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臨近月底,距離高考還剩下十天。


    夏天的風從窗格裏吹拂進來,神清氣爽。


    下一刻,如火焰般的熱潮又會襲來。


    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不知疲倦地旋轉著,前後的空調開著,好像無濟於事。


    窗外是夏蟬的鳴啼,麻雀在電線杆上嘰嘰喳喳。


    學校裏的氣氛慢慢變了,上課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成堆的試卷,學生們自主複習討論。


    劍已經磨好,隻待出鞘了。


    他們最後需要隻是保持了一個平緩的節奏,將心態調整好。


    曆史老師坐在講台上,若是有疑問或者不太懂的問題,隻管上去找他。


    這個老師平時很嚴厲,特別是上課聽到有人講話,準會發脾氣罵人,說話很難聽。


    番茄


    但是當有學生不懂,問他問題,他準會無比的耐心溫和。


    不論成績好壞,隻要有人不懂,而且前來找他詢問,他都一視同仁,想方設法也要教會他。


    因此,這段時間,上去找這個老師求助的學生格外的多。


    講台邊上擠滿了人,還有人排起了隊。


    平時上課玩手機不怎麽聽講的學生,這時候也拿著自己的習題冊和試卷,在講台邊上旁聽,排隊等著解答。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曆史老師的脾氣突然變得好好啊,之前一直罵我們的。”


    王斌在後麵小聲說道。


    “是啊,我以前老被他罵,現在都有些不習慣了。”


    看著曆史老師臉上和藹的笑容,左建華訕訕笑了笑。


    “那可不,總算是能把我們這些冤種送走了,能不開心嗎?”


    王博打趣道。


    “下一屆還不是有冤種……”


    王斌嬉笑著道。


    類似於“你們是我教過的最差的一屆”,這樣的話肯定很多人都聽過。


    事實上,沒有最差,隻有更差。


    課間時間,班主任來到了班上,拍了拍手,笑眯眯地道:“班上的男生,都跟我出來一趟。”


    蘇鬆屹跟著幾個男生一起出了門。


    “小夥子,以後有空常回來看看,可以給學弟學妹們做一個榜樣。”


    文華拍了拍他的頭。


    “嗯,我會回來看您的。”


    蘇鬆屹微微笑著。


    文華待他極好,最初上高中的時候,他的性格還有些孤僻偏執,文華也經常找他談心,站在同齡人的角度和他對話。


    他告訴他,學生的心理健康,比學習成績更重要。


    一個陽光有愛的老師,真的可以影響學生的性格,蘇鬆屹很慶幸能遇到他。


    學生們跟著他一起來到了文華的車旁。


    文華打開了汽車的後備箱,隻見裏麵裝著滿滿的西瓜。


    “來,都幫忙拿上去,兩人分一個!”


    文華拍了拍西瓜,發出沉悶的聲響,笑容格外溫暖。


    “ohhhhhh!”


    “嗚呼!”


    “老班牛批~”


    大男孩們興奮跟猴子似的,一陣歡呼雀躍,抱著翠綠的西瓜,爭先恐後地往樓上跑。


    夏天的西瓜很甜,尤其是在燥熱難耐的時候。


    最關鍵的一點,這西瓜不用自己掏錢買,是老師請的。


    楠城距離農村很近,到了產西瓜的旺季,農民拉上來賣的西瓜,又大又甜,便宜的時候不過三毛錢一斤。


    等這些孩子們去了大城市,看著水果店裏價格高昂的西瓜舍不得買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懷念起家鄉的西瓜。


    “先拿幾個去辦公室給老師們吧,你們誰去?”


    “我去送!”


    鄭雨婷話音剛落,就有幾個平時和各科任老師關係不錯的學生自告奮勇。


    收到了學生們送的西瓜,老師們自然也是開心的,就連平時說話刻薄的數學老師都難得地笑了笑,給了兩盒巧克力,讓數學課代表分發下去。


    “一人半個,不要搶,大家都有。”


    鄭雨婷用水果刀將西瓜切好,然後和蘇鬆屹一起,按座次分發到位。


    王斌和王博去超市給大家買了一次性的勺子。


    就這樣,大家在午間抱著西瓜,用勺子美美地吃了起來。


    左建華將投影儀打開,搬來了班主任的筆記本,播放之前下載好的電影資源。


    電影是《尋夢環遊記》,大家都看得很入迷。


    所有人的西瓜都分發到位後,隻剩下了一個最小的。


    那個西瓜貌似是文華買完後,老板特意送的來著。


    蘇鬆屹和鄭雨婷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道:“你吃吧!”


    說罷,兩人便一齊笑了起來。


    “還是我們一起吃吧。”


    鄭雨婷挽起了耳邊的頭發。


    “嗯,好!”


    蘇鬆屹沒有拒絕。


    鄭雨婷小跑著,坐在了覃敏的位置上。


    自從覃敏走了之後,鄭雨婷在她座位上待的時間,比自己的座位上待的時間都要多。


    甚至有很多課,她都是直接坐在覃敏的座位上,拿出試卷和習題冊,將不會的問題標注出來,找旁邊的蘇鬆屹幫忙解答。


    “班長剛剛問的那題我都會啊,怎麽這也要問蘇鬆屹?”


    說話的是個中等生。


    一旁的同桌鄙視地看了他一眼。


    “手機熄屏,看一看自己的臉。”


    大家一致認為班長虛心好學,沒有人說她是饞蘇鬆屹身子。


    “啊!鬆屹,這個瓜是黃的。”


    鄭雨婷有些欣喜,趕忙將一半西瓜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有些人可能不知道,有一類西瓜的瓤是澹黃色的,吃起來很甜,這種西瓜一半個頭很小,而且數量很稀少。


    “切開是黃的,好黃!”


    鄭雨婷驚呼道。


    “真的耶,跟你一樣。”


    蘇鬆屹打趣道。


    這個最小的瓜,竟然是唯一一個黃瓤的。


    鄭雨婷羞紅了臉,沒好氣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少女同他打情罵俏的樣子,倒也迷人。


    “快嚐嚐,甜不甜!”


    鄭雨婷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遞了過去。


    附近吃瓜的同學們紛紛看了過來,饒有興致地開始“吃瓜”。


    蘇鬆屹左右看了看,沒好意思,於是伸手接過她的勺子,慢慢吃下。


    從他吃下西瓜,然後開始咀嚼的那一刻,蘇鬆屹總感覺有人盯著他的咀嚼肌。


    直到西瓜咽下,他們的視線也隨之下移,放在了他的咽喉。


    “很甜,非常好吃,你也嚐嚐。”


    蘇鬆屹將自己還沒有用的勺子遞了過去。


    “嗯嗯!”


    鄭雨婷淺嚐了一小口,臉上流露出很是幸福的笑容。


    “真的好甜!”


    “我爺爺就是瓜農,小時候我跟他一起去地裏收西瓜,那時候就專門找黃瓤的瓜。”


    “黃瓤的瓜賣得貴,但是我爺爺都不拿出去賣的,就專門留給我吃。”


    “後來爺爺身體不好,不種地了。我家也就吃不到西瓜了。黃瓤的西瓜,我有好幾年沒吃過了。”


    鄭雨婷說著,不禁有些感慨。


    “欸?你怎麽不吃啊?”


    見蘇鬆屹都沒怎麽動,鄭雨婷有些詫異。


    “喏~”


    蘇鬆屹將自己的聊天記錄給她看了看。


    “【圖片】”


    “班主任請的瓜,黃瓤的(微笑)”


    胖丁:“???”


    胖丁:“我要吃!”


    沒一會兒,窗邊就響起了冬冬冬的聲音。


    方知嬅帶著閔玉嬋一起跑了過來,水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蘇鬆屹見狀,隻得無奈地笑了笑,將自己的那一半西瓜,分成了四份,拿了兩瓣遞過去。


    至於為什麽是四份,是因為最後剩下的一瓣,他想留給那個不在這裏的丫頭。


    萬一,萬一她下一秒就回來了呢?


    搖曳著銀鈴和跳脫的步伐,像是古靈精怪的吉卜賽女郎。


    ……


    qhd,山海關石河西邊的鐵路上。


    覃敏出了車站,在人群中奔走。


    四月的qhd天氣還算溫和,有風,但並不讓人感到煩躁。


    她一邊走,一邊打量著來去匆匆的行人。


    她雖然不喜歡同人群接觸,但喜歡觀察各式各樣的人。


    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的年輕人,買煎餅果子的時候舍不得加個雞蛋。


    四十多歲的大媽在火車站出入口,賣力地拉客,恨不得揪住旅客的衣服往自家的賓館裏走。


    隻是眼睛瞟了一眼一名出租車司機,那司機立馬就走過來。


    “美女,四十塊錢,鴿子窩公園去不去?”


    “小姑娘,去哪裏?”


    司機們紛紛圍上來,聲音嚷嚷著混雜成一片,像是菜市場。


    覃敏趕忙收回了目光,往邊上走。


    “三十塊錢走不走?”


    司機追在後麵,問個不聽,聽來讓人生厭。


    有人說車站是生活氣息最濃的地方,在這裏,你可以閱盡眾生百態。


    覃敏耷拉著眼皮,看起來有些懶散。


    忽而,在她視線裏的某個犄角旮旯裏,出現了一個身材高挑,穿著風衣的女人。


    女人優雅從容地走著,氣質清冷。


    覃敏看不到她正臉,卻恍然間如遭雷擊。


    她奔跑起來,連身後拖著的行李箱都不管不顧,就這樣朝著那個女人追趕過去。


    沿途擁擠的人潮被她推開,引起行人們一片不滿的聲音。


    “幹嘛啊?”


    “有沒有點素質?”


    覃敏不管不顧,努力地想要將她的背影維持在視線中。


    女人的背影和她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很像。


    在陽光照耀下,色澤偏像暗紅的頭發,高挑的背影,黑色的風衣。


    走起路時不緊不慢的樣子,微微側身躲避人群的樣子,都和她記憶中一樣。


    眼看著她要經過一個拐角,那個背影要消失不見了。


    覃敏開始大聲呼喊,試圖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媽!”


    “媽,你等等我!”


    “媽,你別走!”


    周圍的人紛紛看了過來,驚訝、不解、好奇。


    看著這個小姑娘眼眶泛紅,喊得聲音嘶啞。


    她追逐得更快了,腳下像是升起一陣氣旋。


    車站裏人群湧動,喧鬧的聲音很大,廣播裏播放著列車進站的聲音。


    她必須大聲呼喚,才能讓人聽到她的聲音。


    “媽!”


    “我是小敏!”


    那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沒有回頭。


    覃敏追了上去,伸手去拉她的衣角。


    那女人轉過臉來,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覃敏神色微怔,悵然若失。


    這一路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和牧君蘭氣質相似的人呢。


    如果真是牧君蘭就好了。


    “傻瓜,這世界這麽大,茫茫人海中有這麽多的人,想找到一個了無音訊的人,無疑於大海撈針。”


    覃敏歎了歎氣,朝著自己行李箱的位置走去。


    車站的保安很貼心地站在不遠處,幫她看護著落下的行李。


    “謝謝您!”


    她拎起行李箱的杆,朝保安道了謝。


    保安沒說話,隻是微微笑著,輕輕頷首。


    她在遠離車站的地方找了一家旅館歇息。


    車管附近的旅館很貴,她從來不去那裏落腳,吃飯也隻是找一些偏僻的小巷子。


    順著龍家營往東走了兩裏地,見到了兩座並排的鐵路大橋,她朝著大橋東頭下麵的路走去。


    在一片荒草叢生的爛河灘,一條鐵軌從中穿行而過。


    覃敏踩在鐵軌旁的碎石慢慢走著,鐵軌下的枕木幹而老舊。


    荒涼的河灘生長著蘆葦和狗尾草,一眼望去空空如也,不鏽鋼牌上寫著“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裏是海子臥軌的地方。


    覃敏遮住眼,擋住了太陽光在眼角留下的光暈,然後靠著鐵軌坐了下來。


    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匆匆經過她的身旁。


    她安靜地躺在了鐵軌上,閉上眼,纖長的眼睫宛如微顫的蝶翼,白皙的臉頰在陽光下彷若冰晶般透明。


    海子,當你躺在鐵軌上,聽著火車遙遠的汽笛聲來到時,你是否抵達了幸福的明日?


    陽光明媚的春日裏,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卻穿著整潔的白襯衫和夾克。


    他捧著幾本書,緩緩地在鐵軌邊走著,神情並不悲傷,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還有對明日的憧憬,像是朝聖的信徒。


    這是一段沒有樹蔭的軌道,強烈的太陽光照耀著他的全身。


    黑色是海子重生的信仰,他熱愛黑夜,熱愛死亡,但是在生命最後時刻,他還是像《以夢為馬》裏那樣,選擇成為太陽。


    火車伴隨著汽笛聲和巨大的轟鳴呼嘯而過。


    人們在鐵軌附近,發現了散落的四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選》。


    遺書裏隻有輕飄飄的一句:“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沐浴在陽光下,安穩得想要讓人入眠。


    覃敏沒有聽到汽笛聲,她不是海子。


    用自己的方式紀念了他之後,她從鐵軌上緩緩起身,拍了一張照片,慢悠悠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


    鬆屹,我好像慢慢讀懂了海子。


    他是從貧困的農村裏飛出的金鳳凰,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份子,和萬千渴望幸福的普通人沒有什麽不同。


    十五歲上北大,多麽耀眼,他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可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卻過得那麽窮困潦倒,死的時候兜裏隻有兩毛錢,胃裏隻有兩個橘子。


    他曾對酒館老板說,我在這裏念我的詩,能不能給我酒喝。老板卻說我可以給你酒喝,隻要你別在這裏念詩。


    童年帶給他的陰影太沉重,海子無法像其他大學生一樣正常交友。


    在一片樹葉可以砸到一堆人才的北大,人人都是天才,人人都是天之驕子。


    而海子隻是貧困地區出來的孩子,十五歲的他本就瘦弱。衣著破爛的自卑又讓他愈加顯得拱肩縮背,皺皺巴巴的西服遮不住他的眼神的躲閃。


    眾人光鮮亮麗,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和自己不被理解的貧窮生活形成對比,深深打擊著海子脆弱敏感的少年心。


    畢業後,他成為了一名中國政法大學的老師。


    家裏人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養家湖口。


    可是當母親前來看他,他給母親養家的錢,都需要找同事和朋友籌集。


    盡管是這樣,他的母親卻異常感動,以為苦盡甘來,終於可以讓他撐起整個家。


    可隻有海子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


    微薄的收入、生活的清貧潦倒、詩歌不被認同、愛情的失意、前程的迷惘……


    他到底是經曆了怎樣的困頓和絕望,才會寫下:“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麵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他沒有燦爛的前程,所以說“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他的幾段感情都沒有結果,愛情無法治愈孤獨,所以他說“願有情人終成卷屬”。


    他今生過得很不幸福,所以他說“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把對今生的希望和祝福都留給了來生,所以才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


    停筆,鋼筆斷了墨。


    覃敏小心地上好墨水,接著寫。


    “鬆屹,海子沒有死去,他活在我們的心裏。”


    “他最讓我感到深刻的,不是天才的光環,也不是詩人。而是千千萬萬個來自貧困的農村家庭,渴望幸福又得不到幸福的孩子們,共同的縮影。”


    “所以我愛他的詩,我希望這世上像他這樣孤獨又不幸的人,能少一些。”


    寫到這裏,覃敏潸然淚下。


    眼淚落在了信紙上,在墨跡上留下一圈氤氳。


    她抹去眼角的淚水,將書信封好,看向一側的《海子詩選》。


    這本詩集的最後一首詩,叫做《春天,十個海子》,也是海子死前留下的最後一首詩。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複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麽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麽?”


    合上書本,覃敏悠悠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站路到此為止,下一站路去哪裏,她還沒有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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