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兩周的時間,感覺腿傷好了許多,但是周旭生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弄得我不知所措,在我一再的催促下,他同意離開,但是走之前要去後廚拿些幹糧帶著。我們都收拾好東西以後,沿著帳篷往南走,不久就上了一條小路,周旭生示意我往緊跟其後,一直往前跑去。


    我們在往南大概七八裏的一個村子裏停住歇腳,他邊咀嚼著邊講述著自己的經曆,我全神貫注的聽著,聽著他描述自己的家境從富裕到敗落,聽著他描述自己的父母在他大哥懷裏活活的餓死,聽著他描述他大哥在直皖戰爭中被炸去了半邊身子,他描述這些,並沒有落淚也看不出難過的樣子,或許這就像祥林嫂一樣,他已經習慣了這些悲痛的場景陪伴著自己,早就麻木的忘記痛苦,隻是愛說這些,仿佛怕別人忘記他也與大家有著同樣痛苦不堪的經曆。我猶如聽一個故事,心偶然也會驚起一縷縷波瀾,但也僅僅是一縷縷波瀾,並未有讓我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不是我也變得麻木了,而是我沒有那樣的經曆,我便很難做到感同身受。我也經曆過慘烈的戰爭,也見過許許多多慘不忍睹的場麵,我一開始很害怕,慢慢的也就習慣了,也就麻木了,除了炮彈的碎片劃傷自己的疼痛感,別的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們倆在村子的草垛裏休息了一晚上,我的心愈發的激動了,因為離我見到草花越來越近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子,我們會以什麽樣的方式重逢,我會不會哭,她還能記得我嗎?想到這心就更加激動了,並且五味雜陳。


    第二天,下著雨,我在草垛裏並沒有淋到水,昏昏的睡著,周旭生的手輕拍我的肩膀,將我從睡夢中驚醒。但見他推著一輛自行車,神奇的對我說這個可是稀罕物,還問我見過嗎。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騎車駝著他,在泥濘的路上根本無法前行,穿過一片灌木,踏過一灘草地,還是泥濘得無法前行的路。我勸他丟掉自行車,他說寧願抗著也不丟棄,看他如此舍不得這個寶貝,我便不再說什麽了。


    “穿過這個林子有一條大路,就可以去城裏了,就可以坐上火車了。”周旭生駝著自行車,手指前方的路跟我說。


    火車上很寬敞,人也不多,這是我所沒想到的。周旭生將自行車停在座位邊上,然後依著窗戶沉沉的睡了過去,轟鳴的鼾聲,引起周圍人的不滿。我坐在旁邊尷尬極了。我裝做一切與我無關,隻是默默的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火車行駛了四天我們終於達到了火車的終點,也就是我們想去的城市。走出城市一片漠然,周旭生也迷茫了,那麽多年沒來了,這裏早已經麵目全非,很多地方他也拿不準,我們隻能試著一條路一條路的走。


    曆時三天,我們終於找到了那條街,周旭生抗著自行車在那嘿嘿的樂著,而我卻感慨萬千,這個曾經多次出現在我夢境裏的街道,以及我在時空運行的軌道上看到過的地方,此刻,就在我腳下。街道依舊,模樣與我夢境中的也很想像,隻是陳舊了許多,草花沒有出現在這個街道上。周旭生告訴我他的任務已經完成,讓我如約把許給他的東西給他,他要離開了,我如約履行了自己的承諾。看著周旭生默默遠去的背影,也許這一去就是永別。


    借著夜色,我在這條街道反複溜達,我驟然想起了草花尋我時墜落山崖的場景,此刻一下子感覺離她那麽近,比我們並肩在山間裏隨意的遊玩離的還要近。心裏難免思緒萬千,這裏是草花拿著我的畫像尋我的地方。也許我走過他尋我的路就能感受到她當時的心情。可我來回走這麽多次依舊沒有感覺到她當時的心情。


    轉念一想,雖然找到了她尋我的這條街,可她在哪呢?這個疑問誰又能給我答案呢?不過又一想這總比剛開始尋找她時簡單了許多。


    天又開始下雨了,我躲進了一家破敗不堪的店鋪,把東西放在了桌子上,在另一張桌子上鋪上防潮墊,躺在上麵心情十分舒適。聽著外麵的雨聲和偶爾的雷聲,我心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閃電劃過,窗外一刹那的光明,我感覺雨淋不到我,雷劈不到我,又能聽著淅淅瀝瀝的細雨聲,這是怎麽一幅祥和的畫麵,這是怎樣一種愜意的生活,而此刻,我正在暖暖的體會著。如果能找到草花,我一定帶她來這體會這一切,讓她也能暖暖的感受這一切,就像他與豐收帶我去海邊感受從日落到漫天星辰再到旭日東升的場景一般。


    說來也奇怪,來到這裏這麽久了我就沒遇見過一次時空錯位,沒有遇到過一次緯度空間的轉換,也沒有經曆過一次身臨其境般真實的夢。我也一直沒有好好琢磨這個事情了。在這個安靜的夜裏,我突然開始想我爸媽了,時間經過每一個緯度空間的速度不一樣,我在這裏呆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他們那裏過了多久,他們老了沒,亦或者已經離世了,是不是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雙眼筆直的盯著門外,等待我的歸來。我不敢深想,深怕自己難過的坐起來吼叫然而又無可奈何。


    深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姐姐在床邊安慰病重的母親,說我正在回來的路上。父親坐在旁邊老淚縱橫。然而直到她重重的閉上雙眼也沒等到我的歸來。然後就是深沉的葬禮和撕心裂肺的嗩呐聲。我內心一陣緊張,然後醒來了,周遭一片漆黑,淅淅瀝瀝的雨聲也消失了,我突然感覺這個黑色有點深沉,深沉得讓人恐慌。在這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我的那個年代,我想看望一下我的父母,還有我那個笑容可掬的姐姐。


    在百般思念與無限的傷痛中,我再次睡去,久違的草花再次走進我的夢裏,一身素麻衣雖然陳舊,但是幹淨整潔,笑容像極了驕陽下的白菊花,她一句雪遙哥哥讓我整個心流過一陣暖流。我們一起坐在海邊,看不知名的鳥類翻飛鳴叫。這一切一陣久遠一陣清新。


    這裏的街道比我想象中的要繁華一些,太陽剛剛升起,這裏便是比肩繼踵的人群,顯然這裏沒有經受過太多的戰爭摧殘。許多鋪子是空的,除了門前的幌子已經看不出它以前有多麽的熱鬧。


    我像草花一樣,拿著自己手繪的草花的樣子問穿梭的行人,也許是我的素描不太好,畫得不太相像,因此他們都搖頭表示沒見過。這使我失落不少,但是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她為止。


    每天看著這裏日出日落,人聚人散,風起風止,窮苦而又安逸的生活,我釋然所有的包袱留在了這裏,去尋求我所期望的答案,我在街邊的書店幫忙將書籍分類,聊以過活,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在部隊裏問到了這個街道,因此我也就相信在這個人流量很大的書店裏,我也一樣能問出草花的下落。


    天氣突然冷了起來,還沒入冬就飄起了雪花,收班以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轉悠,我歎息著,沒想到來到這裏已經一年半了。但隨著時間的延續我對家的思念卻沒有增加,相反我心裏念家的感受倒緩和了許多,也許是因為有一個夢想撐著的原因吧!


    深秋的街道上人流量依然如故,並沒有因為秋收而使人們止步於黑土地。每當書店的工作結束以後我都會信步走出城區,在稻田如梯的丘陵地帶裏散步,我會仔細的觀察每一個田裏勞作人的臉龐,生怕錯過了草花。


    冬至將至,天徹底寒了下來,街邊到處都是賣冬至肉的,然而能吃得起冬至肉的人,除了地主就是那些達官顯貴,而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能保證自己不挨餓就已是萬幸,吃肉連過年都不敢奢望,更何況是冬至,冬至的到來讓一年的忙碌在此也告了一段落。集市的人更多了,城外的丘陵梯田裏則是人跡罕至,如果再有一場雪,就真有一種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感覺了。


    讓我沒想到的事,在北風呼嘯而過的街角,我又一次遇見了周旭生,他比半年前更加滄桑了,他左手夾著一根自卷的香煙,煙頭在北風裏拚命的閃著火光。看見我,他先是很是吃驚。然後垂頭喪氣的走近我,丟掉煙蒂,用沙啞的聲音問我怎麽還在這裏。


    我不知道他這半年經曆了什麽,但是從他現在的狀態很明顯可以看出來,這半年他過得並不如意。他掏出一張紙灑上些碎煙草卷了起來,再用布滿裂紋的嘴唇舔了下紙的邊緣。繼而遞給我一直卷好的香煙。


    “你來這裏究竟是什麽原因,問了你那麽多次,你一直不說。”周旭生用袖子抹了一下鼻子。


    “找一個人。”我輕描淡寫的回答。


    “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示意沒有,他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往後靠在了青磚牆上,額頭的皺紋裏夾雜著許多塵土,腳下的布鞋千瘡百孔,從外麵也能清晰的看到他的腳麵,以及腳麵上那層厚厚的死皮。


    “周叔,你沒去投軍嗎?怎麽落得這般田地?”


    他長長的歎口氣,冬日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死一般的淒涼。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下去,也不知道他這半年怎麽就被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周叔,你怎麽沒有離開這?給你的大洋不夠用?”


    周旭生此時掀起了破舊的棉襖,他胸前的一個傷疤就突兀在我的眼前。此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緘默不語,聽他語無倫次的描述著這半年的經曆。


    從他描述我知道了,他走後投了張司令的部隊,並通過老鄉的介紹成了張司令的警衛員,本應該前途一片大好,九月份的時候,張司令遇刺身亡,他也中了一槍。生命一度垂危,最後在一家藥鋪熬過來了,而後就又回到了這裏。


    “我一直有一件事沒告訴你,我認識這裏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驅張行動中來過這,而且我就是這裏的人。”


    “那你到這還找了這麽久才找到這條街道”


    “十幾年沒回來過了,還能準確的找到這裏已經不錯了,你想啊這個集鎮四周都是山穀,不是對這裏特別熟悉的人能找到嗎?”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受了傷,不打算再投軍了,你會回到這裏。落葉歸根,人都會眷戀著自己的故土。”


    周旭生點點頭,而後從胸前拿出一個麻布包裹著的紅薯遞給我,我沒有接,他便自己吃了起來。白色的沫子順著嘴角一直流到下巴。他用袖子擦拭著。


    “你家在哪?”


    “我哪還有家啊?就在後麵的山頭上搭了一個棚子,離這裏不遠。就在這活一天是一天,我這把老骨頭能爛在這裏已經很好了。我哥到死都沒能回來。我能回到這說明我比他呀有福氣的多。”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故土難移吧。就像遇見了恐怖的災難,人都會不加思索的往家跑,孩子跑向父母,妻子奔向丈夫。家鄉不僅僅是一片黑土地,那黑土地下埋著自己的祖祖輩輩,是祖祖輩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地方。


    我拿出草花的畫像問他認識與否,他凝視著畫像許久許久,然後點點頭,接著便緘默其口。低下頭也不看我,斷續的歎息聲仿佛在慢慢的揭開一段塵封許久的故事。


    我繼續追問,想從他口中了解更多。周旭生則是欲言又止。在我繼續的追問下他最後和盤托出。我這才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


    草花在這個世界上的名字叫張敬敏,與他年齡差不多,上一個軍閥司令的妹妹,而且對他有恩,他父母餓死時的棺材就是草花讓她哥哥給買的,後來他稀裏糊塗的跟隨另一個軍閥驅逐了她的哥哥。


    說到這,周旭生咽了口吐沫,眼神流露出些許愧疚之情。而我的心此刻卻波瀾壯闊,我沒想到當我到了這裏,卻與草花差了近二十歲的年齡。生活在這個無比混亂的年代,人們年齡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出許多。此時的草花會是什麽樣子呢!我依舊渴望見到她。


    “周叔,你現在能找到她嗎?”


    周旭生點點頭,然後用手將煙蒂重重的按在牆上。他抬頭指向前方,示意讓我跟隨他一塊往東邊的巷子走去。


    暮色照在我們身上,影子在前麵帶路,我們亦步亦趨跟隨影子往前走。穿過波紋似的梯田,路過幾片叢林,在村子外麵的一個丘陵下麵有一個山洞,山洞門口搭著一個棚子,門口掛著兩串辣椒,小籬笆圍城的雞圈裏有幾隻小雞。門口一條小路歪歪斜斜地伸向我們,離得還有點遠,就能看見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暮色將她染成橘紅色。我的心緊張起來。


    我怎麽也沒想到我與草花會以這種方式相遇,她坐在長凳上看著遠方,剛四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像是艱難的經曆過了六十年的風雨霜雪。她後腦挽著一個發髻,發髻上麵插著一個銀簪,一身青色的布衣,布衣上麵並沒有補丁。額頭深深的皺紋與幹裂的嘴唇互相呼應著,來證明她這些年活得並不如意。


    我一眼便認出她就是草花,雖然容顏蒼老許多,但是神情以及大致的容貌讓我確定她就是草花。我的心擰在一起,仿佛擰出了血,一滴一滴的滴在我的內髒上麵。讓我疼痛不已。我真的無法想象她會是這般模樣,我魂牽夢縈,苦苦尋找的草花,竟已經成了蒼蒼老嫗。


    她看到我,緩緩的站起來,顫抖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裏。飽含淚水的眼睛筆直的凝視著我,她抬起頭看看晚霞,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告訴我,她對這次重逢,痛苦的等待了很久很久,她對這次重逢在腦海裏雖然經過了無數次的排練,但此刻她也不知所措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玩轉時間的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柒拾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柒拾玖並收藏玩轉時間的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