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生產隊的隊部,在生產隊中央部位一溜兒五間坐北朝南紅磚到頂的新房內。房子雖不高大,但是與左右破舊的宅院相比,依然抖擻著生產隊“神經中樞”的威風。


    這是發生在中國當代史上被稱做“三年困難時期”,即實行“低標準”歲月的一件非凡的事兒。


    張曼新在這特殊的困難時期,於祖國大西北那貧瘠的土地上,耕耘並收獲著苦難的情感。


    那天,時至下午四點許,灰蒙蒙的天宇,病懨懨的太陽,慵懶地倚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黃中透亮,亮中帶青,似乎通體浮腫得厲害。


    擔任隊裏的統計不到一年的張曼新氣鼓鼓地從隊部走出來,到田裏去統計一天的勞動進度,菜青色的臉上頗為懊惱。


    方才,他遇到一件極晦氣又極齷齪的事情,打破了他對某些偶像的崇拜和對某些理念的禁錮。


    一個小時之前,隊裏的一個頭目叫張曼新陪同他到各班組宿舍走走,看看有沒有無故曠工者。


    張曼新無論對領導還是對同事之間提出的事情,隻要條件允許,曆來張口便答:“好呀!”


    當他陪同那個頭目推開一間男支邊青年宿舍的木板門,兩個人立刻呆住了。


    此刻,隻見一個男青年正在與一個女青年**。那男青年見突然闖進人來,嚇得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赤條條地“咕咚”一聲跪在那個頭目麵前,連聲求饒。那個女青年驚叫一聲,急忙用被單裹住一絲不掛的身子,散亂的頭發下一張小臉兒嚇得黃蠟蠟的,依偎在牆角裏渾身直抖。


    “你個狗日的,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別人餓著肚子還去出工,你狗日的卻大白天地搞女人,莫非還沒把你狗日的餓夠哇?看我怎麽狠狠地處分你!”那頭目瞪著一雙金魚眼,奓著滿臉的絡腮胡子,氣得像驢一樣吼。


    “我錯了,饒我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男青年哭喪著臉,“砰砰”地給那個頭目磕響頭。


    “瞧你這副熊樣子,穿上衣服馬上去田裏修水渠。下次你再敢搞女人,我就餓你狗日的一個星期,看你還有沒有氣力往女人肚皮上趴!”


    男青年聽罷,像得到大赦一樣,慌忙穿上衣服,在門口抓起一把鐵鍬,跌跌撞撞地向田裏跑去。


    “曼新,你回隊部,給隊長報告一聲,就說我在處理一件事兒,呆會兒就回去,我要狠狠批評這個女人一頓。”


    “好呀。”張曼新應一聲,轉身走開。


    可是,當張曼新回到隊部,隊長卻不在。他想,回去向那個頭目報告一下,免得我沒找到隊長將來出差錯。


    於是,張曼新轉身返了回去。


    不料,張曼新輕輕推開那木板門,兩個眼珠立刻將眼眶撐起,目光驀地定住:隻見那個頭目正趴在女青年身上氣喘籲籲地幹那種勾當,那神態酷似伏天趴在門洞裏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喘息的一條老狗。


    “你罵人家是狗日的,你才是個狗日的驢日的!”秉性正直的張曼新在回部隊的路上,心裏狠狠地罵著那個對別人貌似正人君子而自己卻是一副髒心爛肺的頭目。


    此刻,該去統計今天的生產進度的張曼新走在由隊部通往村南田野的土路上,撿起一塊石頭,發泄憤怒地向遠處的草叢扔去。


    “啾——”不知兩隻什麽鳥在草叢裏猛然驚起,帶著無奈的哀叫,懵頭懵腦地扇動著翅膀,打著旋兒地飛向田野,留下一串悲憤、憂傷和淒涼的旋律。


    這時,張曼新見迎麵走來不知哪個生產隊的兩個男人,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另一個男人肩上扛著兩把鐵鍬,他急忙問:“怎麽啦?”


    “餓死鬼,剛要埋她,又活了。”


    “哦!”張曼新驚呼一聲,“那就快把她送醫院吧?”


    “送啥醫院,回去灌碗米湯就沒事了。她沒病,全是餓的!”


    “哦!”張曼新又驚呼一聲,不過這一次驚呼不是用嘴而是在心裏。


    饑餓,由於天災人禍,眼睜睜奪去了無數人的寶貴生命。


    僅張曼新所在的前進農場,因饑餓而死的農工就數不勝數。據說,有的墳坑就埋了十幾個屍體。


    那年月,餓死個人,就像撚死個螞蟻。挖坑埋個人,不啻於平時埋條死狗。沒有靈堂,沒有棺柩,沒有告別儀式,也沒有哭聲。人們已經麻木。


    可怕的麻木嗬!


    因饑餓而全身浮腫的農工,腿上用手指一摁一個比棗還大的坑,半晌鼓不起來。臉腫得像個發麵饅頭,灰白灰白的,還冒著亮光,就像灌滿水的豬尿脬。


    休說有病的人經不住長期的饑餓而死,就是個別沒病的漢子在出工中,有的往地頭一躺,別人以為他是要休息一會兒,結果一摸鼻息,早已沒有氣兒了。


    有的生產隊,每頓的飯食是一碗稀菜粥,一個稗子麵或者是玉米麵摻地瓜麵蒸成的饃饃,有時是樹皮加玉米杆輾碎篩成麵煮的黏糊糊,還不管飽,就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呀!


    方才這個女人,就是因饑餓造成的,隊裏叫這兩個男人挖個坑把她埋掉。


    誰知,坑挖好了,兩個男人正要抬起她來往坑裏放,她一聲“哎喲”,保住一條命。他們見她又活過來了,就把她背了回來。


    此時的張曼新也被餓得瘦如柴,皮包骨頭。他所以還挺得住,一來年紀輕,二來統計幹的不是力氣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母親周雪影不斷從浙江給他寄來十斤八斤的全國糧票,總算沒被餓倒。


    傍晚時分,張曼新做完統計,正步履蹣跚地往回走,猛一抬頭,一副悲壯而殘酷的風景出現了。


    夕陽下,蒿草中,一隻碩大的野兔在狂奔。它的身子忽而騰起,忽而墜落,宛如激流險灘中一葉扁舟。


    在野兔奔跑的上空,一隻矯健的蒼鷹緊緊盯著野兔在盤旋。這蒼鷹體大翅寬,嘴尖似刀,利爪道遒勁,疾目如電,悍野異常,那傲視長空的樣子,仿佛是無敵於天下的一代梟雄。


    猛然間,蒼鷹從高空閃電似俯衝而下,在充滿野性的草甸上,凶惡地撲向野兔。


    眼見那隻野兔難逃蒼鷹的利爪。


    然而,求生存的本能激發出來的智慧往往是驚人的。


    但見那隻野兔,就在俯衝而下的蒼鷹即將撲捉住它的一刹那,突然間停住兩條腿,來了個原地不動。


    “呼——”的一聲磨擦空氣的嘶鳴,隨著一股急速飆升的氣流,那隻蒼鷹擦著蒿草尖慌忙棄兔而逃。


    好險呀!


    就在野兔的前方,有一個土坎,要不是蒼鷹躲閃得快,必定在土坎上撞死。


    野兔見這一著沒有奏效,急忙落荒而逃。


    可是,那隻矯健的蒼鷹被野兔的狡詐激怒了,兩個眼珠瞪得血紅,似乎也“吃一塹,長一智”了。它改俯衝為超低空飛行,以無比仇視和暴烈的力量,用鐵扇似的翅膀,“啪啪”地狠狠抽擊著拚命逃竄的野兔。


    “啪!”


    野兔又翻了幾個滾,然後又跑。


    “啪!”野兔又翻了幾個滾,但再跑的速度不如從前了。


    “啪!”


    野兔最後翻了幾個滾,卻一動不動了,絕望地伏在地上苟延殘喘。


    如同囊中取物的蒼鷹在上空從容地打個盤旋,一仄翅膀落在已經氣息奄奄的野兔旁,用匕首般的利喙啄了啄野兔,見它不再反抗,方以勝利者的瀟灑,引頸凝神,仿佛等氣兒喘勻了,再美美地飽餐一頓。


    張曼新呆呆地看到這裏,一陣洶湧的饑餓感喚起他本能的爭奪欲望:如果把這隻肥碩的野兔從鷹嘴裏奪過來,帶回去,用鍋一燉,那可是半鍋肉呀!


    “衝上去!”張曼新心裏一聲呼喊,身子像發射而出的箭鏃,立刻撲向那隻蒼鷹。


    那蒼鷹一見張曼新追來,急忙叼起野兔拔地而起。


    或許是那隻野兔太重,蒼鷹叼著野兔飛起不久,又急忙落下。


    張曼新一麵奔跑,一麵揮舞著手臂大聲呐喊,那神態猶如當年成吉思汗那身騎戰馬、手舞戰刀而一往無前的勇士。


    蒼鷹叼著野兔拚命逃脫。


    張曼新拚盡全力窮追不舍。


    蒼鷹飛起又落下。


    張曼新跌倒又爬起。


    西邊天際被攪得一片混沌。


    奇特。


    壯觀。


    這場麵,與其講蒼鷹在與張曼新進行力的較量,莫如說是張曼新在與蒼鷹進行意誌的抗衡。


    瞧,張曼新雖然在竭力追趕,但透過他那滿頭的大汗珠子雨點似的往下潑灑以及發白發灰的臉色,足以看出他那力量的消耗已經超過身體機能本身所儲備的極限。


    這是張曼新在超越生命的狀態下,奮力進行拚爭嗬!


    鷹的目光如錐。


    張曼新的兩眼似炬。


    奮爭。


    仇視。


    搏殺。


    勝利之神從來不同情弱者。


    張曼新在與蒼鷹的角逐中所閃爍的正是理性的力量。


    終於,蒼鷹不敵張曼新的頑強,憤怒地“嗷嗷”嚎叫了幾聲,無奈地丟棄了它以性命為代價所獵獲的野兔,飛落在一個荒坡的矮樹上,雙目變得愈發血紅,充滿敵意地盯著張曼新,一副不甘失敗的樣子。


    張曼新對峙地瞪了那隻不甘離去的蒼鷹一眼,一把將肥碩的野兔抓在手裏,一種豪邁的激情促使他猛地將野兔舉到頭頂,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我勝利了——”


    喊畢,他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突然癱坐在草地上,痛苦地全身顫抖著,放聲大哭。


    這包含著多種人生況味的哭聲,似滾滾浪濤,洶湧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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