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有一本由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編撰的《四川省阿壩州藏族社會曆史調查》。其中有一些零落的資料,稍稍地提到了一下臥龍。其中一則是一組50年代初的統計數字。


    當時的臥龍鄉登記的嘉絨藏族人數為315人,占到了該鄉人口比例的85%強。也就是說,那時候,幾十公裏深的臥龍溝全部居民人數不超過500人。


    今天有多少人口,我沒有時間去有關部門進行谘詢,而且,也不是這本書的興趣所在。但我肯定,差不多50年後的這條山溝裏,永久性的居民翻了十倍還多。但這增加的人口中,嘉絨人口的增長肯定隻占一個微不足道的比例。人口比例的下降,加上居於少數後那種增速的同化作用,嘉絨文化的消隱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包括旅行社的宣傳文字上,說到臥龍時,也沒有以異族風情作為號召。


    我在一本很早以前進入臥龍尋找熊貓的外國人的記敘中看到了過去的臥龍一點隱約的影子:


    “一個小山丘上有座寺廟的廢墟,房屋是西藏式的,兩層樓,下層是石頭,上層是木頭,大多有陽台,建築形式跟阿爾卑斯山很接近。此地的婦女穿西藏式的,長及腳踝的藏袍。他們的頭飾很特殊,是一塊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層,上麵飾有琥珀、珊瑚、綠鬆石和銀子,用辮子固定在頭上。”


    但是眼前這舊日瓦寺土司的轄地已經無複當年的景象。


    在這因了熊貓的存在才免於刀斧之災的森林地帶,我遙想起瓦寺土司的曆史。


    任何一個土司的曆史,因了時間的久遠,也因為沒有詳盡完備的記載,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變得比曆史本身具有了更多的傳奇色彩。


    在嘉絨地區,差不多所有的土司的傳說中,都認為其先祖產生於大鵬鳥的巨卵。我沒有去過瓦寺土司官寨的高山上的舊址。但聽去過那裏的人說,在官寨土司的大門上首,寬大的門楣上就雕刻著大鵬孵卵的情形。


    嘉絨土司們這個共同的傳說是這樣的:遠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無土司。後來,天上降下一道彩虹,降落在奧莫隆仁地方,虹內閃爍出一顆亮星,奪人的光芒直射到嘉絨之地。嘉絨地方有一仙女,名叫嗄莫茹米,感星光而孕,便化為大鵬,飛到西藏瓊部山上,產下黑白花三卵。人們將這三枚巨卵視為神物,取回廟裏供養。三卵各生一子。三子長大成人,東行至嘉絨地方,各據領地,牧養人民,成為嘉絨土司共同的族源。


    嘉絨土司傳說中提到的奧莫隆仁,那是嘉絨土司們曾經共同崇奉的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之地。


    至於瓊部,傳說中指出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拉薩西北部,有18日馬程的地方。傳說古時候瓊部地方水草豐盛,牛羊成群。阿裏高原在其黃金時代人口繁盛,共達到39族。後來,其地逐漸貧瘠,人民開始向其他地方遷移。作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製高點上的阿裏,開始走向了衰敗。一部分阿裏人迎著濕潤的東風,一路往東,直到現今的嘉絨地方,才停留下來。


    再走得遠一些,就不是高原的風光與氣象了。


    在嘉絨土司起源的神化了的傳說中那三枚神秘的巨卵,想必是指最後定居於嘉絨地方,並與當地土著逐漸融為一體的是39族中的3個部族。


    這些年,苯教的神秘起源、古象雄文明的突然斷代、阿裏高原上創造了輝煌文明的古格王朝的突然消亡,都使阿裏成了神秘的青藏高原上的最大的神秘。我不是專門的民俗學家,也不是專門的文化人類學者。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追溯一下這些傳說的流布過程,並把嘉絨文化特征與阿裏的文化遺存進行一些比較研究,說不定會有一些新的發現。


    但我知道,這僅僅隻是我一己的想法而已。而且很可能是一種非常錯誤的,非常缺少常識的想法。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過於浪漫,所以,總覺得嘉絨與阿裏的聯係,不會僅僅是一些土司家族的起源那麽簡單。


    土司們的先祖從高原頂部自西向東,順著青藏高原邊緣拾群山的階梯而下,直到這些群山的深處,並不是在同一段曆史時期中得以完成的。最早的土司先祖們從唐代即開始遷移。


    而領牧了臥龍的瓦寺土司來到嘉絨遲至明代。


    據有案可考的典籍,瓦寺土司先祖瓊布斯羅本·桑朗納斯巴於明宣德元年,即1642年入京朝貢,表示臣服之意。他得到了皇帝的親自召見,賞賜豐厚。


    明英宗正統六年,即1441年,岷江上遊部落不服明代統治,明朝出兵,但“屢征不服”。明王朝即采用“以番製番”的策略,命臣服的瓦寺土司先祖率兵東征。桑朗納斯巴以年老辭,並推薦其弟雍忠羅羅斯率部族兵東征。


    雍忠羅羅斯率大小頭領43位,士兵3150人,長途行軍一月有餘,抵達汶川縣境,分兵進剿。戰後,“奉詔留駐汶川縣之塗禹山,控製西溝北路羌夷”,封宣慰司銜,並授予重四十八兩的銀製印信一枚,自此“世襲其職”。雍忠羅羅斯不再西歸,成為首任瓦寺土司。因為其領牧之地非常靠近漢區,所以,瓦寺土司建立第一座寺廟時,便一改藏傳佛教寺院的一貫風格,頂上覆以青色的漢瓦。有關記載中說:“瓦寺祖籍烏斯藏,居惟土房,寺獨以瓦,故名。”


    明朝被入關的滿人取代後,當時的瓦寺土司將明代所賜印信歸繳清朝,以示投誠歸順之意。清政府於1652年授予其安撫司職。


    清康熙九年,即1670年,瓦寺十七世土司桑朗溫凱奉旨率土兵隨清軍遠征西藏有功,加封宣慰司銜。


    乾隆年間,瓦寺土司又先後隨清軍進剿雜穀土司和大小金川土司,建立戰功,賞戴花翎,皇帝並下旨諧土司桑朗雍忠第一個字音,賜瓦寺土司漢姓為“索”。自此,瓦寺土司便以此為姓,世代使用漢名漢姓了。這也是民族同化中一個鮮明的例子。


    瓦寺土司兵能征慣戰,滿清一代,曾多次隨大軍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戰功。


    乾隆五十二年,台灣林爽義起兵反清,事發後,總兵袁國璜統領嘉絨土司兵隨福康安渡海作戰,事平後,各土司領得封賞,各返故裏。


    乾隆五十六年,廓爾喀人屢犯後藏,攻取後藏重鎮日喀則,大掠紮什倫布寺。清王朝征調瓦寺等地嘉絨土兵,會同清軍遠征西藏,在總督福康安率領下,六戰六捷,收複後藏。戰鬥中,瓦寺土司所屬土兵大部英勇戰死。


    鴉片戰爭期間,嘉絨各地土司兵馬曾奉調到沿海作戰。瓦寺土兵由哈克裏率領,金川土兵由土千總阿木穰率領。數百嘉絨土兵曆經三月長途跋涉,抵達江漸前線的寧波城下,受提督段永福指揮。大寶山一戰,瓦寺土兵奮勇赴敵,重創英軍,領兵官哈克裏戰死。寧波一戰,金川千總嘉絨人阿木穰奮勇殺敵,英勇戰死。嘉絨土兵在江漸前線與英軍數次激戰,最後大部捐軀異鄉的衛國疆場。


    1869年,瓦寺土司等領地上開始引種鴉片。


    鴉片的引入改變了嘉絨土地上的很多東西。


    1890年,辛亥革命期間,四川爆發反對清王朝的保路運動。四川首府成都被保路同誌軍重重圍困。四川總督趙爾豐飛調邊城鬆潘巡防軍出岷山解成都之圍。在岷江河邊的白水驛,瓦寺藏民千餘人層層阻擊鬆潘出援清軍,予以重創。最後,這支援軍在途中宣布反正,加入民軍隊伍。瓦寺等地藏兵數百進入成都平原,與保路同誌軍並肩作戰,有數百人犧牲於成都平原的大小戰鬥中。


    民國二十八年,即1939年,瓦寺土司傳至二十一世的索代賡。這時的瓦寺土司也保持著一貫的傳統,再次助國民黨二十八軍征剿梭磨土司轄下的黑水地方,戰死軍前。以後,民國政府便未再準予承襲。


    瓦寺土司和嘉絨土司們的曆史已經日漸為人淡忘。嘉絨文化的繁盛時期也已經式微了。但站在這荒野之間,我的心中湧起一種難以克服的淡淡的惆悵。


    惆悵是一種使人受傷的美麗。


    惆悵是一種於事無補的個人的情感狀況。


    時間依然緩緩流逝,依從它自身固有的節拍。上帝設置時間的時候,沒有考慮過我們個人的情感因素。有一種觀點認為,任何固有的存在都有其內在的合理性。進而言之,我們還可以在文化考察中引進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念。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我個人也讚同這種觀念。但這並不能阻止我麵對某種隕落與消亡表現一種有限度的惆悵。


    而且,在這必然的消亡之前,我們幾乎已經不可能呈現出那已經消亡的東西的真實的完備的麵目了。


    也許,是因了這種原因,我們才會心生惆悵。而現實的觀注,可以克服這種惆悵,於是,我在這樣一個地方,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熊貓的身上。有了全世界的關注,如果熊貓一定要在生物界消亡的話,那麽,通過大規模的保護計劃,我們就有可能延緩生物界物種消亡的時間表。在這段時間中,我們可以建立起一門有關熊貓的完備詳盡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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