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白帝城一攬明月高掛,月光下的一切都清晰可見,清風拂過河麵又吹進了河邊的臨江仙酒樓裏。樓頂上的花園裏,雲弈秋盤腿坐在蒲團上,對麵坐著一位白發花甲的老人,一位妙齡少女在一旁的小火爐上煎茶,隻見她將已經碾磨成粉的茶末放入剛剛沸騰著如魚目一般水泡的茶釜之中,然後不斷攪動。伴隨的漩渦,茶香四溢。


    坐在雲奕秋對麵的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眯著雙眼,感受著茶香說道:“此茶乃采摘自名山的蒙頂新茶,水是天山冰泉入江口的水,再經由冰清玉潔的桃李少女之手,真是清香怡人,食髓知味,雲兄弟,你有口福啦。”


    雲弈秋也如老者一樣,陶醉在這茶香之中,微微點了點頭,突然回想起當年在葉城,那還是一片綠洲的時候,白雪皚皚的雪山腳下,他與阿毅在河邊下著圍棋,婉兒在一旁一邊煎茶一邊笑著取笑悔棋的阿毅,那真是好時光啊。


    “誒,等等,剛剛這步棋下錯了,是走這裏。”


    “阿毅!哪有你這樣下棋的,隻會耍賴。”


    “全天下就我一人能贏過雲棋聖,耍點賴皮那可是本事,對吧雲棋聖。”


    雲奕秋抿嘴微笑,眼光偷偷的看向了在一旁低頭煮茶的婉兒,清風吹動著她的頭發與流蘇,霎時間,雲奕秋愣神了,而這一愣神,一轉眼快二十年過去了。


    雲奕秋的悠長思緒被端茶過來的女子給打斷,從低頭的溫柔少女手中接過頭杯茶,吹了吹,飲完一杯感概萬千,不由得輕聲道:“一品潤喉吻,二品憶猶在,三品苦人生,念念未相忘,十年咽淚且強歡,疑是夢回天山腳,回神飲茶獨一人。”


    然後又從少女手裏接過第二杯茶,起身走近樓邊,雙指把茶水引入空中,越過皎潔月光,如絲線一般飛進滾滾黃河水,“阿毅,婉兒,不負重托,三立我已撫養長大,你們可安心了。”


    老者把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緩緩起身一瘸一拐走到雲弈秋身後,望著江水說道:“準備回中原了?”


    雲奕秋看著老人,輕聲說道:“在白帝城過了這個年以後,便一路向東,帶這兩個孩子去走一遭。長這麽大,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要他們先慢慢適應一下人間的煙火氣息吧。”


    老人長籲一口氣:“武功能慢慢教,但是在這艱難的世道,人心這個東西還是得自己去領悟啊。”


    雲奕秋滿臉倦容歎道:“是啊,我也想陪著他們慢慢感悟這世間冷暖,可是時不我待啊,中原戰亂尚未平息,北方蠻子已經蠢蠢欲動,這艱難的世道下的人們為了活下去,什麽樣子我都見過。隻是這兩個小孩還不能獨自行走江湖啊,所以孫先生能不能再麻煩你……”


    孫姓老人搖著手示意雲弈秋不必再說,老人有些遺憾的歎了一口氣道:“你來的目的我知道,隻是你命已續無可續,十年已為極限,若強行再續,恐毀轉世天道之資,乃至魂飛魄散啊!”


    雲奕秋抱拳躬身說道:“再給我兩年時間吧,等三粒兒再長大一些,我才能放心離開。人活一世已足以,拜托了孫先生。”雲奕秋說完沒有等孫先生回答便回頭飲了第三杯茶,下樓而去。


    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雲奕秋早早便起來了,看著依舊熟睡的三立和柴刀,雲奕秋焦慮的心情得到了緩解。隨即便喚起了二人,“你們隨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們張大叔的父親吧。”


    白帝城中心,之前作為衙門的地方,在大戰中被一把火燒毀。大戰結束之後,為了紀銘記為守城而犧牲的眾將士而在原址之上修建了將士長亭,在長亭最南端連接著一座廟宇,這廟乃是為了紀念在這場戰爭中從頭到尾一直在奮戰直至犧牲的書聖張白羽而修建,廟名為白羽廟。


    作為大朔三聖之一的書聖張白羽,生於大朔文化最為璀璨的江南道,師出白鹿洞學院,十歲時便能背誦諸子百家,二十歲時竟能通讀三千大典,早年間回到白鹿洞書院一名修書先生,時不時也去課堂上為學生講解一番聖書古籍。至四十歲時從未修行的張白羽以書悟天道,一腳直接邁入天道境界,當仁不讓的坐上了人間頭把交椅,此後便入世為官,為想要將畢生所學為天下百姓謀求點什麽,踏入京城便得到了當時皇帝趙康的重用,歲和二十三年,四十五歲的張白羽官至左仆射,發現抱負為官位所拖累,便辭官神遊,這一遊便是三十多年。


    其人謙卑和藹、心憂萬民,被無數人登門挑戰卻從未傷人性命,隻是需要戰敗之人為這白鹿洞書院添磚加瓦,遊曆世間的三十多年,白鹿洞書院迅速擴大,成為了大朔最大書院之一,這個被羊八胡認作永淳第一人的男人,卻一直以書生自居,一生都在為了天下蒼生奔走,最終戰死在這異鄉。


    雲奕秋帶著三粒兒和柴刀站在這白羽廟前,廟門口牌匾上“以天下為己任”六個大字氣吞山河。相傳張白羽讀書證道的時候,便是以這六個大字敲開天門,降下大道。


    這時候,趙三立和杜桐才明白原來張大叔的父親就是書聖張白羽,那個從小就聽說的傳奇人物。


    雲奕秋帶著兩個小家夥沿著長亭往白帝廟走去,三粒兒與柴刀一路走一路看著兩旁木樁上刻著的名字,雖然雲奕秋沒有告訴過他們兩人這些名字的意義,但這二人都知道其中的含義。柴刀熱切的想找到他父親與他二爹的名字,但走到頭都沒有看到,不禁顯得又些遺憾,雲奕秋摸了摸他的頭,“過完年帶你回你父親的家鄉,那裏有你父親的名字。”被看穿心思的柴刀憋著淚點了點頭。


    三人走進了白羽廟,廟裏還有不少人來此祭祀,平日裏也會有白帝城的百姓,自發的來打掃,燒香。整個西秦道的人們都把這裏當作聖地,廟裏香火不斷。廟雖然不大,但廟裏卻是燈火通明,正前方擺放著一座張白羽怒目揮劍的巨大金塑雕像,這座雕像乃是由白帝城百姓募捐修建,以表達他們對這位老人的謝意。雕像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那場大戰裏張白羽的英雄氣概,宛如一座怒目金剛。


    三粒兒掏出兩文錢在一旁的老人那裏買了幾炷香,在蠟燭上點燃,然後遞給柴悼和雲大叔。雲奕秋朝雕像拜了拜,把香插在了香爐裏。三粒兒和柴刀跪在麵前的蒲團上,充滿敬意的拜了三下。


    雲奕秋望著眼前這座雕像,心中默默道:“沒想到當年在京城一別,竟是訣別。你辭官說你要去遊曆天下,看看天下的百姓生活是否安康,看看天下的父母官有沒有好生照看好老百姓,看看書中的道理有沒有在世間得以傳遞。你說你要在武功山建一所書院,為天下所開,學習當年武神張成功為江湖修道者立綱常一般給這世間也立一立規矩,讓每一個民眾都能知曉書上聖言,教化萬民。沒想到啊沒想到,再見之時,竟是如今這般情景。”


    雲奕秋眼含熱淚,卻又不知與何人述說,孑然一身,隻得站在在雕像前默默的看著。


    三人離開後,白羽廟的巨大金塑雕錢上,在張白羽揮劍的手裏悄悄出現了一顆黑色棋子。


    說好的等你回來接著下的局棋,現在該你落子了,白羽。


    回客棧的時候,雲奕秋一個人心事重重的走在前麵,兩個小家夥跟在身後。


    月色中的河堤邊燈火通明,食客們聽著小曲兒望著江麵飲酒作樂,滾滾江水拍打著河堤,打漁歸來的漁夫們吼著號子,遠處的海藏寺傳來一聲長鍾。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片刻安寧的城市依舊懷念著當初的那些人,每逢喝酒吃飯,亦或是殺豬宰羊,都會敬一敬那些當年在此揮灑鮮血的人們。


    突然三粒兒指著河麵,扯著柴刀的衣服說道:“柴刀柴刀,快看,河麵上飄了一盞河燈,好漂亮!還是紅色的!”


    柴刀順著三粒兒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然河水中央飄著一盞燈。二人駐足仔細地看著那隻小小的河燈,想看它最後飄去哪裏。


    前麵的雲奕秋也停下了腳步看著河水中間的河燈,他沒有注意到,此刻的他眉心微微發黑處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遠處海藏寺再度傳來一記鍾聲,如雷鳴。


    那一天,在黃河水畔,煎茶少女與河神簽下了契約,放出了一盞船燈順江而下,而後七竅流血昏死一旁。孫醫魁在身後看著他徒弟,雙手籠袖一言不發,回想起當初見到這個小女孩時,那寧願餓死卻死死捏著五枚銅錢的眼神,他明白了。


    她十歲那年,身受重傷的雲弈秋背著小三粒躲避朝廷不良人追殺,在路邊順手救下了當時差點被流民分食的她,留給了她五枚銅錢。


    那一天,她二十歲,點船燈請河神,以她命延他命,以十年換兩年。血淚偷垂他不知,江湖一對,呆兒癡女。


    其名菖蒲,生於水邊,長於水邊,孕有水靈。食之味苦,聞之芳香,之於人有毒,之於他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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