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臼被釋放出來的那天,是玉蘭親自去接的。她打了一輛麵的,把石臼拉到了一家洗浴中心,理完發洗完澡換上她拿來的幹淨衣服,石臼的麵貌就煥然一新了。回到店裏,當晚玉蘭為石臼置辦了一桌壓驚酒,邀請新春、紫婉、鍋巴、雪梨四個人都參加。寬胸舒氣地吃喝了一場。原來想跳槽的鍋巴和雪梨,看了玉蘭在電視上的檢討,又見小店人氣特旺,隨後又返回店裏來了。酒桌上少不了玉蘭的說教和大家的感慨。鍋巴、雪梨一邊自責,一邊頻頻向玉蘭敬酒。玉蘭寬容地說,回來就好。


    幾個月之後,有一天玉蘭爸羅大年突然打來電話,說石臼爸病倒了,得的是腦梗死,要他們回家看看。


    玉蘭跟石臼商量,問:“咱倆誰回去?反正得留一個,不能都回去。”石臼哼哼唧唧不表態,看樣子是不想回去,隨後找托詞說:“剛蹲過監獄,回去沒臉見人,還是你回去吧。”玉蘭說:“我回去可以,但你要留點心,絕不能再出現上回的事。”石臼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是豬,不會記吃不記打。”玉蘭說:“等我回去之後,先看爸病得怎麽樣,如果嚴重,再通知你回去。”石臼說:“好。”


    火車坐了一天一夜,換乘公交車又走了個把小時才到了家。玉蘭先見了爸媽和弟弟玉山,一邊說路遠,車上人多,回來得晚了,一邊把買回來的禮品一件一件分發給他們,然後把捎回來的五千塊錢遞給爸媽,說錢不多,等我發了財再多給你們。羅大年喬盼水高興得合不攏嘴,忙說家裏不缺錢,去年寄回來的五千塊錢還沒花完呢。見玉山正在翻閱她剛給買的初中課程複習資料,玉蘭湊過去,親密地撫摸著他的腦袋,問:“姐買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玉山說:“是,是。”頭都不抬。玉蘭又問他最近考試沒有,考得怎麽樣。玉山說:“兩門九十九,兩門九十。”樣子神氣得很。玉蘭就大加讚賞,抱住弟弟的臉親了一口。


    “你公公病了,快看看去吧。”媽在一旁催促。


    “爸不是說他得的腦梗死嗎,重不重?”玉蘭問。


    “半個身子不能動,走路很困難。這些天都是我和你媽伺候他。”羅大年說。


    “我看看去。”說完玉蘭柃上禮品就去了。


    兩家離得並不遠,拐了兩個彎就到了。進了北屋,玉蘭見石砭老漢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心裏就一陣酸楚,湊到他耳邊喊:“爸,我是玉蘭,聽說你病了,回來看看。”老漢睜開眼,嘴一咧就哭,話語不清倒可以聽得明白。他問:“石臼回來沒有?”玉蘭說:“他忙,暫時回不來。”老漢聽了就罵自己的兒子:“狗崽子,沒良心的!”又哭。玉蘭一邊安慰,一邊扶老漢坐起來靠住床頭,端過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喂罷水,老漢說想解手。玉蘭就扶他下床,架到小院的廁所,老漢站好後解著腰帶趕玉蘭出去。玉蘭說你自己照顧不了自己,還是我幫你吧。就給他解腰帶,脫褲子,捉著胳膊讓他慢慢蹲下。玉蘭不敢離手,一直等老漢解完大便,幫他擦了屁股,提起褲子,係好腰帶,又架著回了屋。老漢被兒媳的孝順感動,喃喃地說:“玉蘭呐,你真好,親閨女也不過如此。”玉蘭說:“爸,說什麽呢!這都是當晚輩的應該做的。”


    傍晚,玉蘭問石砭老漢想吃點啥。老漢努了半天嘴,說:“想吃肉,饞得慌。”玉蘭說:“好,你等著,我做去。”到廚房看了看,沒有肉。跑到大街上找,肉都賣完了。無奈她跑回自己家,問:“家裏有沒有現成的肉,俺公公想吃肉哩。”喬盼水說沒有。玉蘭扭頭就往回走,說:“沒有就算了,明天再說吧。”走到大街上又覺得不合適,這麽點要求都滿足不了他老人家,也顯得自己這個當兒媳婦的太沒有孝道了。她打算到鄰村馬莊看看,便回家推了一輛自行車,摸著黑就到了馬莊。運氣不錯,臨街的肉架子上還吊著一塊不足二斤的豬裏脊,她沒有還價,就全部買了下來。回家的路上,因為天黑,心裏急,車子騎得快,她一不小心前輪撞在一塊石頭上,車子晃了幾晃,咣當一下就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車子壓住了腿,疼得半天起不來。


    恰好這時後邊來了個人,走到她跟前幫她扶起車子,然後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起拽。玉蘭從地上起來,湊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同村的石砧,趕忙說:“石砧兄弟,我是玉蘭呀。”


    “是玉蘭?我當誰呢,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下午。”


    “這是去哪兒了?大黑天的。”


    “去馬莊割了點肉。”


    “啥事這麽緊,非要大黑夜的吃肉?”


    “是你叔嚷著要吃,人病了,不想違他的願。”


    “咳,你不早說,我家還有中午煮好的肉,回去我給你拿來。”石砧推上車子,叫玉蘭坐上,馱著她就走。玉蘭手抓著石砧的衣襟,問他幹啥去了。石砧說一點小事,到馬莊姑姑家去了一趟。玉蘭問:“沒騎輛車子?”石砧說:“路不遠,沒有騎。”


    論起來石砧和石臼還是遠門自家兄弟,年齡比石臼、玉蘭都小兩三歲,初中的時候他們都是同學。因為窮,石砧到現在也沒成家。當初石砧曾托人向玉蘭提過婚,玉蘭因為心裏有了石臼就沒有答應。


    “還打光棍呢?”


    “嗯……”


    “跟我出去吧,手裏有了錢,找老婆就不用愁了。”


    “我正要問你,你們在外邊都幹些啥,能掙錢?”


    “我和你哥在荷陽市開了家餃子店,包餃子你應當會吧?”


    “會呀。”


    “你就給我包餃子,一個月開你一千塊錢,可以吧?”


    “那敢情好。你啥時候走?走的時候記著帶上我。”


    “可以。”


    說著話就進了村,他們先拐到石砧家拿了肉,隨後一塊又回到石臼家,打發石砭老漢吃完飯,說了幾句話,石砧就走了。


    西屋是玉蘭和石臼的洞房,婚後沒住上幾天就走了。這兩年一直沒人住,看上去雖然還是花花綠綠的,但畢竟兩年了,宛若一位老姑娘的臉上塗了一層暗妝——四壁和家具上飄落著一層微塵,屋角的蜘蛛網上還趴著一隻碩大的黑蜘蛛,倒像老姑娘臉上的一個黑痦子。


    玉蘭打開門,拿起一把笤帚就開始拾掇打掃。她本打算住自己的房間,後來想到公爹恐怕夜裏有事,就決定跟老人一塊住在北屋。臨睡前玉蘭給石臼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到家了,路上一切順利。石臼問起爸的病情,玉蘭告訴了他,叫他不要惦記。還說準備帶爸到縣醫院看醫生,等爸好些了,她就回去。


    第二天,羅大年老兩口一塊過來了,想看看玉蘭是怎麽伺候她公公的。羅大年掂著一箱奶,喬盼水掂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進門把東西放到桌子上。喬盼水提醒玉蘭說:“這是剛買的純奶,還有蛋白粉、燕麥片和一些營養液,以後就讓你公公吃這個,高蛋白低脂肪不含糖,對人身體好。像他這種病,盡量少吃肉。”玉蘭說:“俺公公自己提出來要吃肉,不滿足他這點要求,心裏覺得過意不去。”喬盼水問玉蘭是怎麽伺候她公公的。玉蘭如實說了。媽就替她為難,說哪有兒媳婦像你這麽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公公的。不由就責怪石臼,說他的爹病了他不回來伺候,倒讓你回來,虧他想得出。羅大年也心疼女兒,說:“不行你就回去,把石臼替回來怎麽樣?男的伺候男的方便些。”玉蘭說:“沒事,我不怕,自家的老人,沒有那麽多的講究。”她沒有把石臼因為蹲監獄不願意回來見鄉親們的事告訴爸媽。


    玉蘭問:“爸,給俺公公看過醫生沒有?怎麽個治法?他還能恢複過來嗎?”


    羅大年說:“隻讓咱村的羅醫生來過,開了幾樣活血化瘀的藥,說先吃吃看,能不能恢複他也說不好。”


    玉蘭說:“我想拉著他到縣醫院檢查檢查,需要住院就住上幾天。”


    老兩口要陪她一塊去,玉蘭不想拖累爸媽,說自己一個人就行。第二天一早,玉蘭用三輪車把石砭老漢拉到村口停車點,就一塊乘公交車去了縣城。


    他們下了公交車攔了一輛出租就到了醫院。驗了血,做了核磁共振,檢查結果確診就是腦梗死。玉蘭問醫生老人的病能不能恢複過來。醫生說先住下,能不能恢複隻能觀察治療一段再說。


    依醫生的要求,玉蘭就答應住下了。沒有單人病房,隻好住大病房。一個屋子六個病人,加上陪床的,十幾個人擠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裏,好像一堆難民,又仿佛一列車廂裏拉著一群老弱病殘的傷兵。護士給輸上液,隨後又送來三個小紙袋包的藥,啥藥怎麽喝上麵都寫得一清二楚。玉蘭掂了個小凳子,坐在床頭一側的小夾道裏,一會兒問石砭老漢有沒有感覺不舒服,一會兒又看看跑沒跑針,小心地服侍著。


    醫院沒食堂,每頓飯都要到街上去買,老漢想吃啥,玉蘭就給買啥,回來還要一口一口地喂。有時候正輸著液,老漢要解手,玉蘭就給他扒掉褲子,拿尿盆接了,完了係好褲帶,再去倒尿。遇著解大手就麻煩了,老漢躺久了連那條好腿也不聽使喚了,不能走路,玉蘭隻好背著老公公去廁所。輸液瓶子還要求別人幫著舉在手裏,跟著去。一同住的人都以為玉蘭是老漢的女兒,後來知道是兒媳婦,一個個都肅然起敬,誇讚不已。


    一天,玉蘭突然接到黃市長打來的電話,說想去店裏吃餃子。玉蘭忙說:“歡迎歡迎,好長時間不見市長了。隻不過今天我不能親自陪你,老家有點事,我現在在老家。”黃市長有點灰心地說:“那就算了,等你回來吧。”時隔一天,居委會的芮迪華主任也把電話打來了,沒說來吃餃子,隻說時間長了沒見她,想她了,問有沒有什麽困難,小店經營得怎麽樣。玉蘭表示感謝,說等她回去以後,一定請主任吃餃子。


    幾天之後,玉蘭突然感覺肚子不舒服,跑到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哇哇地吐,吐了一陣還要吐,吐得臉都變了色。她以為是累的,就沒有當回事。


    接下來的幾天,吐得越來越厲害了,一直止不住,玉蘭就去看醫生,醫生為她診了脈,說是妊娠反應,她懷孕了。


    平時雖說也聽到過這樣的事,可畢竟這次是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玉蘭心裏不免有點緊張。


    玉蘭和石臼天天都盼著有個孩子,可結婚都兩年了,玉蘭的肚子一直沒有反應。正常說婚後一年多就該懷孕生子,可她沒有。過了這個時間點,就覺得不正常,懷疑是生育能力上有障礙,倆人就相互埋怨。石臼怨她這塊“地”不是好地,是鹽堿地,不出苗;玉蘭說他“種子”有問題,是秕子,不發芽,種上也是白瞎。商量著想去檢查,但一直沒顧上。


    知道懷孕了玉蘭打心裏高興,打開手機就撥給了石臼。


    “老公,你要當爸了!”


    “哄我高興不是?”


    “真的,醫生剛說的。”


    “你現在在哪兒?”


    “在縣醫院。爸住院已經好幾天了,沒顧上跟你說。最近這兩天我突然嘔吐不止,以為是心裏緊張睡不好覺累出了病,誰知讓醫生一檢查,說不是病,是懷孕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老婆,看來你不是鹽堿地,我也不是秕子。你真偉大!”石臼高興得在電話裏唱起來,“……總喜歡把你捧在手中,享受那份難得的輕鬆;習慣了有你的陪伴,你總給我莫名的感動;有你我總不願意醒,睡在用柔軟織成的夢中;用微笑製作一顆星星,掛在甜美走過的天空;小星星,小星星,快快孕育成長,快給爸媽一個久違的夢……”唱完就喊:“孩子有名字了,就叫他小星星吧,不管男孩女孩。”


    “看把你高興的,像瘋癲了一樣。”


    石臼又問起爸的病,玉蘭說住院要二十天,最後看怎麽樣吧。


    離開家的時候石臼就不想讓玉蘭跟他一塊出來打工,現在他爸病了,玉蘭又懷了孕,正好有了借口。加上玉蘭在時管他管得嚴,就更不想讓她回荷陽了,便說:“你就安心地在家,把老人伺候好,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荷陽這邊的事你盡管放心,我會把小店經營好的。錢不用發愁,回頭我會寄給你。謝謝你玉蘭,本來該我服侍爸,卻讓你帶著肚子受累,真不好意思。”


    一次要住二十天的院,是玉蘭始料不及的。到了最後三天,醫療費差一千多塊錢。家裏其實還有錢,是來時沒帶夠。雖說公公的病起色不大,但她還是想治療完這最後三天。同室陪床的得知她有了困難,紛紛要給她湊錢。玉蘭婉言謝絕,跑到大街上當掉了手腕上的一隻金鐲子,才勉強渡過了這一關。


    三天一過就辦了出院手續,臨走時醫生告訴她,老人年紀大了,完全恢複已不可能,回去繼續吃藥,能維持住現狀就算不錯了。玉蘭想也隻能這樣了,就買了藥,陪著公公返回了羅蘭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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