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煙霜白,初寒鳥雀愁。


    青城山下罕見憔悴燒枯的樹木,正是昨晚草屋大火的傑作。廢墟的火已滅,留下四五根黑黢黢的柱子正冒著青煙,它南麵的樹林還一片繁榮。日輝及時瀉下如甘霖,清晨吹拂朔冷的北風。


    蛇骨剪的剪環套在手指上,上下左右地被甩成一道光圈。王右丞攥住剪的一隻小股,張開剪刃,將它如回旋鏢擲出。蛇骨剪反射著陽光,魚鱗點點地飛過小林,落在一汪水塘裏,它迸出的柔柔寒氣瞬間將塘麵上凍出了一層薄冰。


    一絲蛛線劍氣粘在蛇骨剪的銷軸,又將它拽回在王右丞手中,經過寒冰劍氣的摧煉,此刻剪刀晶瑩如一塊幹淨的冰。


    “妙遠的妖器被劍氣吞噬在你體內,居然沒有隨她的死亡而消失?”摩柯允穀驚喜地說。


    妖器乃妖終其一生修煉的兵刃,與妖丹一樣皆是對妖極其重要的寶物。妖器又與妖的生命緊緊相聯,往往隨妖死而碎。如今見王右丞手握一把上古大妖王的妖器,他焉能不開心。


    “我剛才用劍訣摧練劍氣時,在經脈中發現了它。已經融成了吞噬劍氣的一部分,它其實是屬於劍氣的,並不是我的。可能是吞噬的蛇妖之力還不夠,這蛇骨剪遠沒有妙遠揮動時那麽威力悚人”,王右丞小聲說。


    “寒冰蛇妖之力在你體內,怪不得這蛇骨剪沒有消失。它不用劍訣驅動,迸發出的寒冰之氣比你剛才‘平生熒雪’還強。日後劍氣成長起來,它一定可以成為你傍身的又一神兵”,摩柯允穀道。


    蛇骨剪的剪刃和剪背長如尖槍,把環大如磨豆腐的石盤,隻有一個能套住手指的剪環。


    王右丞舉著它犯了難,講:“這剪刀被巨大的蛇妖握住剛好,對我來說太笨重了。從喉嚨裏將它凝出掏來,便迎風長成這般巨大,要是能隨心所欲像短劍或長尺大小就好了。”


    車下有人在說話,好似目無感情的稻草人,“你手上的好像是一隻寒冰蛇骨剪。”


    王右丞驚慌失措,蛇骨剪立時碎成一粒粒的冰晶,又被劍氣吞進了體內。他太專注於手上的妖器,複眼中昨晚救下的那黑衣家奴站起來都沒注意到。


    那黑衣男孩將衣服和稻草給苦閑蓋好,苦閑仿佛躺在一小墳中。這人渾身幾乎沒有肥肉,赤著的身上全是完美的肌肉線條,精瘦的他正握著竹劍目無感情地看著王右丞。


    “《妖之法器》,大周曆488年的第七次修訂本,第六卷的‘蛇妖妖器概述’,第三章‘北燕寒冰蛇妖骨剪’中有插圖和記述,與你剛才手上的東西一模一樣。”他說話不摻雜一絲情感,如一隻提線玩偶在說話。


    又聽這小子道:“書中記載蛇骨剪的收回方式是插入蛇的咽喉裏,但剛才它碎成小塊被你吸入體內的方式,又與大周曆712年第二次修訂版的《明成靈根屬性綱目》,最後一綱‘遺落屬性’,第十六篇‘吞噬屬性’的記述很相似。”


    王右丞與王仙兒呆如木瓜地看著這黑衣男孩,甚至都不在乎他看到王右丞體內有妖器,有吞噬屬性,隻非常驚訝他如數家珍般在背書。


    那人看了一眼王仙兒,又聲無波瀾地說:“我昨天勤於練劍,沒留意你撿來的這個女家奴。她裙上的蛛網紋飾,頭上的蛛網花簪,與她尖利的小牙,這與雜家學派桑蟲上師在大陸曆855年委托北極當鋪刊印的《北極島野外妖物考察筆記》,第三章‘月山森林竹海蛛妖族詳記’裏的描述很像。她是隻蛛妖麽?”


    王右丞大驚跳下石頭,一把捂住他的嘴,慌說:“大哥,你是誰啊,怎麽這麽喜歡讀書,不去考個狀元可惜了。”他轉念心起飛智,指著王仙兒說:


    “你應該知道,妖怪是出不去結界的。她也是讀了那老不死桑蟲的什麽巴拉巴拉妖物筆記,喜歡上了這紋飾,立誌一輩子活成個蜘蛛精的樣子來。你瞧她舉手投足也喜歡模仿蛛妖。喂,仙兒你學著蜘蛛咬他!”


    王仙兒立即四肢扒在樹上,奶凶地仰著頭露出四隻尖利的小牙來,萌叫:“我要吃了你,小瘦野豬。”


    王右丞嗬嗬嗬地尬笑,“你看吧,模仿地多像哦。”


    那人點點頭,“筆記前要的第三段有述,妖出不來六層結界,想來她不是妖。這女家奴不過是模仿蛛妖入了心魔,得了種拙病吧。”


    王右丞鬆了一口,心說:“這小子死讀書,幸虧一個榆木疙瘩好糊弄。”


    “昨晚你與這女家奴彼此脫光了親熱,與東齊諸侯國的禁書《少女白潔》裏第一章‘愛河中的女孩’描寫的一樣,隻是差了其中關於前戲描寫的那些動作。即便是禁書,讀書也要注重細節,王小哥。”


    王右丞幾乎當場昏厥,想不到昨晚草屋的春宵一刻竟被他撞見了,臉紅如霞地小聲道:“大哥,你偷窺別人隱私這不大好吧。”


    他突然跪在地上,抱著那人的腿求說:“大佬,大佬啊!求求你別說出去,好不好?我給您當家奴,好不好?大佬,求求你了......”


    那黑衣男孩說:“諸侯魏國的《賈誼新書》裏說,‘密者,德之高也’,我是正道家奴自然也會保守秘密。”


    王右丞大喜過望,開心地道:“感謝賈誼,感謝賈誼出了這本新書,洗滌了你的靈魂,升華了你的人格。”


    黑衣男孩糾正道:“《賈誼新書》的作者是劉向。”


    “感謝劉向老哥,感謝劉向”,王右丞歡愉極了。


    黑衣男孩不肯罷休地追問:“據說你靈根被魔道八寒部的人吃了,你如何會有吞噬屬性的?那蛇骨剪又是怎麽回事?”


    王右丞心裏大苦,看著他真誠求知的臉,心說:“難道非要逼我把你滅口了麽?”


    想要一個人停止對你的責難與逼迫,想要得到一個人對你的好感,送這人最喜歡的禮物是不二之選,尤其是要送珍貴的禮物。


    “蝶出照兮,勞我心物”


    王右丞不顧摩柯允穀痛心疾首地大喊“把他滅口遠遠扔進糞坑,沒人會發現”,把昨晚那本《太上玄指》喚了出來,攥著書在那男孩的眼前晃悠起來。


    那人見了,果然眼睛隨著書來回晃動,握著竹劍的手也兀自發抖起來,“《太上玄指》,青城絕密武學,成書於一千年前。看這書的紙張,像是檀皮紙,而不是成書時慣用的桑麻紙,這應該隻是抄錄本。相傳青城在正邪兩道血戰後,送了一本給稷下火院,難道就在你手裏。”


    他聲無感情,但眼睛已從書上移不開了。


    “你是吳起吧?你癡迷讀書,又酷愛修煉,起早貪黑地練劍,害我今天才遇見你”,王右丞狡黠地笑問。


    這男孩正是吳起,此時頭也在隨書搖擺。


    “我若把這本書給...借給你抄錄一份,你要把我蛇骨剪和吞噬屬性的事統統忘掉,如何?”


    吳起聽罷,揮起竹劍劈頭打在自己腦門,直打地自己鼻血橫流,然後捂著臉思慮了一會說:“好像忘不掉。”


    難道北極島人人都特喵的是個莽夫麽?王右丞一臉黑線地看著吳起,見他流著鼻血,臉上一道赤紅的劍痕仍盯著書不眨眼。


    他將書塞在吳起手裏,道:“我的意思是讓你別說出去,永遠都不許跟第二個人講我體內蛇骨剪和吞噬屬性的事,好不好啊,讀書郎大人。”


    吳起點點頭,“這並不難,我能做到。我背上兩個月便能把書記住,然後將書再完璧歸趙。”


    王右丞看著薄薄一冊的《太上玄指》,自己翻看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記住,這貨居然要兩個多月才能熟背,那他滿肚子的書豈不是要日夜不輟的天天背誦才能裝在腦袋裏?


    複眼中,他觀察到苦閑的眼皮在抽動,呼吸急促起來,儼然要從夢中醒來,於是一把將書塞進吳起褲襠裏說:“就這麽定了,這書借你兩月!”


    摩柯允穀在眼中氣道:“平白無故便宜了這個醃臢家奴!你若不肯殺他,把他打成傻子不就好了?你這個爛忠厚沒用的人!”


    那邊苦閑抹著臉上的霜坐起來,詫異道:“老子怎麽喝醉睡在了院子裏?”


    他看見吳起在與王右丞說話,粗笑道:“你倆終於見麵了,這小子平日淨喜歡躲在林子裏看書練劍......”


    苦閑聞到燒焦的糊味,回頭便看到了正冒著青煙的草屋廢墟。他以為自己在做夢,拔出一根草標插在臉上,愣了一下,立即撲在燒坍塌的屋子前大哭起來:“老子辛苦半輩子換來的這幾間草屋,怎麽變...變...成了這個鳥樣!”說著,往後一跤摔倒,不省人事。


    吳起慌了,找來水桶,慌將幾桶冰水澆下,才將他灌醒。


    苦閑醒來,一腳踹在水汪裏,掙起來,衣服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的一身水,拍手哭道:“噫!天塌了!全燒沒了!”


    王右丞老大個不好意思,正要賠禮道歉,任他打罰。


    怎料吳起率先開口,“昨夜燒火蒸饅頭,忘記關火,才走了水。”


    苦閑抓起兩把黃泥甩在他身上,狗血林頭地罵道:“你這天天癡心妄想修煉成仙的害人精!一幅尖嘴猴腮短命薄福鬼托生的醃臢滓!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自己是個癩蝦蟆的狗樣,哪有一二分能修煉的福相!老子可憐收留你,而你卻恩將仇報起來。我辛苦一個月,賺得錢把北極幣,攢夠買的這點房產,如今都把與你燒了,教老子和王狗雜,還有他撿來餓死鬼寄生的女丫頭一齊嗑西北風去!”


    說罷跳將起來,踹在吳起胸口。仍不解氣,又從廢墟裏抄出根燒成炭的木棍,一棒棒地砸在吳起頭上。


    吳起摸著鼓囊的褲襠,麵無表情地任苦閑毆打,直是不再說一個字。


    王仙兒見他打的凶狠,木棍都折成兩半,又抄出更粗的一根往吳起身上亂砸,便從樹上撲下來,摟著苦閑道:“咱們在樹枝上打窩睡就好,你再打小瘦野豬,我就咬你啦!”


    苦閑拎起王仙兒道:“你他娘的以為咱們是蟲子麽!還睡在樹上,如今隻能掘個地洞,睡在土裏做個鼴鼠罷!!”


    王仙兒歡喜起來,“仙兒喜歡吃鼴鼠和竹鼠!”


    苦閑輕巧地把她推在一邊,又揮起木棍要打。


    王右丞見木棍早被燒酥了,哪裏能傷到人,隻心說苦閑刀子嘴豆腐心。但看吳起替自己背鍋,也覺得愧疚,便搶了木棒摜在地上,勸道:“原來草屋狹小擠簇,我們又多了個女孩,來往過活多有不便,燒就燒了。這青城山上多有良木,我們砍了做個三進三間,軒敞幹淨的木屋好了!”


    苦閑卷一卷油晃晃的衣袖,拿出凶惡的樣子,一嘴巴打將過去,說道:“偏你主意多?!你這該死行瘟的貨,不知道青城夏天那些白蟻和柴蟲的厲害,一二般的木頭不出3個月便被它們啃食光了,經不過一個暴風雨咱們一家人都要被木屋砸死!隻有最好的青城黃鬆,自然紋理漂亮又強度高,才能做木屋。但仍然要做浸泡防腐,將防腐藥劑浸入黃鬆自然的孔洞裏,還要拋光打磨,這才能行。北極島的房子皆是由黃鬆做的,但它隻長在神獸山和咱們青城山頂。如今一株黃鬆足足500個北極幣,加上工藝隻怕800枚都打不住!咱們如今這等窮酸樣,哪裏買的起?!”


    王右丞一時語塞,又想到做個竹屋或石頭屋來,但肯定這些材料更是不菲,當下也不知怎麽辦。


    王仙兒卻歡喜地道:“一家人,咱們是一家人啦!”


    苦閑黑著臉說:“可憐我末級大英雄苦閑,還要養活你們這三個小不死的孩子!”


    一家人?你漂泊不定十餘年,忽然有了落腳之地,多了幾個家人,原本孤獨的心還那樣苦,那樣無所牽掛麽?


    王右丞呆站著,想到小喬兒一家人歡樂融融,以為這樣天倫之樂與自己早已無關,如今苦閑、吳起和王仙兒在就身邊,心底湧著一股溫暖,一股他從來不曾擁有,所以才從來不屑的家庭溫暖。


    “我就偷點錢來,幾萬北極幣不過兩三天的事情”,王右丞衝動地說。


    苦閑哈哈大笑,“你怎麽敢在老子麵前裝大?咱們正經人,是有些體麵的,你做偷雞蝕米的事,我臉上也無光!苦錢的事,交給大人我來辦好了。”說罷又不舍地看了幾眼草屋的廢墟,披著衣服,腆著肚子往青城山裏走去。


    王仙兒喊道:“老黑野豬大大,你做什麽去?”


    “去借點錢再搭草屋!”


    苦閑邊走,邊覺得那隻打了王右丞耳光的手隱隱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一時彎曲不過來,心中疑道:“不過短短一日,不知是否是火院文修真人調教的緣故,這小子皮骨堅硬如鐵,儼然劍氣修為大進,真是令老子欣慰。”


    王右丞看著他孤零零的身影,五味雜陳。昆蟲複眼掃向周圍森林,裏麵不過是些普通鬆樹、楊樹、軟樺樹等不中用的樹,其間竹子更是細弱不堪重負大用,遂歎了一口氣又坐在高高的石頭上,也無心修煉。


    王仙兒爬上來,在他後背上要與他玩耍。他拽起她脖子,奮力將她扔遠在林中,大喊:“你再去打幾隻野豬,獐子,傻麅子來,我們中午烤肉吃。”


    王仙兒遂“嘿咻嘿咻”地消失沒個蹤影。


    此時那叫小臭蟲的千裏蝶飛了過來,很嫌棄地在他手指上立住,又射了一泡尿在王右丞臉上才傳起話。


    桑蟲上師蒼老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昨夜北極神宮出了狀況,今日休學一天。各北極島新入弟子,可於今日拜會自己本門掌門。”


    王右丞心想:“不知昨夜的事,小喬兒老師怎麽匯報,北極當鋪又如何處置,島內會做什麽反應?”


    正苦惱間,空地裏“篷”地一聲白霧,小福女傳送了過來。見草屋燒成了廢墟,立即驚道:


    “老大,你的華居怎麽走了水啊?!”


    她忽瞧見王右丞的臉,也很嫌棄地說:“你這小流氓,麵色紅潤,氣息有淫靡春色,顯然昨夜與女孩纏綿了一番!”


    左右不見王仙兒,她跳上高石道:“她雖是家奴,你也不能盡欺負她呀!”


    王右丞正在擔憂島內會如何處置自己,並不與她解釋,隻是說:“她還是處子,你別擔心。”


    小福女放下心來,悄悄地說:“小喬兒今日一早便被帶到醫仙館來看病了。”


    王右丞急忙追問,“她腿能治好麽?”


    “哎呦,我還沒說人家女孩是玉腿的事,你就知道了?”小福女很八卦地在他耳邊又問,“你昨夜跟她在一起經曆了啥?快給我講講...”


    王右丞一臉黑線地看著她,心說:“這家夥原來是特意來打探消息的。”


    小福女又說:“小喬兒平日高傲的緊,如今對你似有點好感啊,悄悄拉我說,‘千萬別讓王右丞知道,自己的腿好不了,免得他難受。”


    “果然如牟玉所說,她一輩子要做個跛子了”,王右丞內疚極了。


    小福女笑嘻嘻地講:“但我怎麽能隱瞞隊長大人,特意跑來報信給你。”


    “密者,德之高也。我看你品德有些問題。”


    小福女晃著他胳膊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可不像你愁腸百結。快與我講講,你跟她怎麽了,昨天早上還像個冤家,如今怎麽會有些情愫的?這麽難下手的大小姐都能納入後宮,你不愧是風流場裏的大將軍哩!”


    此時吳起走過來,依舊話不帶感情色彩地說:“我去砍些木頭,先弄個囫圇草棚。”


    小福女指著他鼓囊的褲襠忙問:“你那兒怎麽腫成個蘿卜了。”


    王右丞遂說:“他的鳥被毒蛇咬了,你要不給他吸毒療傷?!”


    “啪!”清脆的耳光響徹在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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