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峰問石嘉信:“你怎麽還敢跟她生孩子?”


    石嘉信不敢抬頭看他:“我也不想的……可是化屍鈴要傳代,我不做的話,也會把她配給別人……我想著,那還不如……”


    嶽峰真想罵他兩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想一來自己沒立場,二來……石嘉信也未嚐不是個可憐人。


    他沉默了一下,說:“帶我去看看思思吧。”


    尤思這一極其慘烈的舉動,帶來的直接後果是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而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外姓女人,對盛家來講實在是比條狗還不如的——再也沒有人給她提供溶血,她身體裏的血已經有了失去活性的跡象,而盛錦如重病之後,整個盛家在傳承的交接混亂之下,也鮮有人再來關注她,偶爾看向她的目光,都像在看一個多日後的死人。


    八萬大山上下,也隻有石嘉信還對她好了,他已經後悔沒有聽從季棠棠最後的勸誡,他有了把她送走的念頭。


    有一次,他跟尤思提過,說:“思思,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我可以把你送回父母身邊。”


    尤思盯著他直直的看,不說話,石嘉信讓她看的後背發涼,正想解釋幾句,尤思咯咯笑起來了。


    她說:“你把我送回去幹什麽?折磨他們嗎?石頭,一日夫妻百日恩,將來你真見到我父母,就跟他們說我是走路不小心,讓車子給撞死了,當場死了,一點罪都沒受。千萬別真告訴他們我發生什麽事了,我謝謝你大恩大德了。”


    她笑著說的,說到最後痛哭不止,石嘉信也哭了,他在尤思身前跪下來,問她:“那我怎麽辦,思思,你說啊,說了我死也給你辦到。”


    尤思不看他,抬頭盯著天花板,幽幽說了句:“我這樣的還能去哪啊,我隻能死在這了。”


    石嘉信都快絕望了,直到忽然知道嶽峰來了八萬大山。


    見到嶽峰的那一刻,他開始相信這世上的事,冥冥中都是注定的,就像他和盛夏,原本應該是結親的,雖然沒了這層緣分,但他在盛夏最絕望的時候陪了她最後一程,現在是他瀕臨絕望的時候,嶽峰又來拉了他一把。


    嶽峰帶走了尤思。


    尤思沒什麽行李,但石嘉信還是忙前忙後拾掇了很久,他對嶽峰說:“思思用的錢算我的,生活費什麽的,我給你打過去,不夠你再問我拿。”


    出八萬大山,照例要走一段機耕道,拖拉機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嘎拉嘎拉地顛簸,石嘉信坐在一側,嶽峰帶著尤思坐在另一側,尤思偎依在嶽峰懷裏,出發時天還是陰的,走了半程之後,雲層後的陽光突然照射下來,尤思驚怔了一下,像是剛醒,忽然問嶽峰:“棠棠呢,在家嗎?”


    嶽峰說:“棠棠死了。”


    尤思看著他不說話,嶽峰把頭偏開,沉默著沒再作聲,過了會,尤思小聲的哭起來。


    嶽峰的車子停在第一次來時那個小鎮的飯館後麵,下拖拉機時,飯館門口有幾隻雞,撲騰著翅膀爭食,掐的臉紅脖子粗的,嶽峰當場就愣了,他想起第一次來,季棠棠還神智不清,非蹲在那看老母雞啄食,什麽叫物是人非,這就是物是人非了吧。


    他不想再多停留,把尤思的行李拿到車上放好,讓尤思坐副駕駛,幫她把安全帶扣上,然後拉開車門,正想上駕駛座,石嘉信在後麵叫他:“嶽峰,你過來一下。”


    嶽峰還以為他有關於尤思的話要交代,示意尤思等會,誰知道石嘉信一直帶著他往房子後頭走,走了會停下來,說了句:“以前這都是鋪石板的,還有棵樹,現在砍了,都糊水泥了。”


    嶽峰奇怪地看他,石嘉信又走了兩步,似乎是在找方位,末了不是很確定的停下來,指著正前方說:“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當時我帶小夏先到的這裏,她借了手機給她爸爸打電話,她就站那,然後跪下來給她爸磕頭,讓她爸爸一定要救你,我拉都拉不住……”


    嶽峰當時就收不住了,進八萬大山這一路,他一直覺得還好,沒失態,或許真的是過的久了,再痛苦也淡了,現在才知道是痂沒被翻起來,真戳到痛處,血還是止都止不住。


    他腿一軟,坐在地上就起不來了,身邊的水泥地糊的平整,幾次想伸手去觸,總像被烙到一樣又顫抖著縮回來,石嘉信說:“嶽峰,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嶽峰沒想哭,但是眼淚不知道怎麽的還是下來了,他眼前就那麽模糊著,跟石嘉信說了很多,語無倫次的,自己都不記得說什麽了,但是有一段他記得,他記得自己說:“毛哥總給我打電話,說都這麽久了,得過去,得往前看,得忘掉,你叫我怎麽忘啊,啊?怎麽忘?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第二個肯為我下跪肯為我去死的人了,我記著她有錯嗎?”


    ……


    末了,是尤思過來了,她在車裏等了很久,自己下車來找,她在嶽峰身邊站了一會,伸手輕輕搭住他的肩膀,說:“嶽峰,我們回去吧。”


    ————————————————————


    前前後後,尤思在嶽峰身邊捱了不到四個月。


    尤思死後,嶽峰依照她的遺願,沒有通知她家裏,火化之後就近買了塊墓地葬掉,石嘉信也真的沒有去祭拜,嶽峰忙活的那幾天,他隻在邊上幫襯著,嶽峰進墓園燒紙的時候,他就在墓園大門外站著,呆呆看著園子裏遠處嫋嫋升起的那線紙煙。


    喪事過後幾天,石嘉信就回了八萬大山,相繼走了尤思和石嘉信,屋子裏簡直冷清的可怕,一天無意間看日曆,嶽峰忽然就怔愣了一下。


    日子過的這麽快,居然又到年底了。


    又過了兩天,有好消息傳來,潔瑜懷孕了。


    女人懷孕了之後,就不好那麽勞累,方程式找到嶽峰,吞吞吐吐地表示不想讓潔瑜再打理酒吧的生意,嶽峰也爽快,短時間內聯係了兩個買家,兩個酒吧全轉手了。


    這一舉動讓九條大為光火,黑皮給嶽峰發短信說:你這不是打九哥的臉嗎,前段日子公安查你,九哥沒好提讓你幫忙的事,現在你倒好,底都起了,你悠著點,九哥肯定不得讓你好過。


    收到短信,嶽峰連回都懶得回,冷笑了一聲,心說:老子這些日子就沒好過過,還能不好過到哪去。


    除夕前一天,嶽峰去母嬰店轉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送潔瑜,連嬰兒床嬰兒車都齊備了,潔瑜跺著腳埋怨他:“肚子還沒大起來呢,你這不瞎花錢麽。”


    頓了頓又說:“哥,明兒過來吃飯唄,這兒人多,熱鬧。”


    估計是因為潔瑜懷孕的緣故,方程式老家的父母和妹妹都過來一起住了,潔瑜說這話的時候,老人家正在麵板旁邊忙活著搓湯圓,長滿褶子的老臉笑的跟一朵花似的,很是客氣的招呼嶽峰:“是啊是啊,一起過來吃吧,也就加雙筷子。”


    也就加雙筷子,到底還是外人的筷子,大團圓的,何必呢,格格不入的,嶽峰笑笑說:“不了,我明兒要……看我媽去。”


    這話說出來,純粹是當托辭說的,但是一出口,主意忽然就堅定下來,嶽峰突然覺得,再怎麽樣,金梅鳳到底也是生他養他的親媽。


    就像秦守成,千不是萬不是,到底還是棠棠的爸爸。


    往年都是晚上才過去,這一次他特意提早,置辦了年貨下午就開車過去了,路況挺好,到的時候才剛到晚飯的點,趙姨給他開門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會之後喜出望外:“峰子快進來,才剛要吃飯。”


    金梅鳳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對嶽峰的突然到來也很有點手足無措,她穿普普通通的黑色羊毛衣,絳紫色呢褲,保暖鞋,頭發攏在耳後,絲絲的花白,往常那個出現在他麵前緊繃著的,打扮的花枝招展不倫不類尖酸刻薄的金梅鳳,好像隻是另一個人。


    又或許是,時間沒到,她還沒來得及換裝登場。


    嶽峰也有點尷尬,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幫著趙姨把年貨拎進屋裏,趙姨把他讓在沙發上坐下,又去端了餃子上來,金梅鳳很不自在地往邊上挪了挪,招呼趙姨坐下來一起吃。


    三個人各吃各的,全程隻有筷子磕碗和電視裏的聲音,吃到一半時,金梅鳳說了句:“醋沒味道。”


    趙姨趕緊站起來:“曉得你愛吃辣的,冰箱裏有剛買的辣醬,還沒開呢。”


    她去冰箱裏拿了辣醬過來遞給金梅鳳,金梅鳳撕了塑料覆膜,伸手去擰瓶蓋,蓋子卡的緊,兩次都沒擰開,嶽峰看在眼裏,忽然說了句:“媽,我來吧。”


    這一聲“媽”,震的金梅鳳整個人都傻了,嶽峰也沒看她,伸手把瓶子拿過來,使了個力擰開了,遞過去時,金梅鳳還怔著,沒接,又過了兩秒鍾,突然把麵前的碗一推,回房去了。


    嶽峰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放下去,趙姨趕緊打圓場:“峰子,你媽就是這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這還算好的了,往年都摔鍋摔碗的……”


    嶽峰笑笑說:“知道。”


    說完了,低頭吃餃子,味同嚼蠟,覺得自己怪沒勁的,又覺得自己活該:找了全世界想找到個溫暖的地方,很顯然是自作多情了,自己怎麽能幼稚成這樣,這麽多年風刀霜劍的對抗著,你現在想緩和,叫一聲媽,就春暖花開了?


    他掏紅包給趙姨:“姨,你多幫襯著,我走了。”


    趙姨很意外:“剛來這是……不守夜了?”


    “不了,潔瑜……喊我過去吃飯,我先頭應下了。”


    趙姨沒辦法,千叮嚀萬囑咐地送他出去了,回屋了之後趕緊去裏屋看金梅鳳,金梅鳳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上發呆,趙姨趕緊過去扶她:“姐,這大冬天的地上冷不冷啊。”


    金梅鳳沒起來,哆嗦著抓住她的手,一開口就帶了哭音:“小趙,峰子喊我媽呢,你聽見沒?”


    趙姨讓她這一句說的,眼角都濕了:“聽到了姐,我早跟你說吧,別跟峰子強,怎麽著都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是?峰子大了,懂事了,就不像過去那麽扭了。”


    金梅鳳眼淚慢慢流過被火燒過的坑坑窪窪的臉:“我知道峰子恨我,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他恨著我呢,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當時是慌了,我做那麽不要臉的事,我心裏怕,我就別了門,我真不知道會失火,那也是我男人不是,我得多黑心才會要把他燒死?我真是不知道,我後來也拚了命想去救他,火太大了,我救不了,還把臉給燒了,小趙我真不是故意的,峰子恨我呢,我都不知道怎麽給孩子說……”


    她說著說著就說不出連貫的話了,喉嚨裏哽咽著嗆著,肩膀聳的厲害,趙姨蹲下身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她:“沒事兒,峰子曆的事多了,慢慢兒的會明白的,你看今年不就挺好嗎,會好起來的啊姐,咱慢慢來啊……”


    ————————————————————


    這個點,不上不下的,街上僅有的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往家裏趕,嶽峰忽然很羨慕他們:至少他們這個晚上,都有要趕回去的方向,隻有他,方向盤左擰右擰的去哪都成——反正他那個所謂的“家”,也隻不過是間隻住了他一個人的磚頭水泥房子。


    正漫無目的地沿路開著,手機突然響了,看清來電顯之後,嶽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是九條,多日不聯係,那頭的聲音怎麽聽怎麽覺得陌生和怪異:“峰子,年底了,兄弟們聚聚,金碧輝煌ktv,三樓301,給做哥哥的個麵子,你會來吧?”


    “你會來吧”四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意味深長的話裏有話。


    “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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