的要求退回華家嶺,那麽,112旅和12師將很快形成一個包圍圈,落到五峰嶺上的炮彈,將遠不止跟43旅作戰時那麽容易抵擋。


    這仗打不起啊!沈猛子悲涼地歎了一聲,帶著剩下的六個營還有敢死隊,往華家嶺撤去。


    山野上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悲壯的氣氛令人絕望。


    更令人沮喪的是,沈猛子他們剛剛撤回到華家嶺,312旅旅長唐培森就發來急電。對72團有操控大權的312旅旅長唐培森一改過去的強硬口吻,破天荒地用了近乎商量的語氣,說前方戰事吃緊,穀城難守,要沈猛子跟72團暫停對米糧城的進攻,保存實力,以俟再戰。


    拿著這封急電,沈猛子忽然就意識到,穀城失守了。


    半個月前,沈猛子便得知,日軍新組建的13師團派出一支特遣隊秘密渡過長江,朝穀城方向進犯。目的就是想搶先占領穀城,進而打通進犯米糧山區的通道。負責把守穀城的是國民黨閻長官部所屬的126師和137師,以兩個師的實力,嚴防死守穀城,應該沒有問題。可惜,閻長官是個表麵上抗日,背後卻時時刻刻想著保護自己的人,指望他阻擋日本人,難!沈猛子苦苦一笑,極為悲涼地搖了搖頭。


    126師和137師一槍不放的可能都有!這種事兒,以前不是沒有過。要不,日本人哪能這麽猖獗。日本人打的,就是咱中國這根軟肋啊。不抵抗主義,沈猛子心裏默默咀嚼著這幾個字,牙齒已然咬在了一起。不能抱幻想了,惡仗就在眼前。穀城離米糧山頂多也就300裏路,猖狂的日本人眨眼之間就能將鐵蹄踩到!


    此時,白健江正跟老亂做工作。沈猛子強令撤兵,令老亂十萬個想不通,人雖是到了華家嶺,心還留在五峰嶺上。撤退的路上他就滿嘴怨詞,這陣兒,更是火冒三丈。他大罵畢傳雲是個廢物,豬狗不如,害得72團再次受辱。接著又罵沈猛子,說他膽子越來越小,比娘們還娘們,居然對唐培森言聽計從。


    “姓唐的算哪門子東西,老子72團的事,跟他有**關係!”


    白健江勸半天,不見他冷靜,索性點上煙抽,看著他發作。等他發作得差不多了,笑眯眯地說:“怪話說完沒,說完修工事去。”


    “修卵的工事,都裝龜兒子了,還修工事幹屁用!”罵著,人卻往外走。出山洞不遠,又衝前麵修工事的六營長蘭校石發火了:“你草包啊!沒見過槍子兒怎麽飛來的?挖深點!”蘭校石因為之前擁護過畢傳雲,這次事又因畢傳雲而起,自覺理虧,不敢跟他計較,跳進戰壕虎虎地掄起鍁來。


    就在這時候,警衛兵跑來叫白健江,說團長叫他。


    白健江氣喘籲籲地來到沈猛子這,沈猛子正衝一張地圖發呆。


    “怎麽了,大當家的?”


    “健江,快來看。”沈猛子衝白健江一招手。白健江幾步躍過去,就見那張陪伴了他跟沈猛子多年的地圖上又多出兩個紅圈來。


    “健江,我敢料定,日本人已占領了穀城,126師和137師這兩股草包隊伍,這陣兒準在麥河一帶休整。”


    “你是說他們要溜到大後方?”白健江警惕地抬起眼,麥河像一條柔軟的手臂,輕輕環抱著穀城。沈猛子手指的地方,在穀城南側。離穀城大約一百裏地,再往南走,則是被稱為天險的九龍山。如果126師和137師跟日本人達成某種協議,那麽,九龍山就是他們最好的去處。讓出他們把守的穀城,讓日本人在那兒休養生息,緩足了勁,再朝米糧山區撲過來。而126師和137師退守的九龍山,日本人是看不到眼裏的。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的日本人不會傻到派重兵去攻一座空山,他們看中的是米糧山區,以及米糧山區通往遼闊中原的這條大通道。


    “狗娘養的,他們真敢棄城?”白健江雖是恨著,心裏卻還對126師和137師抱有一絲幻想。


    沈猛子給他拿出了那份急電。白健江看後,啞巴了。白健江也是聰明人,唐培森用這種不痛不癢的口氣,說這種貌似關心實則令人泄氣的話,一定是發生了不可預料的事。


    “大當家的,我們得提前想辦法啊。”


    “想啥子辦法?”沈猛子用困頓的目光盯住白健江。


    “我也說不好,不過傻守在這裏,不是上策。”白健江有他自己的擔心,如果日本人的鐵蹄踐踏過來,山下的譚威銘也來個不抵抗,那麽,72團將直接對在日本人的槍口下。憑一個團的力量,跟日本人一個師團幹,72團就算是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了三天。還有,米糧城內的屠蘭龍,會不會借機再向72團發難?要知道,上次平型關之戰,屠蘭龍帶領的24師,奉行的就是不抵抗主義。屠蘭龍會不會拿72團跟日本人做交易?


    “不守?不守退到哪裏去?”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


    “退是不可能,咱不能做孬種。我在想,能不能搶先一步,把弟兄們帶到奇女峰去?”


    沈猛子果斷地搖頭。退出五峰嶺,已經傷了弟兄們的情緒,但這是為了畢傳雲,為了避免跟山下的屠蘭龍、譚威銘發生更大的衝突,這多少還能說得過去。現在再退到奇女峰,不但弟兄們接受不了,他沈猛子也接受不了。這一退,他們就成了事實上的逃兵,仗還未打,就證明已怕了小日本。他沈猛子怕誰也不能怕日本人!


    “健江,奇女峰這個夢,隻能留待以後了。眼下你我得想出辦法,盡快摸清城內屠蘭龍的意圖。姓屠的這次要是不抵抗,你我就算是鑽進十八洞,小日本照樣會拿炮彈把咱轟出來。”


    這倒也是實話,奇女峰十八洞雖然險要,但它不能拯救72團,而且,白健江也很久沒去過奇女峰了,那兒到底可不可靠,他心裏也不大有底。他自覺地閉起嘴巴。每次到了關鍵時刻,他都緊閉起嘴巴,怕自己一多嘴,會亂了沈猛子的謀略。


    半天,沈猛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半是征詢半是自信地說:“眼下隻有一個辦法,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你是說?”


    “下山,找譚威銘!”


    “這……”


    “來不及猶豫了,你留在山上,讓弟兄們抓緊做好工事,想辦法補充一些彈藥,我跟老亂下山去,會會姓譚的。”


    “不行!”白健江堅決地回應了一聲,“眼下是啥時候,你怎麽能離開,要去也是我去!”


    “又爭了是不?”沈猛子輕輕一笑,又道,“你去了,怕姓譚的不歡迎。”


    “他敢?”白健江嘴上雖硬,心裏卻不得不承認,在譚威銘譚師長麵前,他和老亂真還不夠分量。


    兩個人正爭著,偵察兵四隻眼跑進來說,山下有人送來一封信,是譚威銘寫給沈猛子的。


    “信呢,快拿來。”


    四隻眼一招手,進來一個農夫模樣的中年男人,自稱姓趙。他衝沈猛子深深鞠了一個躬,又衝白健江施了禮,不慌不忙地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雙手呈給沈猛子。


    沈猛子迅速打開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白健江內心緊繃著,猜不透這個姓趙的中年男人會給他們帶來好運還是災難。


    一團愁雲從沈猛子臉上緩緩化開,緊跟著,笑顏露了出來:“太好了,健江,你快來看。”


    等白健江看完,兩人臉上,就都成了同一顏色。這封信,來得太及時了!


    12師師長譚威銘是在次日上午九點見到沈猛子的。之前他剛剛給畢傳雲畢政委上了一堂課。譚威銘看來,畢傳雲這種人,是典型的政治腦子,如果把他跟重慶蔣委員長身邊的某些人放一起,可能他的作用會更大一些,發揮也會更出色。可惜眼下是在米糧山,是兩軍,不,三軍真刀實槍接火玩命的地方,這種人,就不大合時宜了。師長譚威銘甚至覺得,麵色白淨、說起話來咬文嚼字的畢傳雲,給人一種政客的嫌疑,不像個帶兵打仗的。譚威銘不喜歡這種人。當然,他不會把這種不喜歡掛在臉上。他是個有頭腦的人,加上眼下形勢也不容許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必須巧妙地平衡自己跟周邊幾股勢力的關係,進而最大可能地化解自己的危機。危機令他不安,也令他焦躁。


    按理,譚威銘譚師長是不該給畢傳雲上課的,沒那個必要。譚威銘做事做人有個原則,不感興趣的事,不做,不感興趣的人,不交。遇上提不起興趣的人,罵都懶得罵,甭說費上心思上課了。畢傳雲不一樣,太剛愎自用了,他的剛愎自用簡直讓人受不了。譚威銘對政治或政黨不感興趣,他一輩子就做一件事:帶兵。可畢傳雲偏是一個對政治抱有狂熱激情的人,先是通過老黃,費盡心機勸說譚威銘受降。虧他們能想得出來,他譚威銘能是一個受降的人?寧死不屈,這是他16歲時就發過的誓,到現在,這誓言也沒動搖。堂堂11集團軍副總司令、12師師長,屠老司令一生最最器重的人,居然要給畢傳雲代表的力量受降。譚威銘差點沒笑破嗓子。笑完,就覺得被人汙辱、被人調戲了。但他沒發作,還是一如既往對老黃好。老黃救過他的命,在炮火中用身體替他擋住過流彈。還有一次,老黃背著他一氣跑了30裏地,把受傷的他背進了鄉野郎中家,晚一點,他的血就流幹了。衝這點,他得對老黃好,怎麽好也不為過。但老黃中了魔,被畢傳雲赤化了,現在又來赤化他。這個傻子!譚威銘敗興地一笑,就把老黃所有的努力笑沒了。畢傳雲不甘心,又打出了手裏的第二張牌,這張牌一打,譚威銘就忍無可忍了。


    畢傳雲打第二張牌時,已經被他請到了譚公館。“請”是相對禮貌的一個詞,說難聽點,畢傳雲已經做了他的俘虜。這種人做俘虜真是太容易,衝這點,譚威銘就能一百個一千個嘲笑他。可惜,譚威銘還沒來得及嘲笑,甚至也沒打算嘲笑,畢傳雲竟恬不知恥地率先嘲笑起他來。


    “譚師長,請我來,到底有何用意啊,不會這麽快就同意我的建議了吧?”畢傳雲大大方方接過勤務兵遞過的茶,屁股往椅子上一擱,目空一切地說。


    “你說呢,畢政委?”譚威銘站著,他想不通像畢傳雲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自信,又有什麽理由不把別人放眼裏。難道真就如老黃所說,是他那個主義讓他變成這樣的?


    不可理喻!


    “我們是該好好談談了,譚師長,再不談,怕就沒了機會。”畢傳雲呷了一口茶,聲音依舊被自信撐得飽滿,聽了讓人想打嗝。


    譚威銘仍舊站著,沒說話。譚威銘有個習慣,喜歡看人表演,表現得越火爆,他看得越從容。這中間他的目光一直很謙和,甚至流露出一層欣賞,但絕不陶醉。有次他在劉集的廟會上看耍猴,耍猴人耍得真是精彩,猴子在他的皮鞭或斷喝下,又翻筋鬥又爬竿。譚威銘已經覺得猴子耍得很不錯了,耍猴人的鞭子還是不停下來。後來耍猴人說,要讓公猴和母猴來個絕活。譚威銘便丟了幾個銅錢,想欣賞一下絕活。原以為是讓公猴和母猴當眾搞那個,這樣的耍法他以前在一個叫文莊的廟會上看過,惡心,卻能為耍猴者帶來不少銅板。那天沒,那天耍猴者竟讓母猴扇公猴耳光,他的鑼響一聲,母猴扇一下。鑼響得重,扇得就重,響得急,扇得也急。扇了公猴還不能還手,還要陪著笑,譚威銘的確看到公猴笑了,公猴邊笑邊給母猴作揖,意思無非就是說,你扇得好,再扇一下。緊密的鑼聲中,母猴的雙臂舞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公猴揖都來不及作了。圍觀者的哄笑能把廟會的興奮聲壓下去,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鼓舞起來。譚威銘欣賞不下去了,轉身要走,卻聽耍猴者說:“不要走啊,公猴要是扇起來,那才好看!”


    譚威銘騰地轉身,一雙虎眼恐怖地瞪住耍猴者,手下意識地就摸到了槍上。就在他拔出槍的一瞬,一個婦女衝上去,扇了耍猴者一記重重的耳光。這個耳光等於是救了耍猴者,譚威銘摸在槍上的手緩緩鬆開。敗興地看了一眼即將垂落的太陽,跟同樣穿著便裝的警衛說:“帶他回去!”


    那個耍猴者讓譚威銘在軍營裏關了一個月,一個月裏他隻做一件事,扇自己的嘴巴。再後來,他的胳膊腫得抬不動了,譚威銘才安排給他一檔子事,讓他穿上軍裝,天天在劉集巡邏。如果劉集再敢有誰耍猴、耍狗,他就得回軍營再扇自己。


    譚威銘分了一會兒神,見畢傳雲還在喋喋不休,大談他的主義,歎了一聲,啥也沒說離開了那間屋子。當夜,他下命令,將關了禁閉的老黃放了出來,安排給他一件事,讓“主義”兩個字從畢傳雲嘴裏消失。這是昨晚的事,也就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洞裏看他那封信的時候。今天一大早,他抱著一絲僥幸來到公館客房,想看看老黃一晚的成績咋樣。誰知,畢傳雲開口就跟他提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他聽過,做的事他也知道。畢傳雲將這個在黨國內部有著神秘色彩和複雜身份的人物當成第二張牌,打給了他。


    他怒了!


    一氣之下,衝畢傳雲上了半個小時的課,中心內容卻用一句話就能概括:這個世界上,主義救不了國也救不了民,要救自己,還得靠骨氣!


    畢傳雲哈哈大笑,譚威銘真是奇怪死了,這種時候,畢傳雲還能笑得出來。他邊笑邊說:“骨氣,譚師長,日軍壓境,你又四麵楚歌,我看這一次,你的骨氣還能硬多久?”


    “關起來!”譚威銘丟下三個字,一腳踹開門,走到了陽光裏。譚公館後麵這些客房實在是太陰、太潮濕了,譚威銘心想,真該把那幾棵大樹砍掉,不要再讓它遮擋了後院的陽光。就在他反複琢磨“四麵楚歌”這四個字時,副官耿鵬程神采飛揚地走過來,衝他報告,沈猛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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