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猛固橋頭,緣小金川北上,往夢筆山進發。


    一路行去,海拔高度明顯增加。我不是專門的旅行家,不用帶上海拔計,來作種種繁瑣的記錄。我是從植被的變化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升高。


    這也就是我所說的在大地階梯上攀登的感覺。


    從來都是這樣,先是大路兩邊藏漢合璧式的石頭民居上,漢式的影響越來越少,純粹藏族風味的東西越來越多。窗戶與門楣上的花飾越來越鮮豔明亮,整個寨樓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氣宇軒昂。而且,在路上走動的人們向你問候的時候,你聽到越來越多的藏語裏那越來越多的敬詞。


    總是這樣,越來越多的村寨周周出現迎風招展的經幡。


    總是這樣,清清的溪流被梘進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衝擊著磨坊下麵的巨大木輪,從而轉動了沉沉的石磨。


    總是這樣,當地勢越來越高,天空便越來越藍。潔白的雲朵使這些雙腳正在丈量的土地永遠都像是在世外般遙遠。


    就是這樣,變化總是出現在圍繞著村寨的土地裏,先是玉米變成了小麥,小麥又變成了青稞。當青稞大片大片出現在眼前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在一片青山綠水中間了。在陽光下閃爍著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楓樹,白樺,馬尾鬆,灰白皮的雲杉,紫紅皮的鐵杉。風吹動樹林,大片的陽光就像落在湖麵上一樣,在樹葉上閃爍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間絨絨的草地上坐下來。


    對於這些草地來說,最盛的花期已經過去了。七月,是這些林間草地的野草莓的季節。鮮紅的野草莓,一顆一顆,躺在翠綠潔淨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紅色寶石陳列在綠色的絲絨之上。當我坐下來,采摘草莓,一顆顆扔進嘴裏的時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學後采摘野菜的童年。


    抬起頭來,會望見某一座高山戴著冰雪的晶瑩冠冕。


    我慶幸在我故鄉的嘉絨土地上,還有著許多如此寬闊的人間淨土,但是,對於我的雙眼,對於我的雙腳,對於我的內心來說,到達這些淨土的荒涼的時間與空間都太長太長了。


    在這種時候,我不會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淚水。


    總是這樣,海拔度越高,山間的穀地就越寬闊,山穀兩邊的山坡也越發平緩。


    我背起背包,繼續往前,在這樣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雙腳與內心都不會感到絕望與疲倦。


    當最後一個農耕的村莊消失在身後時,我已經在高山牧場上行走了。


    在這些青草翠綠的高山牧場上,往往要走上幾個小時,才會看到木頭柵欄圈出的牛圈。看到鋪著木瓦的牧人小屋,靜靜地冒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來。一個牧人提著獵槍從小屋裏鑽出來。我用家鄉的語言大聲問候。牧人便放下了槍,重新鑽回屋裏。我在一個清幽無比的泉水邊俯下身來,暢飲一番。這時,主人已經飛跑到我身邊,那隻牧羊犬也搖著尾巴緊隨其後。


    我從泉眼上抬起頭,沁涼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氣了:“客人哪,你以為我們家裏不會為客人備好滾燙的奶茶嗎?”


    再次上路時,我的肚子裏已經裝滿了主人能夠拿出來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這樣,我從山下塵土飛揚的灼熱夏天進入了山上的明麗的春天。身前身後,草叢中,樹林裏,鳥兒們歌唱得多麽歡快啊!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感謝命運讓我如此輕易地就體會到了無邊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場上正是花朵盛開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時候,我會打開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圖譜,識得了許多過去認識卻叫不出名來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這裏與它們重逢了。


    長著羽狀葉片,在一根堅韌的長莖上簇擁出一座寶塔狀花蕾,而那個塔狀花蕾,正季節一樣,自下而上次序開出一層層紫色花朵的叫做馬先蒿。


    叢叢怒放的黃色花朵們大多屬於野菊的家族,這個家族的有些成員還會變異出一種很藍中帶紫的顏色。


    在這樣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當然是藍色的鳶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風中都是將要帶著某種意緒起飛的姿態,這種姿態的花朵連綴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種思緒化成的青煙。


    我不能歌唱這些花朵,我隻感激命運讓我不斷看見。


    這樣的行程是如此愉快,離開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後,我登上夢筆山口,才意識到這些天的日子過得如此短暫。


    站在夢筆山口,獵獵的山風變得無比強勁。與山口這邊的高山草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口那邊,是大片蓊鬱的森林。公路穿過森林,一頭紮下山下的峽穀。那些峽穀的出口處,就是我的家鄉,現在嘉絨藏區的中心地帶馬爾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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