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隻是,如今帝王年邁,朝野動蕩,他有些不安心。


    母親說,天子壽數將盡,她也無力回天。


    她的確能夠盡可能延長人的壽命,但不能逆天改命。


    如今的天子已算高齡,更不要說這些年來無病無痛,所以哪怕天子已知長生是虛無縹緲的妄言,卻依舊沒有怪罪母親。


    這些年來,天子於他而言,似君似父。


    天子把一切能給予他的寵愛和權勢都給了他,讓他成為這建康城最最奪目的存在。


    天子老去,他心中除卻惶恐,更多的是不舍。


    母親說,這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子偏安一隅,秉承著小富即安的想法,終究難以在這亂世中長存。


    虛假的安穩,不過是依靠著長江的天險。


    不得不承認,母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針見血高瞻遠矚。


    內憂外患便注定了江山的不安穩。


    在馬文才準備著外出遊學增長見識建功立業時,天子病重難治的消息傳遍朝野。


    曆來,皇位更迭,對於江山社稷來說,都是一次動蕩。


    哪怕隻是偏安小國的至尊之位,都無數人趨之若鶩,各氏族門閥都有自己的打算,所以皇位之爭看似在等待著天子的召書,實則暗潮洶湧。


    在此等風起雲湧之際,笙歌和馬文才被天子秘密召入宮中。


    天子屏退眾人,顯然是有囑托。


    笙歌看著滿頭白發,眼神渾濁的老人,輕輕的歎了口氣。


    她跟在天子身側,也近十年了。


    從最開始心知肚明的相互利用,到後來詭異的信任,一晃便過去了。


    她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在史書上被寥寥幾筆記載的帝王,這個王朝積重難返,並非一人之過。


    諸國林立,虎視眈眈,摩擦戰爭從未停止,此乃外患。


    而這內部,偏偏又是門閥士族割據,外戚擅權。


    其中,琅琊郡王氏和陳郡謝氏在世家貴族中又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琅琊王氏啊……


    提起琅琊王氏,笙歌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王九郎,那個極端縱容她,在她心有迷茫不知該進一步還是退一步時,堅定的為她指明方向,給她力量的人。


    九郎家族的後人,她天然帶上了濾鏡。


    士族門閥之中也不乏能人誌士能固江山穩社稷,但始終是弊大於利,門閥士族終究會被社會發展所取代。


    也不知當初九郎在漫長的歲月曆程中,如何看著自己為之努力的家族有輝煌走向衰弱,直至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


    士族的桎梏,帝王為鞏固皇權,無暇顧及外患,一切皆求安穩二字。


    所以,天子的功過實在難以一言斷之。


    隻是,駕崩之際,宣召見文才,到底是何用意呢。


    天子子嗣豐盈,不至於臨終無人繼位。


    “文才……”


    在笙歌的攙扶下,才勉勉強強撐著身體坐在床上的人,朝著馬文才招手,慈愛的笑著。


    馬文才微微斂首,順從之餘,眼眶濕潤。


    這些年來,他從麵前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身上感受到了缺失的父愛。


    不是一味的疼寵溺愛,更不是外人眼中所謂的捧殺,說什麽隻是為了把他養成紈絝子弟。


    天子教會了他上位者的仁厚與權勢,教會了如何運籌帷幄知人善任。


    在他犯錯時,亦會嚴厲的告知指責,然後督促他改正。


    天子於他而言,似君,似父。


    隻是這些話,他隻能深藏心底,無法言說。


    “文才,朕打算晉封你為永固王,天下兵馬大元帥。”


    天子開口,便是重磅消息。


    笙歌凝眉,有些不解。


    難道天子不知,這樣的一道聖旨就好似是把文才置於熱油上烹嗎?


    無論繼位的是哪一位,都不會眼睜睜看著文才做大,放任不管。


    異姓封王,在本朝本就鮮少聞之,更不要說還有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將舉國兵馬全權交付。


    這樣的旨意,如何讓繼位者放心。


    “這些年來,聖上對文才的厚愛已經足夠,文才已無所求。”


    馬文才沒有質疑過帝王對他的慈愛。


    他思慮到的隻是在其位得謀其政,他怕自己無法勝任,無法對得起天子的囑托。


    “莫要惶恐。”


    天子滿是皺紋如同枯樹皮的手輕輕的拍了拍馬文才的肩膀,接著說道。


    “朕信你。”


    朕亦信你的母親。


    為君多年,他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可卻從未看透過他的這位欽天監監證。


    這樣的人,就好似真的是從天而降,為匡扶社稷而來。


    “朕的最後一道聖旨,百官群臣都不會反對的。”


    “文才,你也不必覺得不安或是虧欠,時逢亂世,前路不明,這江南亦不會長久穩固。”


    “司馬家,終究會沒落。”


    士族掌權,國庫空虛,外敵環伺,這江山看似花團錦簇,倒不如說是最後的繁榮。


    不出十年,必亡。


    他看的分明,卻也無法改變。


    天下大勢本就是分久必合,無法成為最後的勝者,便隻能被曆史所淘汰。


    他臨終托孤,與其說是在厚賞,倒不如說在為司馬家的後人尋一條後路。


    國破家亡,最起碼有一處安身之所。


    這是他的私心所在。


    “朕會在駕崩前給你最大的助力,隻望你他日在能力範圍之內,庇護司馬家的後人。”


    “無須高官厚祿,衣食無憂安然度日便好。”


    笙歌:……


    馬文才:……


    笙歌與馬文才麵麵相覷,天子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嗎?


    不過,在此刻笙歌倒是有些佩服天子的眼界和胸襟了。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曆史的變化和進程,自是明白,天子的預測是沒有錯的。


    司馬家的的確確消失在了曆史的洪流之中。


    可為何天子就能固執的認為文才能夠不負所望呢?


    好吧,她必須得承認,這些年來的馬文才成長的格外耀眼。


    眼界開闊,文武雙全,又熟讀兵書,天子又不知懷揣著何種心思教給了他為君之道,再加上他本身的那些詭異的經曆,性格沉穩堅毅,的確是這京中最為閃耀的少年郎。


    這樣的少年郎,注定不會被曆史和戰亂所泯滅,隻會越打磨,越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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