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正飄著點點飛雪, 不大, 卻能冷透人的心肺,令人呼吸間鼻頭發痛。


    殿外剛被清掃幹淨的空地又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江映月此刻正跪在白茫茫的空地中間, 頭上的鮮血已經凝固,一絲醒目的豔紅從她的額頭滑落, 沒入衣襟,浸染了她半邊衣衫, 其狼狽的模樣令人觸目驚心, 不忍直視。


    雖然形容極為淒慘,她麵上卻沒有任何怨恨或害怕的表情,隻腰杆挺的直直的, 眼觀鼻鼻觀心, 沉默的跪著,態度平和而恭順。


    來往的宮人們或對她指指點點, 或垂著頭急匆匆跑過, 但心裏多少都有些同情。她不是那個獻藥救了皇上的女史嗎?怎麽會這樣狼狽?一個有功之人不但沒被表彰,反而被懲罰了,真是令人心寒。


    將宮人們的憐憫和懷疑看在眼裏,江映月垂頭,抿唇微微一笑。以她獻藥的功勞, 歐陽慧茹能夠怎麽罰她?不過是跪幾個時辰而已,她受得住。


    摸摸宮裝下厚厚的棉褲,她不由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


    “江女史可還好麽?”熟悉的嗓音響起, 喚回了江映月的心神,她抬頭,朝站在屋簷下,正用一雙清亮眼目看著自己的太子妃睇去。


    “回太子妃,奴婢很好。奴婢替您處理傷口時弄疼了您,奴婢該罰,”江映月艱難的彎下已經被凍僵的脊背,邊磕頭邊虔誠的說道。


    來往宮人無不拉長了耳朵偷聽兩人對話,此時麵上微露震驚,沒料到太子妃隻因這點小過失便把人整治成這樣,難道她的平易近人都是偽裝?如此想著,心裏便有些發怵,看向太子妃的視線帶了三分懼怕。


    好你個江映月,這種時候還不忘渲染我殘暴的形象。歐陽慧茹挑眉,清亮的眼眸暗沉了一瞬,朝候在一旁的秦嬤嬤看去,溫聲囑咐道,“嬤嬤,你去把江女史的傷口清洗一下,再給上點藥。”


    秦嬤嬤應諾,很快拿來一瓶烈酒,給江映月擦拭傷口,並上好金瘡藥。


    饒是堅強如江映月,在烈酒倒下時依然變了臉色,痛的麵目扭曲,齜牙咧嘴,心中更加篤定歐陽慧茹是在故意整治她。隻是,為什麽獨獨針對她?這樣的疑問再一次浮上心頭,卻依然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見到疼痛難忍的江映月,歐陽慧茹勾唇:疼嗎?還有更疼的在後麵呢!


    忖完,她微微一笑,柔聲道,“江女史好些了嗎?父皇正病著,脾氣有些暴躁,又因為心疼本宮,難免行事衝動,這才失手砸了女史。但女史的功勞,他自會記在心裏,還望女史切莫對父皇心存怨望。”


    原來是皇上砸的。眾人恍然大悟,見太子妃行事這般妥帖溫柔,還親自前來安撫,對太子妃的觀感又好上了三分,對江映月的同情反而大大減少。


    江映月俯身再拜,咬著牙悶聲道,“不敢。”


    “如此甚好。父皇砸你,是罰你傷到本宮,但一碼歸一碼,本宮還沒罰你呢。江女史,你知道你還犯了什麽錯嗎?”歐陽慧茹指使小雨給自己搬來一張椅子,坐在廊下悠悠然的問。觀她的行止,是準備來一次秋後算賬了,先禮後兵的手段被她運用的極為純熟。


    江映月心裏咯噔一下,垂頭細思,忽然白了臉,心道:合著你做了這麽多鋪墊,卻是在這兒等著我呢!什麽都是虛的,隻你那禁言令卻是實的,隻待我自己犯禁。


    心知自己上了圈套,她唇色青白,其上被咬出深深一圈齒痕,語氣僵硬的開口,“啟稟太子妃,奴婢知道。奴婢不該將您割肉做藥引的事告訴皇上,奴婢犯了口舌之禁,該罰。”


    “知道就好。本宮當初是如何告誡你們的?江女史卻是轉臉便把本宮的命令忘到了腦後。父皇知道後堅決不肯喝藥,豈知本宮花了多少精力才能勸服他?耽誤了父皇的病情,江女史你如何向本宮、向與你同困此地的宮人們,向天下人交待,恩?”


    憶起父皇不肯吃藥後她幹的那件沒腦子的醜事,歐陽慧茹臉色黑沉,語氣中的怒火燒的更加猛烈,恨不能把江映月燒成灰燼。


    原來這裏麵還有這一出?皇上才好了一點,竟然不肯吃藥了?宮人們緊張起來,對江映月升起了點點怨恨。


    江映月感受到周遭投來的怨恨目光,身子瑟縮了一下,有如芒刺在背。在宮中生存,最重要的是人際關係。她能混的如魚得水,步步高升,全靠著她高超的社交技能。在場的人,無不是乾清殿伺候的老人,根基甚深,人脈甚廣,若她惹了他們厭棄,糟了排擠,日後在宮裏的生活豈不是更加艱難?完顏不破眼看著靠不上了,她該怎麽辦?


    江映月心頭驚疑不定,苦苦思索著退路。


    不待她想出一點頭緒,歐陽慧茹又重重在她身上踩了一腳,“江女史不要仗著你獻藥有功便忘了做女史的本分。說到底,你這功勞也是虛的。若你真是個忠心耿耿的,沒有私心和顧慮,早該冒著被杖殺的危險出來獻藥。若早有了這份藥方,父皇何至於久病這麽些時日?宮裏何至於死這麽多人?不要說藥引邪門,你心有顧忌。四錢人肉而已,好了還不到銅錢大個疤,能與人命相比嗎?說到底,你隻是在等一個一舉嶄露頭角的機會對不對?父皇的病情越重,越能凸顯你的居功至偉,是也不是?你這等不忠不義,自私自利的小人,真是令人可厭可憎!你還指望你那點鬼祟伎倆能瞞得過本宮?哼,做夢!”


    她從最初的溫和到現在的嚴酷,一下一下慢慢踩著江映月,隻待時機一到,便一舉將她打落深淵。江映月那些把戲,她厭倦了,自己的仇怨,她自己來做個終結。都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她說的話也不是欲加之罪,江映月這次再怎麽狡辯也脫身不得了。她早該這樣一手捏死她才是。


    歐陽慧茹一席話毫不留情的揭開了江映月偽善的假麵,字字句句直戳她心底最陰暗、最可怖的一麵,令聽到的人齊聲嘩然,看向江映月的眼神瞬間不一樣了,那一點點怨憤頃刻間變成了恨之欲死的仇視。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歐陽慧茹針對她的理由?真是好一雙厲眼,將她那些算計看的這樣透徹,令人打從心底生寒!她和歐陽靖宇何其相像?都是說話做事不留餘地的狠人!想到歐陽靖宇對皇弟‘蠅營狗苟’的評價,再聯想到她現在的處境,江映月閉了閉眼,心中萬念俱灰,卻依然不想放棄希望,努力替自己爭辯著,連聲大喊冤枉。


    她知道,這席話一出,她將要麵對的是帝王的雷霆之怒和整個乾清殿宮人們的仇視和報複,將來她的處境何止是寸步難行那樣簡單?能不能躲過重重暗算和陷害,安然活過三個月都是問題。如此看來,她若能早些離宮還是一件好事。可嫁給自己的嫡親弟弟,這簡直是他們姐弟倆的奇恥大辱!


    江映月此刻彷如掉落了萬丈深淵,心中滿是絕望。她最大的錯誤便是沒有提早對歐陽慧茹防備,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在那場刺殺中將她除掉。若除掉了她,她怎麽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江映月後知後覺的想到。


    但任她怎麽後悔也是遲了,令她意料不到的事還在後麵,歐陽慧茹對她何止是罰跪那樣簡單。此次經曆了那麽多艱險,父皇被暗害病重,她被迫割肉,這一樁樁都是血債,自然該用血來償。


    歐陽慧茹對江映月的聲聲喊冤聽而不聞,臉色十分默然,平日裏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瞳也都被濃烈的殺氣暈染,顯得晦暗不明。她今天是鐵了心要置江映月於死地。三個月何其漫長?又會發生多少變故?她等不及了。


    莫怪歐陽慧茹對江映月起了殺心,怪隻能怪女皇的陰毒將天後熏陶培養的太過成功了。


    幾句話戳破了江映月的真麵目,歐陽慧茹也不廢話,直接遣人去找侍衛過來行刑。


    “江女史,你進獻的藥方救了父皇一命是事實,因此,雖然你的心思齷齪,延誤了父皇的病情,令本宮難以容忍,本宮卻也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你便受了本宮八十鞭刑,若八十鞭過後你還未死,這事便就此掀過如何?”


    歐陽慧茹微微揚起下顎,睨視著容色乍然蒼白似鬼的江映月,邪惡的笑了,內裏冷冷暗忖:偽善麽?姐也會!


    誰能挺過八十鞭還未死?歐陽慧茹,你是在玩兒我嗎?你這假作慈悲的麵孔更加令人惡心!被推到了絕境,江映月再也難掩心中刻骨的仇恨,停下喊冤,冷冷瞥她一眼,朝她狠狠啐了一口。


    第一次見到江映月這般直白的真情流露,歐陽慧茹頗覺有趣,竟是唇角一勾,燦笑起來,空地旁圍觀的宮人們卻震驚了。原來,平日溫柔和善的江女史竟然是一隻披著人皮的狼呀!打死活該!


    前殿正熱鬧著,安順得到太子妃欲鞭刑江映月的消息,想到皇上的暗查計劃,不敢怠慢,忙將他喚醒,細細稟報情況。


    “哈哈!丫頭好魄力!這才是朕的皇後!”完顏不破聽完朗笑一聲,心情極為舒暢,“讓她打,她被硬逼著割了四錢肉,心裏憋著狠呢!方才還同朕置氣來著。找途徑發泄發泄也好。這丫頭是要置江映月於死地呀,手段不錯,朕算是白替她操心了。”


    完顏不破笑的暢快,一字一句無不透著濃烈的溺愛。丫頭不是嬌弱的小花,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但是她能與江映月獨自周旋到這一步,他還是很感欣慰,也稍稍放了心。


    安順再一次深刻的領會了太子妃的彪悍程度。能把江映月這樣手段心性都狠辣到了極點的女人整治到這等絕境,太子妃的段數高了她何止一籌兩籌?也唯有這樣強悍的女人,才配做他們大金的皇後。


    想到這裏,安順頗感欣喜,待到深思,卻又皺眉,遲疑的開口,“若江映月被太子妃弄死了,那皇上您豈不是斷了一條重要線索?這江映月在宮中可能還有同黨,不徹底拔除,留著是一大隱患。”


    “哼,何止是宮裏,朕懷疑前朝都已經被他們的人滲透了。江映月此人心機何其深遠?怎可能隻將眼光放在朕的後宮?隻有占據了朕的後宮,再勾結朝堂,他們才能攝取到最大的權勢和利益,才能最大程度的實現他們的圖謀。江映月此人現在絕不能死。你去,將行刑的侍衛換成朕的暗衛。刑訊手段他們自有一套,知道怎麽鞭打一個人可以讓其不死,卻又生不如死。”


    安順點頭,肅著臉領命而去。自這一天起,江映月的磨難才算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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