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剛過,孟桑榆便狠心撇下狂叫不止的阿寶,身著一襲華麗宮裝,迎著瑟瑟寒風在宮門口等待周武帝的鑾駕。


    假皇帝到時,看見的便是寒風中衣袍翻飛,顯得飄逸靈動的美人。美人的臉色因寒氣過重的緣故顯得有些蒼白,狹長的鳳目染著幾絲水汽,盈盈的朝自己看來,仿佛含著萬千情誼。他愣了愣,不自覺低下頭,本就緊張不安的心開始狂跳,不是被美色所惑,而是因即將到來的殺僧禍。邁出這一步,他將再也沒有活命的可能了。


    他身後的常喜假作咳嗽,實則在警告。他立即抬頭,扯出一個笑臉朝迎上前來的德妃看去。


    又是這張明明不喜歡卻要強裝喜歡的死人臉!其實你可以不來的!我一定感謝你八輩兒祖宗!孟桑榆一邊屈膝請安,一邊默默腹誹。


    上輩子,她從小就被父母拋在一邊不聞不問,為了活得更好,為了獲得更多的關愛,她自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對人的負麵情緒十分敏感,再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能夠立即發現。要不然,她也不會一進宮就發現了皇帝苦心掩藏的真實情感。


    假皇帝遵從常喜的教導,快步上前扶起德妃,並拉住對方細嫩的小手。這雙手很柔軟,卻也十分冰冷,就像自己此刻的心情。假皇帝不自覺的稍稍握緊又飛快鬆開,牽著德妃往殿裏走,臉上的笑容也自然了一點。


    這是挑逗?孟桑榆感覺到手上的力度,詫異的瞥了一眼男人俊美的側臉。以往的周武帝即便握著她的手,那力道卻永遠不鬆不緊,仿佛經過了測量,在床上也從沒失去過狼,隻將歡-愛看做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務。除開沈慧茹,他對所有女人的態度都一樣,看似親近實則拒人於千裏之外。偶有年紀偏小又家世不顯的新人入宮,才能在他的眼裏看見片刻放鬆,但這輕鬆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新人的蛻變而消失,再也難得一見。


    所以說,這也是一個可憐的男人。


    在孟桑榆胡思亂想時,假皇帝已經帶著她走入正殿。燒了地龍的大殿十分溫暖,撲麵的暖氣立刻熏紅了她的臉,也令假皇帝心頭略微放鬆。


    兩人挨著小幾在軟榻邊坐下,碧水和馮嬤嬤來來往往,張羅著茶水和糕點。


    也不能一來就說‘愛妃,我們安置吧’,這樣顯得太猴急!假皇帝端起熱茶啜飲,心裏思量著該怎麽辦。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隔壁偏殿裏傳來的狗叫聲。想起上回看見的德妃的寵物,他眸光微閃,自覺終於找到了話題。


    “愛妃,你那隻寵物調-教的如何了?”


    “回皇上,談何調-教?如今是一動都不能動了!”孟桑榆語帶哀怨,話落還冷冷瞥了眼常喜。


    常喜連忙低下頭。


    “哦?是上次旭堯幹的好事?傷得很嚴重嗎?”假皇帝放下茶杯,順著她的話往下問。


    “碧水,讓銀翠把阿寶抱進來給皇上看看!”孟桑榆揮手道。聽這略帶嘶啞的叫聲,可見阿寶自她離開後就一直沒停過。這孩子,一刻都離不得自己,日後可怎麽辦才好?明明是抱怨,心裏卻漾著淡淡的歡喜,這種被需要被依賴的感覺很令她著迷。


    小狗的叫聲越來越近,待進了殿,看見孟桑榆,他立即從銀翠的懷裏抬起頭,嘶啞淒厲的叫聲變成了哼哼唧唧的撒嬌聲,小爪子朝孟桑榆抬起,仿佛在祈求主人的擁抱。


    對上他濕漉漉的黑眼珠,孟桑榆的心軟得一塌糊塗,立即起身將他抱進懷裏,用食指輕輕刮撓他的下顎。


    哼哼唧唧的聲音更歡快了。


    “愛妃,他怎麽傷成這樣了?沒想到旭堯下手如此狠毒!”看見阿寶的聖誕小棉襖,周武帝怔楞了一瞬,及至德妃抱著阿寶坐下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阿寶被剃光的毛發和一身的傷痕。瞧這爪子,都包成蹄子了,還有那尾巴,與擀麵杖何異?可真夠慘烈的!


    孟桑榆哀怨的瞥他一眼,沒有接話。與皇帝一起說他兒子的壞話,除非她腦子被驢踢了。


    周武帝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假貨。那‘愛妃’兩字一出,他漆黑的眼珠便劃過一道厲芒,不由自主的對著假皇帝汪汪大叫起來。他也想隱忍,隻可惜阿寶的腦容量太小,間接影響到了他的性情和思維。


    “他好像對朕有敵意?”假皇帝挑眉。這是周武帝表達不滿時的標準動作,他模仿了十成十。


    孟桑榆心裏一緊,連忙拍拍阿寶的腦袋,示意他閉嘴,然後捏起他的兩隻前爪,做叩拜的樣子,笑盈盈的說道,“哪裏,他方才是在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按照阿寶叫喚的頻率,再結合德妃的翻譯,倒還真像那麽回事兒。假皇帝恍然,然後仰首大笑起來,接到良妃指令後的驚懼都在這暢快的笑聲中消散的一幹二淨。反正早晚是一死,不如好好享受當下。


    德妃不僅長得明豔端方,性子也意外的可愛,相處起來十分舒服,令人止不住的心生愉悅。隻是奇怪皇上怎麽就不愛她反倒去喜歡良妃那樣野心勃勃,性子陰沉的女人呢?都說聖心難測,果然沒錯啊!假皇帝心裏感歎,不由自主便讚道,“愛妃真是個妙人兒!”


    他語氣親昵,表情柔和,幽深的眼底滿溢著不可錯認的歡喜。這是一個男人欣賞女人的表情,是動心的前兆。


    周武帝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心髒一縮,呼吸一窒,竟覺得恐慌難耐。桑榆究竟有多好,沒人比他更清楚,但凡稍微對她用點心或多幾分關注,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她開朗,她豁達,她襟懷灑落,至情至性,在這不見天日的禁宮裏就像一縷陽光,帶著致命的誘惑。隻要不似以前的自己那般有眼無珠,是男人都無法抵抗她的魅力。


    如果這男人對桑榆起了心思……周武帝咬牙,不敢再想下去,心髒仿似被人硬生生挖出又硬生生捏碎。他再次痛恨自己的境遇,哪怕不是人,附身獒犬也行啊!他一定會當即咬斷此人的喉管!


    孟桑榆這會兒心裏也並不平靜。她看見了什麽?她竟然從狗皇帝的眼裏看見了柔情?以往的狗皇帝笑得再歡,幽深眼眸中的冰冷卻從未融化過!所以說,麵前這暢快大笑的人是假的吧?她不由自主的想。


    假皇帝見孟桑榆表情呆呆的,十分可愛,便又拿話來逗她,“你看他這滿臉敵意,確實是不喜歡朕。”


    孟桑榆順著他的指尖才看見阿寶猙獰的表情。阿寶瞪著眼,呲著牙,鼻頭一拱一拱,正發出威脅的低鳴,這幅凶狠的模樣若是惹了皇帝的不快就糟了!


    她連忙捂住阿寶的狗臉,訕笑著解釋道,“皇上理解錯了,阿寶不是對皇上有敵意,是對旁人有敵意。小狗可是十分記仇的,上次多虧了常喜公公,臣妾的阿寶才在荷花池裏洗了一回冷水澡,要不也不會帶著這一身傷回來。”她冷颼颼的瞥了常喜一眼。


    常喜立即跪下,一邊掌刮自己的臉一邊告罪,“奴才該死,奴才錯了,奴才有眼無珠!請德妃娘娘恕罪!”本以為這個女人注定落魄,他才會那般肆無忌憚的摔打她的寵物。可誰曾想良妃娘娘竟然拿她還有用?如此,他少不得要委曲求全一次了。不過一個將死的女人,暫且便忍你一忍,待灑家做了尚書令,定要你好看!常喜垂眸,掩飾眼底的怨毒。


    但周武帝趴在孟桑榆膝頭,視線剛好與他齊平,自然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冷冷忖道:看來,這個奴才是留不得了!


    看在周武帝的麵子上,宮妃們都對常喜客客氣氣,禮遇有加,但孟桑榆卻不。她一不想爭寵,二不想謀權,更無需常喜幫她在周武帝麵前說話,讓周武帝時刻惦記著她。常喜不招惹她自然相安無事,若招惹了她,她也不會讓對方好過。阿寶那一腳之仇,她一分一秒都未曾忘記。


    不過,報仇也要適可而止,常喜畢竟是狗皇帝的人。


    孟桑榆時刻關注著周武帝的麵部表情,以待他稍微露出不悅便立即叫停。但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那是什麽眼神?不是不耐,不是惱怒,卻似緊張,畏懼,不安?


    孟桑榆抿唇,再次乜去,這回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緊張畏懼一個奴才?怎麽可能?她心髒突突的跳起來,一個隱隱約約的想法似閃電般滑過腦海。


    見周武帝擰眉朝自己看來,明明是不悅的表情,眼底卻暗藏一絲忐忑與閃爍,孟桑榆抬手,漫不經心的開口,“罷了,停下吧。下次有眼色一點!”話落,她朝暗自放鬆了麵部神經的假皇帝看去,興致勃勃的提議,“皇上,為了不讓那些有眼無珠的東西再傷害阿寶,您給他寫一塊兒狗牌吧?有了欽賜狗牌,阿寶在宮裏行走就安全了,臣妾也再不用為他提心吊膽了!”


    “這……”假皇帝遲疑,他害怕寫字時露出馬腳。


    “碧霄宮阿寶,不過五個字罷了,舉手之勞。皇上就成全臣妾吧!”孟桑榆掰著手指頭數數,隨即湊過去拉扯他的袖子,聲調兒軟乎乎的醉人。


    假皇帝心神蕩漾,不著痕跡的朝臉頰紅腫的常喜看去。常喜微不可見的使了個眼色,假皇帝欣然應諾。


    周武帝在孟桑榆拉住那假貨衣袖撒嬌時便聲嘶力竭的吼叫起來。


    孟桑榆自是發現了假皇帝與常喜不同尋常的互動,連忙擺手叫銀翠把吵鬧不休的阿寶帶下去,免得他觸怒了這人,也讓自己分心。


    狗叫聲遠去,碧水與馮嬤嬤分別拿著筆墨、紙硯過來,在榻邊的八仙桌上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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