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巍峨大氣的府門前站立了片刻, 乾隆牽起少年往府內走去。


    兩人十指相扣,在王府花園中緩步慢行, 邊行邊四處巡視,時而交首, 低聲討論一陣,氣氛融洽而和諧。


    少年身形還未完全長成,堪堪隻及帝王的肩膀,兩人攜手漫步,不但不給人突兀的感覺,反倒顯得十分合襯,十分自然。


    從門庭繞到後院, 王府內到處可見正在忙碌當中的匠人。有的爬上高高的木腳架, 伏在門梁屋簷上重新描繪其上的華彩紋飾;有的佝僂在花園中,將從皇家園林挪移過來的名貴花木分門別類的一一填埋入挖好的土坑,拍實泥土;還有的聚在工房裏,專心致誌的打磨器物和家具。


    原本破舊空曠的端王府, 此時一派繁忙景象, 其未來尊貴奢華之狀,如今已可窺見一二。


    克善將整個王府各處巡視完,站在府門前,蹙眉,指指內裏已初見金碧輝煌之氣的層台累榭,朝乾隆挑眉問道:“內務府是怎麽督造的?這般奢華,已是違製了吧?”


    乾隆聞言輕笑, 想來,也隻有眼前這少年才會這麽直白的嫌棄自己的榮寵。更甚者,他不稀罕也不需要自己的榮寵,因為他心中自有一杆秤,該他得的,他絕不會推辭,不該他得的,他也不會去強求,隨心隨性,特立獨行。如此,才會讓他越發的忐忑難安,越發的想將他緊緊抓住。


    “違製?傻瓜!朕告訴你,放眼整個京城,七成以上的王爵府邸都已違製。法不責眾,朕就算不滿,也隻得裝聾作啞,難不成還讓他們統統把府邸給拆了重造?你違製一回,他們也無甚說頭!”


    乾隆攬過少年肩膀,捏捏他嫩滑的臉頰,語帶戲謔。


    克善睇他一眼,眉頭皺的更緊,“不可。我的府邸,誰都知道是你下旨親令內務府督造,如今在你眼皮子底下違製了,豈不是向京中權貴傳達一個信號——你不但不追究違製行為,還刻意的縱容。如此,日後京中勳貴們的攀比之風更甚,敗壞奢靡的習氣大行其道,於朝政,於八旗,於社會風氣極為有害。”


    八旗製度本就日漸腐朽沒落,乾隆後期的鋪張浪費更使得八旗製度進一步走向朽壞,他既已事先清楚八旗的終局,身在局中,豈可坐視不理?大動作整治他尚無那個能力,以身作則卻是必須的。


    想罷,他握住乾隆的大手,捏了捏,指向府內忙碌不停的匠人們,請求道:“你讓他們都停下吧,著內務府的官員趕緊過來,查看工程進度,有違製的情況,即刻責令拆了重建。隻管拿我開刀沒關係,嚴厲點,大張旗鼓點,務必要讓這滿京城裏的勳貴們都看清楚了。若連深受皇恩隆寵的我亦要受到如此嚴厲的苛責,看日後誰還敢明目張膽的違製?八旗鋪張浪費,驕奢淫逸之風是該好好刹刹了!”


    克善說完,良久不見乾隆回話,這才轉頭向他看去,隻見身旁高大的男人正微微俯身,定定凝視著他,眼中眸光變幻,其中暗藏的情緒,流轉間複雜難辨,似要保持著這凝視的姿勢,直至恒古。


    “怎麽了?我哪裏不對?”克善挑眉,放開握住他大掌的手,轉而朝自己玉白的麵頰撫去。


    “不要放手!”乾隆突兀的厲喝,快速擒住他的手,緊緊納入自己掌心,掌心因情緒激動而汗濕了一片,“你沒有哪裏不對,反而,你太對了!對極了!”


    ‘對的’他心裏五味雜陳,分不清是心疼不舍多些還是幸福感動多些,一顆滾燙熾熱的心髒劇烈鼓動,快要蹦出胸膛。


    在這個世上,有誰不盯著他的地位權勢,真心實意的為他考慮?除了眼前的少年,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孤單冷寂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才碰上這麽個人,破了他的心防,暖了他的心扉,讓他如何能夠不去愛他?讓他如何甘願放手,將他交給別人?


    眼前的帝王,明明嘴裏說著讚同的話,可眼裏的陰霾和痛楚卻逐漸轉為濃鬱,將他本就幽深暗沉的眸子染的更是漆黑一片,找不見半點神光。克善不禁有些擔憂,拉拉兩人相牽的手,小心開口:“恩,我不放手。你這是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不然,咱們馬上回宮吧?今日違製的事就算了,讓他們日後再改。”


    “沒,朕很好。寶貝如此為朕考慮,朕很感動,一時就說不出話來了。”瞥見少年眼中的憂色,乾隆立刻放緩表情,拋開心中紛亂的雜念和糾結苦痛,語氣萬般溫柔的安撫到。


    克善審視他片刻,瞥見他眼底緩緩沁出的柔光,終於放心的頷首。


    安撫了克善,乾隆朝吳書來看去,抬手道:“派人去找來保和傅恒過來,讓他們看看這端王府是怎麽督造的!”


    吳書來躬身應諾,立馬打發一名侍從去內務府叫人。


    待來保和傅恒匆匆趕到,乾隆近日來本就心情抑鬱,這會兒有得發泄,根本不講什麽情麵,帶兩人四處在端王府內走動,將違製之處一一點出,當眾大加訓斥,直訓的兩人頻頻拜倒認罪,腰都直不起來。


    端重親王麵色沉沉站在一邊旁聽,待到兩人拜倒,便也跟著一塊兒跪下領罪,動作幹脆利落,半點不做分辨,態度鮮明。


    強忍著拉起少年的衝動,乾隆將這出‘周瑜打黃蓋’演的聲色俱厲,聲響震天。


    待到好不容易清點完所有違製之處,他馬上頒下拆府重建的口諭,責令來保,傅恒,親自督促,即刻動工。


    得到聖令,剛修整不到一半的端王府內煙塵四起,但凡違製之處,都被拆的一幹二淨,剛剛還氣象一新的府邸轉瞬間一片狼藉。


    帝王帶著親王和一幹內務府大臣站在府門外觀看匠人動工,不顧四處彌漫的煙塵,將督辦到底的決心展露無遺。


    離的端王府近的王侯勳貴首先得了消息,派人遠遠觀望。待派去的人回來稟報情況,問明原因,心中惶惶不安,紛紛繞著自家院落走了無數個來回,將違製之處暗暗記下,想著哪天悄然把這些地方都整改了。想那端重親王,如今的朝堂新貴,聖上身邊的第一寵臣,都吃了掛落,府邸都給拆了,他們這點子分量,完全不夠看啊!


    由於動靜太大,連端重親王,來保、傅恒三個天子近臣都為王府違製招了聖上訓斥,離的遠了的權貴們不久也得了消息,心中無不惶恐。這天過後,京中各大勳爵府不約而同的大興土木,府邸不見擴建,反倒越修越樸素,越修越低調,成了京城一大奇景。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監督著匠人們將端王府違製之處拆除,乾隆站在王府大門邊,朝門內的狼藉觀望,想著這幅破敗之境,不知要拾掇到何年何月方能完工,竟暗暗合了自己心意,不由的心頭大悅,嚴肅的麵容上隱隱約約露了笑意。


    傅恒站在帝王左後側,瞥見他臉上隱露的笑容,稍稍放鬆緊繃的情緒,對他今日的苛責摸不著頭腦。本以為憑帝王對端重親王的寵愛,這府邸,必是要莊嚴巍峨,大氣奢華的,他這才放心的讓手下有心拍馬的人去督造,沒曾想,竟是惹了一場無妄之災。


    再轉眼朝身邊站立,麵容平靜,表情分毫不見委屈的少年看去,想到這人曆來與帝王之間那難言的默契,腦子一轉,靈光乍現——今兒這出,莫不是兩人特意演給人看的吧?


    心中一凜,傅恒埋頭苦思自己府上可有違製之處,觀皇上今天這態度,日後,各八旗世族的驕奢淫逸之風可得好生刹一刹了!


    而站在他另一側的來保,此時也是一臉沉思,若有所悟。


    兩人心中明悟,想到原本應當劃歸端親王名下的那些產業,怕是也有違製之處,連忙找來單據,呈給皇上過目,由他來定奪,酌情增減。


    乾隆接過長長的單據,一項項仔細過目,其上羅列著親王分封後應得的供奉,有山海關內的大糧莊20座;銀莊3座、半莊2座、瓜園2座、菜園9座,山海關外大糧莊6座、盛京大糧莊4座、果園3座……俱都符合親王製式,無有違例。


    乾隆滿意的點頭,將單據遞給克善過目。


    克善接過,一目十行的看完,皺眉開口,“這些個供奉也違例了,除了這三座銀莊,其餘的都劃掉吧?”


    乾隆一臉錯愕,接過單據再次審核,確定沒有不妥之處,這才俯身直視克善清亮的雙眸,放軟嗓音安撫:“這些都是分封親王的定製,沒有違例,克善盡管收著。”


    來保和傅恒也是一臉的不明所以。這單據明明是按以往的慣例擬定,怎得端重親王拒不收受,隻要三座銀莊?三座銀莊折銀繳納的貢賦可不夠一個親王府吃上半月的。


    克善不管眾人作何想,推開乾隆遞過來的單據,輕輕一笑,“皇上莫不是忘了,奴才不是正經的宗室親王,而是異姓王。奴才自有奴才阿瑪留下的產業繼承,這些個供奉,確實違例了,奴才不敢收受。”


    這是怕別的宗室親王對自己心有怨念,引得皇族離心吧?乾隆聞言恍然,心情動蕩,怔怔難言。


    起初,他對少年的看重,對少年的特別照拂,莫不是衝著他的才能和孤苦身世去的。想著自己能將這少年牢牢掌控,為自己所用,培養成自己的近臣,能臣,孤臣,將他捧到高位也不無不可。如今,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發展到了這一步,他心甘情願的賦予他無盡的財富和權利,可少年卻還是當初那個少年,沒有恃寵而驕,沒有貪得無厭,依然對他實心實意,顧慮的細致又周全。


    胸腔滾燙,乾隆按捺住心內欲將少年牢牢禁錮在懷中狂吻的衝動,伸手輕撫他腦後的發辮,嗓音沙啞道:“你阿瑪那些產業早在荊州民亂中被毀於一旦,你何來的家業繼承?聽話,這些田產莊園你且收下,不然,日後出宮開府,沒有收益來源,吃穿用度,人情往來,都是一大筆嚼用,你應付不來!”


    循循勸誘,乾隆表情萬般溫柔,直看的一旁的來保膛目結舌。


    傅恒倒是對兩人比親生父子還親的相處場麵習以為常了,心內暗自讚歎:這端重親王小小年紀,揣摩聖意的功夫就如此爐火純青。先是整改自家王府違製,替皇上整頓八旗奢靡之風當了卒子;又是認清了自己異姓王的敏感身份,以退為進,加深皇上對他的信賴!如此這般,日後,他何愁不得皇上重用?這心機,真是深不可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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