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快起,去燈市了!”


    稚嫩的童聲輕輕振蕩著窗紙,驚醒了下房裏的夥伴。不多時,窗被推開些許,草叢中應聲冒出一個渾圓腦袋,元夕的月光灑落咧成圓月的乳齒。


    阿圓覷著治平的熱切,尚作猶疑。


    “我不去了,老不死最近一直在找我的茬,我可不願挨本月的第四回鞭子了……”


    治平的身影晃進了房間。


    “放心罷,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不會被發現的。”他朝通鋪努努嘴,其他仆人都正安睡。“你若是肯陪我去,這個就是獎勵。”他的手探進腰間,摸出一個牛皮紙包,雙手直遞到對方鼻孔之下。


    紙包甫一外露,炊餅香味登時彌散了房間上下。


    他咽了咽口水。


    “那好罷。”


    “我們走!”


    兩人一前一後,一追一趕,在滿月地裏留下比流螢還輕矯的影。


    雖已逾侵子時,大明皇城卻燈火通明。自永樂朝遷都以來,元夕之夜弛禁夜已成定製,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俱不閉,任民往來,廠衛校尉巡守達旦。此夜裏,平日的午門重地,聽任臣民奔赴遊嬉,千燈層疊以成鼇山,聖駕禦幸以賞煙火,可謂與民同樂之盛事。設在東華門外的燈市,每年自正月初八日起,至十八日止,夜夜人頭攢動。


    喜鬧之氣遠遠地飄入黃門陳符的府第,他在宮裏禦用監任掌司。兩個約摸六七歲、仆役打扮的小男孩應味而出,院角埤牆已經熟識他們跳落的聲響,默然目送遠去。


    “多謝你……治平。我已經餓了一整天了。”


    “謝我幹嘛?這個炊餅本來就是你的飯食,那幾個混蛋怎麽從你手裏搶走的,我就是怎麽奪回來的。


    “你怎麽打得過他們?”


    “嘿!你別瞧不起人啊,他們三個加一塊兒也不是我的對手。”語時,他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臂的淤青。


    “你一定也餓了罷?這一塊給你。”阿圓把餅撕成兩半,遞給他較大的一塊。


    “我飽的很,你快吃啊。”


    看著阿圓狼吞虎咽的吃相,他笑得很開心。


    二人遊走在熙攘之間。夜空不時爆開一個個煙花,他們都看呆了。


    治平眼尖,忽然瞥見幾個熟悉的人影。


    “那不是老不死麽!”


    陳府的王管事披著新製的貉子裘,挾著四個手下出來揚威曜武。二人趕忙縮緊脖頸,往人流密集處鑽藏。


    混亂中,阿圓和治平被硬生擠散了。


    阿圓目光四下搜尋,卻怎麽也覓不到治平,卻被一雙雙高過自己頭頂的腿排擠,直撞到路邊的麵具攤。他呲著牙揉著腰,回首,棋布星陳的代麵卻讓他眼前一亮,眼看攤鋪主人正和三兩熟人談笑,他的小手快疾如一股風,一隻代麵被拂落,轉瞬就覆在他臉龐之上。


    “是阿圓那兔崽子麽?”


    身後傳來的厲聲喝問如同一個炸雷。那是王管事的手下黑猴兒的聲音,阿圓不敢回頭,強裝鎮定,快步直行。黑猴兒顯然認出了阿圓的身形,招呼了兄弟赤猴兒,想大步追上來,可惜上元燈會中的他們隻能勉強劈開一條路,艱難跋涉。


    “讓開!快讓開!”


    阿圓耳畔是緊逼的腳步聲,後腦勺都嚇得發麻。他腳步雖越走越疾,可與追兵的距離卻越拉越近。


    正當他準備乖乖領打之際,身旁一個女聲如明璫擊珮,一隻纖白的小手全無征兆地將他挽住。


    “哥哥,你幹嘛走那麽快?莫非是不願要我啦!”


    阿圓和赤黑二猴聞言俱是一愣神。阿圓轉念便明了,想必是燈火闌珊,她將自己誤認作了哥哥,於是心底對她暗暗道謝。二猴卻也不傻,眼瞅前麵那小子的胳膊腦袋腿兒都分明是阿圓那狗崽子的,怎麽肯就此罷休?隻是,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女娃衣著光鮮華貴,一看就是個富家小姐,他們卻也不敢輕易冒犯。


    那女孩怎會知曉前後三人的內心鏖戰,神閑氣定地徜徉於花街之上,東張西望。


    “哥哥,快看那裏,我想要那個裝著孫行者的走馬燈!”


    阿圓擔心一張口就露出馬腳,隻好清咳兩聲,裝作不耐煩似的搖搖頭。


    “什麽嘛!哥哥真小氣……”那女孩扭過臉直瞪著他,他這才發現她原來也戴了個代麵,麵頰雕獸麵紋,眼周鏤刻蛇形紋路,分明是女媧娘娘的。她的雙眼沒有麵具的阻隔,氣鼓鼓的眼神像要把他的身子射穿。


    女孩忽地停住,阿圓想拉動她卻是不能,心下叫苦。她的手指點了點路旁插滿桂花糕的草靶子,


    “這個哥哥總舍得買了罷。”


    女孩的兩隻圓眼睛裏滿是幽怨之色。


    “呃……買、買,當然是要買的。”


    他把聲音壓得低沉,好像相信自己口袋裏能變出錢,手在裏麵來回摸索。


    女孩滿麵狐疑地盯著那隻簡直要黏在口袋裏的手,看了良久,目光自然而然轉向了這隻繡滿補丁的髒口袋,原是極為醒目……她才恍然大覺:眼前這人哪是自己哥哥?隻不過是也戴了庖羲麵具罷了。


    她忙把手臂從阿圓脅下抽出,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視著眼前之人,口訥訥竟不能言。


    阿圓見她如此,心中苦笑,知道戲已穿幫。他的餘光注意到,那兩個尾巴還在賊心未死地徘徊。


    “小姐,就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和我往前走,求你。”他低聲哀求道。


    他給了她一個示意,女孩畢竟是高門大戶的千金,一眼就看出身後二人是閭右仆役,略猜到一二。


    她定了定神,重新挽起阿圓,雖然舉止頗不自然。阿圓以為她已答應自己,心下頓如獲赦一般。


    “小姐心地慈悲、廣結善緣,小的真是感激不盡。”


    “我有說答應你了麽?”女孩的語氣聽不出來情緒,似笑非笑的眼眸半分也未偏向他。


    “那您的意思是……”他遲疑問道。


    “你總須先告知我,你姓甚名誰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沒有姓氏,賤名阿圓。”


    女孩略一詫異,“你當我憨傻麽?這世上哪有人是無姓的,莫不是你生在先秦戰國?”


    “小姐說笑了,小人所說句句屬實,萬不敢誆騙小姐啊。不瞞您說,小人自幼沒了爹,這才被賣到朱戶當了雜役,自己姓什麽實在無從知曉。若蒙您此次搭救,實是救了小人一條賤命,常言道救人一命強過造七級浮屠,小姐定會長命百歲、福德綿綿的。”阿圓所說卻也並非誇大其辭,誰此番被抓回府裏,自己能否經受起又一頓好打呢?


    “別在我麵前油嘴滑舌。句句屬實?我看你倒像個滿嘴謊話的小廝濫。這樣好了,我來考你一下,你猜得出我叫什麽,我就救你,若是你猜不出……就莫怪我無情咯!”


    “姑娘不願救便可不救,何苦這般為難小的呢!”阿圓哭喪著臉咕噥道。


    “好哇,這話是你說的。”她作勢拉他回去。


    “別!……那…姑娘可否給小人一點提示?”


    女孩拈了會兒下巴。


    “那好罷。說來倒有趣,與你適才胡謅的名字有關,我的名字。”


    “提示再來一個罷?”


    “嗯……好罷好罷!再給你一個提示,和今晚有關。”


    說罷,她駐步不前。顯然,若是猜不出,她是不會再走一步的。


    月滿冰輪,燈燒陸海。上元街的熱鬧,阿圓已無暇貪戀,他念叨著自己的名字,靈台千回百轉。


    阿圓,圓圓的東西?上元夜?


    “是彩燈罷?”


    女孩笑而不語,搖頭。


    阿圓慌忙側目,兩隻猴兒貌似看出了端倪,正在身後交頭接耳。


    “那是……是元宵!”阿圓急切地道。


    她還是不應。那二人已是來勢洶洶。


    “是湯團罷!”


    女孩笑道:“你覺得我會叫湯團嘛?”


    “那個小子,你站住!”


    阿圓還未反應過來,手被女孩一把抓走,“還不走?”


    “是!”


    二人飛也似的穿過如織遊人和如雲煙火,徒留身後的叫嚷聲囂。


    “明月,”女孩回首粲然一笑,“我的名字是明月。”女媧麵具她已揭下,明亮的眼眸頓時讓他明白,她何以叫此名。


    在她笑靨之側,即是一輪皎然的圓月,隻是,他沒有抬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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