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這邊善後的差不多之後,毛哥陪著嶽峰回了家,他對光頭說:“我得陪著峰子一段時間,怕他心裏擰,想不開。”


    毛哥在嶽峰家裏住了大概一個月,嶽峰家裏沒別人,也虧得有他在,裏裏外外忙進忙出的,公安上門過幾次,在這期間,他們找到了另外一些佐證:那個在季棠棠失聰時給她看過病的耳科大夫,很是篤定地表示這個姑娘不但耳朵聽不見,精神也很有問題。


    而嶽峰這裏,也依毛哥勸的,避重就輕,他承認和季棠棠的情侶關係,但對她的家世,以及和秦守業之間的瓜葛,一概不知,事實上,他也是受害者啊,他不明不白的,就被秦守業帶人打折了一條腿。


    不知道警方後來的判斷是什麽,也不知道秦家做了怎樣的活動,總之到後來,用毛哥的話說,峰子的嫌疑,應該算是洗清了。


    一個月之後,毛哥離開了,上車前,他告訴嶽峰,這趟回去其實是做轉手去的,他已經決定結束尕奈的生意,後續把店開到古城去。


    嶽峰當時沒說話,車開了之後,毛哥接到嶽峰的電話,他在那頭沉默了一會,說:“毛子,我現在覺得,棠棠真跟一場夢似的,一點預兆也沒有的,就成了夢裏的人了,再然後一聲招呼都不打的,就從夢裏消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棠棠的地方,現在也要轉手了……我有時候想想,汗毛都豎起來,總覺得像有隻看不見的手一樣,從我的世界裏,一點一點把她的痕跡都抹掉了,會不會有一天,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存在過,隻是我夢出來的一個女孩兒。”


    毛哥歎了口氣說:“峰子,你想太多了。”


    嶽峰苦澀地笑笑:“不是的,毛子,說出來你都不信,我連她一張照片都沒有。”


    毛哥不說話了,車子上了土路,很顛,道旁的樹一棵棵地往後飛掠,後來也不知道是誰先掛的電話,毛哥的心冰冰涼的,空落地想:還能怎麽樣,就這樣唄,人生嘛,還不就是這麽操*蛋。


    兩個月之後,嶽峰參加了潔瑜的婚禮,原本真不想去,但潔瑜是孤兒,他算是潔瑜娘家人了,不給這個妹子充充場子說不過去,算起來,這是參加完苗苗婚禮之後的第二場,每一場他都格外失意,跟喜氣洋洋的氣氛格格不入。


    事先司儀也沒跟他講,酒到一半時,忽然對著話筒大聲宣布讓大舅子上來講幾句,下頭轟然鼓掌,潔瑜知道不合適,著急的真想一瓶酒澆司儀頭上去,嶽峰衝她笑笑,盡管當時腿腳還不方便,還是一步一步捱上了台去。


    大喜的日子,總要叫潔瑜高興才好。


    場子裏有瞬間的安靜,嶽峰舉了舉酒杯,滿目的百合、玫瑰、飄紗、紅酒,他說:“我不怎麽會講話……”


    下頭笑,有人起哄說:“大舅子太客氣了……”


    嶽峰看潔瑜,潔瑜今天特別漂亮,白紗拂在細瓷樣的臉頰邊,夢一樣美好,嶽峰覺著特別欣慰,他眼眶有點發熱,頓了頓說了句:“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說完了舉杯先幹,不是什麽烈酒,卻火燒一樣下肚,激的眼淚都出來了,潔瑜提著婚紗下擺小跑著迎上來扶他,問:“哥你沒事吧。”


    嶽峰搖頭說:“沒事,心裏高興。”


    方程式也過來扶他,嶽峰搭著他胳膊那麽死力一攥,方程式臉都痛歪了,嶽峰說:“記著對我妹子好啊,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方程式笑得合不攏嘴:“那是,那是。”


    又說:“哥,不好意思啊,搶在你前頭了。”


    嶽峰抬手肩窩裏給了他一拳,奪了他手裏的紅酒瓶子過來給自己的空杯斟上,琥珀色的酒液傾斜入杯,在現場的打光下居然暈出彩色的炫光來了,嶽峰忽然有點恍惚,他想起在八萬大山時,曾經有過的那一刹那的夢想。


    那時候,他想著能跟潔瑜一起擺酒來著。


    ————————————————————


    第五個月,生活漸漸流於平靜,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越是平靜的日子越是嗖嗖嗖過的翻書一樣快,早上想著中午吃什麽,中午想著晚上吃什麽,晚上想著明早吃什麽,衣食住行,周而複始,驚覺間一回頭,原來已經這麽久了。


    嶽峰回了一趟八萬大山。


    他在那間村委會簡陋的會客廳裏等,那間屋裏還有別人,翻著報紙,聊著新聞,嘴裏罵罵咧咧的,罵搶小孩的人販子、罵造假的不良商販、罵仗勢欺人的富二代,嶽峰靜靜聽著,那種鋪天蓋地的不真實感又來了:這到底是盛家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盛家真的存在嗎?


    當然是存在的,下一個抬頭,他看見了氣喘籲籲趕過來的石嘉信。


    不知道為什麽,再見到石嘉信,沒有太多的憤怒和過激情緒,平靜的像是老友見麵,石嘉信應該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知道季棠棠真實存在和真實身世的人,嶽峰笑笑說:“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就是回來看看,找你聊聊。”


    石嘉信帶著嶽峰在山上繞了一圈,密簇簇的林子,枝葉透著夏日才有的翠綠繁茂,微風吹過,在頭頂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從石嘉信口中,嶽峰知道了一些後來發生的事。


    調查秦家案子的警察居然也來過八萬大山,當然他們隻是例行查問,因為目擊者曾看到秦家一行人走這條路,警察想不明白為什麽秦守業要進這樣荒僻的大山,他們幾乎調查了沿線所能找到的所有住戶去鎖定秦守業當時的動向。


    就是在這間屋子裏,山下村的幾個“村幹部”積極配合詢問,當然警察是什麽都問不出來的,據說當時盛錦如也在,她蹲在角落的小馬紮上抽水煙袋,聽警察說起北邊發生的那個案子,死者叫秦守業,炸死他的叫季棠棠,但是奇怪的,那個女孩兒的身份是假的。


    盛錦如一直沒挪窩兒,警察走的時候,她低著頭磕水煙袋,鳥爪一樣的手死死攥住水煙的把手,神經質一樣往地上敲,砸了一個凹窩兒,又一個凹窩兒。


    當天晚上,七十多歲的盛錦如突發腦血栓,從此右半邊身子如常,左半邊身子致癱,左邊的嘴一直歪著,口水從嘴角滴滴拉拉落下來,她嘴裏常年念叨的什麽話,但是從來沒有人聽懂。


    石嘉信把嶽峰領進一片林子的中央地帶,這裏密的有點陰,枝葉的背麵總像是泅著水,空地上有個墳頭,沒立碑,墳前擺著三個空碗,裏頭積著帶泥的雨水。


    嶽峰狐疑地看石嘉信。


    石嘉信說:“我想著,這裏該帶你來看看的。”


    “盛夏走的時候,托我照顧她的姨媽,她說她這個姨媽長了兩個頭。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盛家有這麽一個人物。但是盛錦如病發之後一兩天,洞裏抬出一具棉被包裹的屍首來,讓我們處理,說是自殺死的。”


    “你也知道,但凡盛家女人死了,是有一定喪葬規矩的,不會如此草率,我也是好奇,偷掀開棉被看了,她長了兩個頭。”


    “我想,這就是盛夏口中的那個姨媽了。小夏既然托我照顧她,想必她對小夏是不錯的,所以也領你來看看。”


    季棠棠在溶洞裏居然還有個讓她記掛的姨媽,這是嶽峰始料未及的,他在墳前下跪,額頭觸地磕了三下,低聲說:“姨,這次來的匆忙,不知道您要什麽,也沒準備,下次來了,我多燒紙錢,給補上。”


    “不知道姨在下頭有沒有見著棠棠,棠棠沒有墳,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姨好好照顧她。”


    說完了心裏頭翻江倒海一樣難受,半天才手撐著地站起來,頭頂的林葉上有隻叫不出名字的鳥驚掠而過,留下一長串讓人毛骨悚然的輒輒聲。


    嶽峰頭昏沉沉的,對石嘉信說了句:“走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才走了兩步,身後撲通一聲,石嘉信給他跪下了。


    嶽峰沒扶他,這一瞬間,他的心境疲憊地對任何事都沒有好奇,也不想觸及,他就那麽站著,看石嘉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石嘉信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著,說:“嶽峰,我求你了,你把思思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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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嶽峰完整的知道了尤思的故事,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


    故事的前半段,石嘉信說的很模糊,嶽峰已經無從知曉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他隻知道,重新清醒過來的尤思的各種歇斯底裏和以死抗爭,在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刻,全盤潰散化為烏有。


    石嘉信抱著木然的尤思說:“思思,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一定補償你,我一定十倍百倍的補償你。”


    尤思沉默了很久,沒人知道那個時候她究竟想了些什麽,然後她抬起頭,唇角掠過一絲近乎詭異的笑,說了句:“好。”


    她的笑容讓石嘉信脊背一涼,但他旋即安慰自己是自己多心了,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接下來的日子,尤思像極了多年前的盛澤惠,她好像突然就接受了發生的一切,不再斥罵也不再瘋狂,對石嘉信也肯輕聲細語的說話了,有的時候,她會突然向他微笑,溫柔的眼波,一如當初兩人剛剛戀愛的日子。


    這段突如其來的日子,石嘉信真是幸福到惶恐,有時候睡夢裏都會驚醒,看到一旁安睡的尤思才定下心來,安慰自己一切都過去了。


    思思又是以前的思思了,石嘉信覺得,生活的這趟列車,又重新回到軌道上來了,嗚哇嗚哇的冒著白煙,在鮮花盛開的田野裏穿梭。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下一刻,這趟列車呼嘯著飛離原定的軌道,跌落萬丈深淵。


    那一天,吃完晚飯,思思先進房間,輪到他的時候,裏頭反鎖了,怎麽擰都擰不開。


    石嘉信焦急地拍門:“思思,思思,開門哪。”


    尤思在屋裏咯咯地笑,瘋狂而又暢快,石嘉信一顆心都揪起來了,想也不想,一腳踹開了門。


    屋裏沒開大燈,隻壁燈暗暗的光籠在大床上,尤思就低著頭坐在那束幽暗的光亮之中,長發蓋住了整張臉,然後,她抬起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雙手從兩腿之間慢慢舉了起來,鮮血順著十個指頭緩緩滑落。


    往下看,她的下*身浸在一攤血泊之中……


    像是什麽高分貝的聲音鑽擊大腦,石嘉信無法控製地駭叫起來,尤思盯著他笑,說:“我死也不會生個怪物出來的,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嗎?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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