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了嗎?


    這是一個在我步入中年後期,也就是45歲之後常常會悄悄冒上心頭的問題。


    老了。當我一早起床,在明亮的鏡中望見了兩個鬆鬆下垂的眼瞼時,我知道歲月已經把重重的負荷記錄到了裏麵;當我坐上了電腦椅,提起雙臂準備著按鍵時,我發現麵前的顯示屏好像蒙上了一層白白的霧氣,所有的圖象都肥肥地放大了許多,我明白被稱為“老花”的眼疾已經使我從此不但因為近視而看不見遠處,還將因為畢竟“老了”而再也難以辨清近物;當我又一次頭疼不已,不得不去醫院拜訪我最頭疼的醫生時,我發現以往一年也難有一次陳述筆錄的病曆卡,如今在不覺中已是沉甸甸厚厚的一大本了,而近期在案的已多為“頸椎肥大”、“坐骨神經痛”、“陰虛陽虧”之類的衰老性疾病;當我進入了百貨大樓時裝屋,流連的目光不再停滯於鮮豔的色彩和怪異的式樣,不計其價地抱回家來包裝自己的外殼日漸暗淡和拘謹,我心內知道,我欣賞的品位自以為是提高了實際上卻是全方位地老化了。


    我的老化已不僅是機體和生理,還包括了心態和心理。我開始指責少男少女的“發燒”,忘卻了自己也曾拎了一台“四喇叭”放著鄧麗君的“快樂的星期天”招搖過市;我像我的老母似地常愛對下一輩人說“我們那時候哪像你們這樣……”,忘了當年最煩的就是聽到這樣的憶苦思甜;我慢慢地失卻了上大街遊蕩、去公園呆坐、進電影院看無聊錄像片、在舞會上跳個吉特巴的興趣,我開始抓緊了分分秒秒的時間,幹排得滿滿的事,心內充滿了來日不長、該幹的事太多,要趕快幹、不然就來不及了的恐懼;我愈來愈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形象,話到嘴邊思三思,三思之後方思行,胡說八道胡作非為堅決杜絕,連胡思亂想亦日益稀薄,於是筆下淌出的文字旁人說是真穩健真老到真幹練真含蓄,我心卻自知激情在消失,想象在逃逸,生氣更是在死亡中了。


    如此,我還能不承認“我已經老了”這個事實嗎?


    麵對事實而不肯承認,無用,也無益。生命的進程猶如時光的流逝,否認衰老的事實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因為自欺欺人而造成錯誤的心理定位,又勢必把人引入行事不合適、處世欠分寸、事事處處都貽笑大方的尷尬境地。民間常稱那些在心理年齡上錯誤定位的人為“老天真”,用詞看似公允客觀,實義卻在譏刺嘲笑,那貶意略過一些,便要用“老十三點”來加以詬罵了。在鄉間,村民們則以兒乎家喻戶曉的文學人物——“三仙姑”,來借代那種入了中老年之門卻偏還喜作小女兒狀的老娘們。好端端的已過不惑之年的叔叔阿姨君子淑婦,異化成為大眾的笑料、生活中的醜角,這又是何苦來!


    二


    可是,又有誰肯真正地服老呢?


    古人有“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豪言,當代有“滿目青山夕照明”的壯語。典籍記載薑子牙80拜相,近年報道說劉海粟90多歲時十上黃山。百萬離退休幹部身離心不離,有許多接受反聘,有許多重覓“貢獻餘熱”之處以再作馮婦,更有那些有能耐的,國內國外飛來飛去地當上了經理董事長,煥發了青春如重投了娘胎般。洋人不服老的真事軼聞更多:有古稀老漢攀登某險峰奇崖的報道,有花甲老婦參加裸泳的新聞,“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連任數屆也是一直幹到了60歲之後。至於那些有藝術細胞的,則愈加是消淡了生理年齡的概念,永葆了心理年齡上的青春和活力。畢加索70有餘時與妙齡少女熱戀,創作上出現又一高峰;歌德垂垂老矣再墮愛河,終於使寫了半個世紀的《浮士德》畢其功於一役。在人類的古今中外的史冊上,青鬆不倒老而彌堅的實例,實在真是不勝枚舉。


    而中年,又畢竟還未到老年。


    所以年屆中年的我,總也不肯在“我已不再年輕”這個事實麵前屈服。


    我依然很愛美。雖然再不崇尚時髦,卻學會了追求高雅。衣著的顏色雖然素淡,質地和式樣卻要求考究些。我出門前總要來點淡妝,使已經不再鮮亮的膚色看起來不至於太晦暗,使因為熬夜寫作而枯幹了的嘴唇顯得滋潤些,使自己臨出門對鏡一望便重新升起了自信,出了門後無論麵對了誰都不會自慚形穢。我喜聽音樂,愛吃美食,願與誌同道合者談心聊天,聊著聊著還喜嗑點瓜子喝杯咖啡,願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我一如既往地熱衷於旅遊,對異鄉外地的風俗人情饒有興趣。我還對這光怪陸離的社會上層出不窮的新鮮事物保持著濃烈的好奇心和參與欲。隻要有機會,雖下不成大海,卻也偶有沾水之舉,比如買點自以為“盤子小”必有利可圖但一進去就“套牢了”的股票;比如向某本綜合性雜誌“承包”某一期的組稿和編務工作等等。我決不以“我已經老了”作懶惰的借口,隻要我認為需要,該學的我就努力地學,該幹的我依然積極地幹,相信即使是“80歲學吹打”,也總比正當青春年少卻去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強。抱著“幹什麽事,隻要幹,總不嫌晚”的信念,我38歲時發表第一篇小說,40歲時學會跳交誼舞,43歲到48歲的5年內,不但寫出了10來個中篇、一部長篇、百餘則如本文似的隨筆和小品,字數超過100萬,而且同時還因了本職——教師工作的需要,主持編寫了近200萬字的學術著作和教材。時至今日,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說,我生命中最有價值、最有成果、最有積累、最有色彩、也就是說最輝煌的一段,正是在中年!


    很多人把中年比作收獲的金秋,我局部地讚同這個美麗的比喻。但如果你往生命曆程的前站看去,你會發現路還很長,而遠方的景象,竟比那已經退到身後去的開闊奇妙得多。若是這麽想著又這麽生活著,中年其實還正是那灼灼的正午,淩空的烈日,恰是光焰最熾之時!


    何須總以“我老了嗎?”這個問題來苦苦折磨自己呢?


    真有“我老了嗎?”這個問題不由分說地爬上了心頭,又何不正好藉此調整自己的心態,重建自己的形象,奮發自己的意誌,作人生的又一階段的拚搏?


    不回避,也不氣餒。願我的同齡人與我共識,同行。


    19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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