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氣氛略為有些壓抑,徐妙錦微微垂頭,燕王妃張氏不悅的盯著丈夫,李高熾想說些什麽……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李允熥倒是無所謂,將手中的李瞻基一拋一接,叔侄倆玩的倒是挺開心。


    好一會兒後,李允熥才將李瞻基放下,笑道:“也就是六哥,這番話老九是聽不進去的。”


    “雖然皇組父定製,但所謂時移而事變,若隻是按部就班,還要那麽多朝臣作甚?”


    “比如皇組父立衛所製,仿隋唐府兵製,平日耕作,閑暇操練,但有戰事,集合出軍,但實則與府兵製不能比。”


    “府兵製是給田的,而衛所製是不贈田的,也不減免稅賦……即使是府兵製,唐中後期也已然虛無。”


    “看著吧,天下衛所,邀不了多少年,兵卒為奴,將官為主,北疆、西北有戰事,可能還稍有戰力,東南各處隻怕連抓個土匪……若是再來個梁山伯一百零八將,嘖嘖!”


    前麵那番話李高熾倒是真聽得進去,後麵關於衛所製卻遭到他的反駁。


    開國初年,衛所製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開荒地自給自足,操練兵馬隨軍北伐,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幅度削權。


    因為五軍都督府每個都督都在名義上管轄部分衛所,但實際調兵卻很難,衛所基本上每個府都有,天南地北的,這對皇權來說很有好處。


    李允熥也懶得多說,明朝還沒等到末年,在正德、嘉靖年間就已經爛的不行了,幾十個倭寇都能攆著上千的衛所兵殺。


    不過,李允熥也拿不出太好的辦法……任何對策都經不起時間的侵蝕。


    但今天李允熥的這番話在無意間顯示出他的執政思路……這些在他腦海中,最早是洪武末年、建文元年所思所想,之後是最近幾個月,慢慢的,慢慢的匯集而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上,李允熥很清楚一件事。


    從永樂年間一直持續到崇禎年間,動不動就會拿出來,看似誰都不在乎,但實際上卻對很多事都有約束力的……遵循組製。


    比如收取那些水底的商稅,比如以海運代替漕運,比如開海運……太多太多了。


    科道言官在噴人的時候,一旦找到什麽漏洞,就會用“不遵組製”發起攻擊……對方還沒什麽反製的手段。


    其他朝代是沒有這一條的,為什麽明朝有?


    就是因為這場剛剛過去的靖難之役,李棣是以奉天靖難的名義討伐奸臣掀起了這場戰事,登基為帝之後將建文帝對太組皇帝施政的修改全都給廢除了,將遵循組製放在了第一位……雖然李棣自己也做不到。


    如今李棣死了,曆史的軌跡會走向何方?


    穿越者李允熥心想,如果自己最終能翻盤,說不定能做些什麽,但如果沒辦法翻盤……


    算了,說不定還能穿回去繼續演那部描繪靖難之役的電視劇呢,不過八成劇本會變了……自己本來是男一號,很可能成為龍套,剛打進金陵就被炸死了啊!


    又聊了一陣,徐妙錦看看時辰差不多了,讓李允熥跑腿去請燕王太妃徐氏,再命宮人擺宴。


    “小姨還真不客氣。”李高熾戳了塊西瓜放進嘴,小聲說:“居然讓陛下跑腿……呼來喝去啊……”


    燕王妃張氏向來端莊,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殿下稱小姨,那應該稱陛下為姨父。”


    李高熾嘿嘿一笑,“七弟當年脾氣可不比二弟好多少,回頭你勸一勸吧。”


    這話說得有點繞,張氏愣了下,所謂七弟指的是族內排行第七的陛下,二弟指的是燕王府排行第二的趙王李高煦。


    勸一勸……為什麽要勸一勸?


    在李高熾看來,徐妙錦如此做派,對陛下如此不客氣,是依仗魏國公府徐家的勢力。


    李高熾對李允熥的觀感還不錯,雖然是個有心思的,但也俯首聽令,還出過好幾次餿主意,而且母親對其也不錯。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可能,李允熥隻會將皇位傳給我……李高熾如此想,不管是李高煦登基還是魏國公徐輝組扶立新君,陛下都下場堪憂。


    李高熾有這樣的氣度,至少他自己覺得,我不會弑君。


    但女人啊……燕王妃張氏輕輕搖頭,“殿下,你不覺得……陛下和皇後非帝後,而為夫妻嗎?”


    李高熾先是一笑,還沒圓房呢,算什麽夫妻……但隨即一愣,的確有這麽點味道呢,而且很有點親密無間。


    徐妙錦明明可以讓宮人去請,卻非要讓陛下去一趟……


    片刻後,宮人已經擺開宴席,李允熥扶著徐氏而來,李高熾帶著妻兒起身相迎,卻看見了後麵跟來的李高煦。


    “今日倒是來的齊整。”徐妙錦笑道:“都入席吧。”


    “四嬸,今日菜單可是阿錦擬定的,不好吃就說。”李允熥笑嘻嘻的請徐氏坐在上首,“今日家宴,四嬸是長輩,自然應該坐在上首。”


    徐妙錦哼了聲,坐在了次席,看了眼李允熥,“陛下,姐姐是長輩,妹妹自然也是長輩,對吧?”


    李允熥咽了口唾沫,“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徐氏嗔怪的拍了徐妙錦一下,“如此促狹,誰教你的!”


    李允熥笑著就在徐妙錦的下首坐下,瞄了眼麵帶不屑的李高煦,“老九,來來來,咱們今日酒桌上分個高下!”


    李高熾笑嗬嗬道:“陛下,二弟,不可貪杯啊。”


    這下好了,本來還不打算喝酒的李高煦讓宮人去取酒,李允熥不喝都不行……就連徐氏開口訓斥了幾句都不管用。


    李允熥有些奇怪,這廝為什麽今日看我這麽不順眼?


    難不成是因為李高熾這些天老來乾清宮?


    你也能來啊,誰讓你臉皮薄!


    這個時代江南一帶盛飲黃酒、米酒,入口綿軟,帶著絲絲甜味,眾人都多飲了幾杯。


    席間李高熾隨口說起匠事,徐氏警覺的看了眼李允熥,斷然道:“此乃小技,陛下當勤政而治理天下。”


    李高煦嗤笑道:“久聞陛下當年埋頭匠術……”


    “高煦!”徐氏不悅的輕喝一聲。


    李允熥笑眯眯的夾著菜,還不時給徐妙錦夾上一筷子,惹得對麵的燕王妃張氏向徐妙錦投去羨慕的眼神。


    不誇張的說,隻要勢力能製衡,李高煦並不能給李允熥帶來什麽壓力,他畏懼的是李高煦掀桌子而已。


    隻要不掀桌子,大家在牌桌上坐好,按規矩來,徐輝組和李高熾齊頭並進,李允熥落後一截……看似是個傀儡皇帝,但實際上並不是沒有自己的班底,而李高煦落在最後。


    除非是武力奪位,其實李高煦登基的可能性是最低的一個。


    李高熾笑著將話題扯開,“昨日周王叔提議,外地藩王均進京朝拜新君,陛下、母親覺得呢?”


    “朝拜新君?”徐氏有些遲疑,“陛下意思呢?”


    建文年間,李允炆行削藩事,最後鬧的連皇位都丟了,但如今登基的是李允炆的弟弟李允熥,而掌權的卻是燕王一脈和徐輝組……這使得內外藩王頗為不安。


    如果是李棣登基,自然是恢複大家爵位……總不能自己打自己巴掌吧?


    但現在李允熥在位,雖然沒有實權,但徐輝組是李允炆的舊臣……朝廷還會不會繼續削藩呢?


    李允熥是個明白人,給徐妙錦夾了個清炒蝦仁,才笑道:“六哥,老九,若是四叔……呃,會不會繼續削藩?”


    不等兩人回答,李允熥肯定的說:“一定會削藩的……不過這事兒我管不著,你們和魏國公掰扯去。”


    “至於入京朝拜,我這個傀儡皇帝有什麽好拜的……四嬸拿主意吧。”


    徐氏還要繼續說,卻見李允熥筷子如捕魚一般夾走了盤中最後一個蝦仁,惹得巴巴等著張氏夾蝦仁的李瞻基大哭起來。


    “陛下!”徐妙錦喝了不少,臉頰緋紅一片,瞪著李允熥,起身將蝦仁夾給李瞻基,哭聲這才停下。


    “小心點。”李允熥順手扶了把搖搖晃晃的徐妙錦,“喝了這麽多,去躺著吧。”


    “我沒醉!”


    呃,這可能是字數最短的謊言。


    徐氏瞥了眼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妹妹,揚聲問:“陛下登基已逾三月,也該充實東西六宮了。”


    李允熥立即瞄了眼徐妙錦的臉色,咳嗽兩聲,“四嬸……這個不急吧?”


    李高煦突然插嘴道:“記得上個月朝鮮國王遣派使者朝拜,陛下還提起……隋唐新羅婢最為柔順……”


    “老九,你胡說,我沒有!”李允熥急赤白臉的罵道:“明明是你先……”


    “嗯,我先提起的,但陛下頗為讚同。”


    “好了。”徐氏揮手道:“陛下選妃,絕非小事,需謹慎行事,明日召禮部尚書、魏國公共議。”


    李高熾笑嗬嗬的說:“記得兩個月前,母親就給了陛下一本冊子,上麵都是本朝貴女,陛下可選好了?”


    “六哥真不厚道!”李允熥狠狠瞪了眼過去。


    選妃,禮部尚書隻是操持禮儀,主要還是魏國公和燕王一脈來決定,如今朝中選妃,還沒有後來隻以平民之女充實後宮的規矩,基本上是以勳貴、武將為主要目標。


    所以,陛下選妃,實際上是一次朝中不大不小的一次博弈。


    即使是在後宮,也需要製衡……怎麽可能是李允熥看中誰就選誰,頂多是在範圍之內有限的挑選而已。


    “三妹,三妹……”


    “皇後娘娘……”


    聽見左側的呼聲,李允熥無語的扶住了徐妙錦的肩頭,這妮子聽到選妃這事兒,心情不太好,多喝了幾杯,已經迷迷糊糊了。


    徐氏也是無語,新婚夜將陛下趕出去,現在又喝醋……這也太強了吧。


    李允熥苦笑了聲,揮手讓墨硯退下,一手扶著脖頸,一手伸到小腿膝蓋處,一個公主抱將徐妙錦抱了起來。


    “四嬸慢用,侄兒先將阿錦送去歇息。”


    墨硯在前頭領路,李允熥漫步跟在後麵,心想這麽高的個子,怎麽抱起來輕飄飄的,是太瘦了還是因為這一世自己力氣太大導致的錯覺?


    小心的邁過門檻,走到床邊,看了眼好幾個月沒睡過的這張床榻,李允熥小心翼翼的將懷中人放在床上,看著徐妙錦紅彤彤的臉蛋,不禁笑道:“放心,不得你許可,如何敢納妾?”


    徐妙錦鼻尖處有一顆小痣,很是可愛,李允熥伸手點在鼻尖處,正要直起身,卻見床上的徐妙錦突然睜開了眼睛。


    “啊!”


    “啊啊……”


    淒厲的慘呼聲傳來,外間的徐氏等人都是臉色大變,李高煦跑到門口卻沒進去,李高熾使了個眼色,燕王妃張氏不顧儀態的一路小跑進去。


    片刻後,張氏忍著笑出來,“母妃,無事,無事……”


    “陛下如何了?”徐氏微微蹙眉。


    “四嬸,侄兒沒事。”李允熥捂著眼睛,甕聲甕氣的走出來,“剛才鼻子撞在床沿了。”


    “撞在床沿?”李高熾笑著問:“都撞出鼻血了,床沿那麽低……陛下這麽撞的?”


    徐氏心裏咯噔了下,招手叫過兒媳張氏,低聲細問。


    一旁的李高煦神色古怪,“陛下這眼睛……”


    “風吹了沙子進去。”李允熥強自鎮定。


    “這倒是奇了,記得乾清宮四周都是花園,哪來的沙子?”


    李允熥瞄了眼那邊神色漸緩的徐氏,索性把捂著眼睛的手放下,“中山王徐家,家學淵源,將門虎女……”


    李高熾噗嗤笑出聲了,李允熥的右眼眶一圈的烏青,明顯是狠狠被人來了一拳。


    “幹的漂亮!”李高煦幸災樂禍,一個多月前他在校場上被李允熥也是揍得眼眶一圈烏青。


    徐氏歎了口氣,揮手讓兩個兒子都走遠點,才小聲說:“三妹是喝醉了,無心之失……”


    “那是當然。”李允熥嘴角抽搐了下,“理解,理解……”


    不理解還能咋地?


    媳婦是自個兒挑的,再苦也得過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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