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去的中國團體,很少有去過德島的,這是四國東南角上的一個小地方。我這次去之前,對它一無所知,我有個朋友祖籍是那裏,但她也多年沒有去過了。我問她德島的特點是什麽?她說那是個偏僻地方,曆史上出海盜,近代出海軍軍官。她甚至說她的祖先很可能就是海盜。


    幹什麽朋友們安排我到海盜的家鄉去呢?


    從大阪到德島要乘飛機,乘雙引擎螺旋槳小飛機。德島的飛機場也與成田、羽田等大機場截然不同,像是個農村的小機場,但在這個機場上,我卻看到了在別的機場上從未見過的東西——大字書寫的“德島宣言”:


    “我們努力保護大自然賜與我們的美好、富饒的生活環境!


    我們宣言要保持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


    我們宣言要繼承祖先傳留下來的優良傳統……”


    看來,除去優良傳統一條外,都和海盜或是海軍關係不大了。歡迎的人群裏有兩名中國留學生。我婉轉地問他們:“這裏的民風是否比較剽悍呢?”


    他們說:“沒有發現!隻感到格外的熱誠友好。比如說,這裏總共隻有我們兩個留學生,他們卻成立一個人員從多的中國留學生保護委員會。”


    我問:“那麽宣言上說的優良傳統指什麽?”


    他們說:“民間藝術,民間風俗,在急驟走向現代化的浪潮中,日本許多地方,把原來的傳統文化丟棄了,德島人有鑒於此,所以發表了一個宣言,並且成立了一些組織。”


    我想起那個朋友說的“偏僻所在”幾個字。就說:“是不是德島走向現代化的路子比別處要慢一點呢?”


    留學生說:“日本人中有這個看法,但依我們看,也夠現代化了。”


    德島宣言的威力,我們一出機場就感到了。開始我隻感到有些異樣,卻弄不清在哪一點上與其它城市郊區有區別。若說綠化,整個日本都在綠化上下了功夫的,煙囪是沒有見到,但沒有工廠的地區別處也見過。後來我才琢磨出一絲奧妙來,就是它的“野趣,”!它全身披了綠裝,卻不見人工痕跡,草木任它滋長,岩石任它裸露,青山綠水,自然成趣,看來一片天然,其實是費盡心思才保存甚至是恢複成這模樣的。


    德島宣言上印著一個圖案,是藍地上一個白螺紋,開始我們誰也認不出它是什麽,到了大毛島的海岬上,這才恍然覺悟出,那是畫的漩渦。


    大毛島的這個尖端,稱作“鳴門”。“鳴門觀潮”,是此地一大奇觀。很像中國的錢塘觀潮。所不同者,錢塘江入海口寬闊平坦,海潮來時平鋪直入,猶如萬馬齊奔;鳴門卻是另一番景象。這裏是內海與太平洋連接的“寶瓶口”就在瓶口稍往裏一點兒,迎麵挺立起個影壁似的淡路島,一下把水路一截為二。靠鳴門一側,隻有一千三百米寬。大潮來時,太平洋的洪流巨浪,奔騰咆哮著,以一米五的落差,時速二十公裏的速度,猛然湧進這狹窄的水道,頓時就激成無數大小漩渦,最大的漩渦中心直徑可達二十米以上,放眼看去,碧浪白花,有聲有色,蔚為奇觀。你會覺得這地方除去叫“鳴門”,再也難找出更合適的名稱。隻可惜我們去時,正下大雨,海上白茫茫雨蒙蒙,看不大清。可聽起來那氣勢是夠壯偉的。岸邊立著幾架大型望遠鏡,投入一枚硬幣,可以把望遠鏡扳平,遙望對岸的私歌山。杜鵬程同誌投入一枚硬幣,看了片刻擺手喊我來看,等我走到,硬幣的時限功能已完,望遠鏡又把頭低了下來。既不願打擾主人,又無處兌換硬幣,隻好望洋興歎,可是老杜同誌說,從鏡子裏看也是白茫茫一片沒啥可遺憾的。


    離開鳴門,順路去拜訪文樂藝術家大江已之助先生。文樂就是木偶戲,大江先生是雕刻木偶的專家。


    大江氏的工作間臨街,很狹窄,隻有他一個人在內。雖然隻一個人,看來絕不寂寞,屋裏上下左右,掛滿堆滿各種人頭,有日本的、中國的、歐洲的。男女老少,人神畜妖,喜怒哀樂,仿佛大千世界,眾生幻相全被他攝來集中於鬥室了。他放下手中工作起來迎接我們,指著桌上一張設計圖說:“我正為中日友好效力,這是西遊記裏豬八戒的造型!”


    大江氏以製造文樂人形著名,已曆四代。已之助先生也已年過古稀。他寫過關於木偶戲的著作,別人也寫過關於他的著作。他的作品,隻用栩栩如生四字形容,遠遠不夠。有個性、有情緒、有一種超自然的魅力。他身旁立著一個小姑娘人形,是個失去了父母的孤兒角色。一看那幼稚的臉上淒苦神情,就使人心酸,待她兩隻眼皮一合,舉起袖子擦淚,整個形體隨之作出悲慟形象時,真忍不住要陪她落淚。還有個類似畫皮的角色。妖媚照人的一個少婦,轉眼間眼睛睜作銅鈴,櫻唇咧成血盆大口,額頭上伸出兩隻角來,連眉毛也變成豎起來的兩條黑杠;那猙獰之相,使得全屋都陰森森的。


    我們覺得大江氏的作品與江加走的作品有風格相似之處。他說是的,日本的木偶人形係由中國傳入,又加以發展了的。他拿出祖上傳下來的一個頭像,造型極似中國石窟的沙彌像。他說在他祖父時代還保留有更濃厚的中國風格。


    日本文樂的演出,我們是在德島一所中學看到的,由學生們的傳統藝術研究小組演出。和中國木偶戲最不同的是操縱木偶的人和木偶一起登台,每個木偶由三個人操縱,頭和右手由一人操縱,其餘二人分掌雙腳和左手,三個人配合得十分緊密協調,完成木偶每一個完整的動作。配樂隻有三昧弦和打擊樂,兩名歌手端坐在台側引吭高歌。那故事,那排場,那音樂,十分純樸,頗有古風。使我進一步明白了“保存祖先留下來的優良傳統”這句宣言的意義。


    德島民風的敦厚,還有一件更動人的例證。我們從大毛島下來時,路過一個地方,路標上標著“德意誌村”,還有個地方標著“德意誌橋”。在這麽偏僻的地方何以有這麽洋氣的地名?主人告訴我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抓住九百多名德國戰俘,全拘押在這個僻靜的角落。兩國政府雖然為了爭奪殖民地打得頭破血出,但人民自有自己看法,覺得他們和德國的人民決非仇敵,所以對這些戰俘很友好關心。戰俘和當地居民結下了很深的友誼。他們臨回國前,用自己的雙手修了一座石橋作為贈謝。他們走後,當地人把拘留他們的營房當作紀念品保存了下來,稱為德國村,後來索性辟成了公園。有十多個德國士兵死在當地,到今天還不斷有人去那墓前獻花。這件事使我聯想到許多往事。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曾經蹂躪過中國的山川大地,在中國掀起反華仇華的妖風,可是日本人民和中國人民間的友誼從未間斷。中國解放區的農民,餓著自己的孩子喂養過從戰火中救出的日本孤兒;許多反戰同盟的戰友與我們一起反掃蕩。長穀川照子的事跡現在已人人皆知。為了恢複和發展中日友好關係,日本許多朋友作了艱苦的努力。人民之間,受壓迫者之間本來就是利害相關,互為膀臂的。全世界的普通人都掌握了自己命運,世界大同的日子也就到來了。


    德島人民保存的民間藝術珍品中,給予我最大愉快的是“阿波舞”。“阿波舞”似乎是主人有意把它隱藏起來當作保留節目的。


    那一天宴會前,我們先欣賞了德島著名的學生少年合唱團的合唱。他們唱了櫻花和中國民歌。這個合唱團的孩子曾經唱遍歐亞澳美,到處受到熱烈的歡迎,計劃明年由德島的日中友協**小島先生率領來中國訪問。宴會上主人殷勤勸酒,冰心同誌以“留學生家長”的身份向幫助留學生委員會的朋友們既致謝意,又托咐他們對中國孩子多加幫助,氣氛似乎已達到了高潮。誰知水果一端上來,主人突然宣布了下邊表演“阿波舞”,一時會場上沸騰起來,笑聲掌聲使鳴門的潮聲也為之減色。


    阿波舞是農民慶豐收的舞,很像中國的秧歌。原是要在廣場上、露天中跳的,移到飯店的大廳,多少要受點拘束,但這也夠迷人了。先是一隊少女,頭戴蚌形的草笠,紅色和服外套一件紫色褊衫跳著活潑的舞步出場。與傳統的日本那種典雅舞蹈如扇舞不同,既明快又粗獷。她們下去,換上來一隊男青年,一律頭紮白毛巾、農民短褂,活潑健康。隨後雙人、獨舞、輪流交替。等女表年再出場時,燈光突然變暗,刹時她們的草笠,領邊袖口,閃出紫色螢光,像成隊的螢火蟲連成穿花圖案,仿佛進入了神話世界。演員們全是來自各個崗位的業餘愛好者,為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下班之後來此表演,一個個熱情澎湃。有位跳獨舞的老先生,聞說已是個作負責工作的人了。他那幽默、風趣、充滿生活色彩又表現出訓練有素的舞姿,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從他的舞姿裏我們看到日本農民耕種、收割、飲酒、遊樂的種種畫麵,而隻有一支橫笛和一麵大鼓的樂隊卻把這一切烘托得天衣無縫!到最後的群舞高潮時,我們都被邀請上台,兩國朋友按著同一個節奏,用不同的舞姿表達世代相親的友情。回國後,我還常回想起那個難忘的夜晚。聽說有個雜技團學會了這個舞,希望他們能公開表演,讓更多的人分享一下這難忘的友情。


    一九八〇年六月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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