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深秋的一個傍晚,義夫被母親李太夫人威逼著,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著迎候兒子的降生。天是晴好的,夕陽鮮亮的光從窗外射進來,映得神案上橙紅一片,讓邊義夫倦怠難忍。跪在軟且暖的蒲團上,守著生動的陽光而做著祈禱求子的無聊工作,一個革命者是無法不倦怠的。為對付陣陣困意的浸淫,邊義夫強打精神,努力思索革命,先想那革命何以順天應人而成為當今世界之唯一公理,又想那“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政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須得多多往官府衙門扔些炸彈才好。如此這般一想,便記起了自己和家人王三順先生秘密試造的炸彈,覺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個個都像炸彈,裝上撚子就能爆炸。思路豁然開朗,認定以線香作引信,有定時弓爆炸彈的可能性,便生出了逃匿的幻想,身子扭來扭去地動個不停,借以試探母親李太夫人的反應。李太夫人反應及時而明確,轉過臉,一聲示威性的幹咳,立即撲滅了邊義夫心中騰騰燃燒的革命之火,讓邊義夫跪安穩了。宣統三年,革命和謀反還無甚區別,革命誌士邊義夫先生在自己母親眼裏隻是個伺機謀反的小蟊賊而已,身為蟊賊的邊義夫隻能在無聊的祈求中消解革命意誌。嗣後,關乎革命的斷想隨著香燭繚繞的青煙漸漸飄散開去,邊義夫打起了盹,做了一個短促的小夢。於夢中見得一身係紅鬥篷的女人騎一匹紅鬃馬攜一路風塵闖入了桃花集,徑自奔他家來了。女人的麵孔沒看清,能記住的是那團夢裏閃過的紅光。邊義夫便惶惑:紅衣女人奔他家而來是何意味?該不會喻示其命中無子吧?由此推斷夫人邊鬱氏仍是生不出兒子的,仍是。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稍一躊躇,揩去打盹時嘴角流下的粘稠口水,說了聲“我餓”,勇敢起身,走到了二進院裏。


    母親李太夫人在邊義夫身後罵了句“孽障”,邊義夫隻當沒聽見。


    天已經黑了下來,暮色深重,帶著幾分深秋的寒意和淒涼。院裏靜靜的,頭上的天空也是靜靜的,正是謀反的好時候。邊義夫及時地想到了用線香去試造定時炸彈,激動不已地移步要往後院的地窖去。不料,恰在這時,一陣“的的”馬蹄聲隱隱響起,愈響愈烈,漸漸響至門前。這突然的變故讓邊義夫一時間很緊張,站在通往後院的腰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湧出諸多官廳捕快的身影,伴著那拿人鐵繩的嘩嘩響聲,身上現出了些許冷汗。去地窖造炸彈顯然不合時宜了,邊義夫忙溜到李太夫人身邊重又跪下了。剛跪穩了,驚魂未定,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已來稟報,說是有客要見。邊義夫眼前仍爆湧著官廳的捕快兵勇,亂跳,便不想見,盤著長辮子的腦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順說,“你就說我不在。”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邊悄聲道,“是桃花山裏的霞鮚奶奶來了。”邊義夫眼睛一亮,忙不迭爬起來往門外跑,邊跑邊想,方才夢中的紅衣女子指得怕是霞姑哩!這些子滿腦子革命,又一直掛記著霞姑和革命黨的起事,許是思量得多了,才一閉眼就做出這種惱人的怪夢來。


    果然就是霞姑。走到頭進院子月亮門前,便聽得霞姑在院裏笑,笑聲脆而響。伴著笑聲的還有話,是和女兒大小姐邊濟香說的。一腳踏進月亮門裏,現在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紅,再細看,正見著霞姑解了身上的紅緞鬥篷往馬背上搭。馬真就是紅鬃馬,毛色極好,像披了一身亮閃閃的紅緞子,不知霞姑又從哪強奪來的。邊義夫撩著青緞長袍,疾疾走過去,歡喜地指著霞姑叫,“好你個女強盜,我下晚剛夢著你,你就來了!”大小姐學著奶奶李太夫人的腔調說,“是哩,來勾你魂哩。”邊義夫在大小姐頭上怪嗔地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許插嘴!”旋又交待王三順,“三順,快把大小姐帶走,我和霞姑奶奶有許多革命上的大事要商談。”王三順把大小姐一帶走,霞姑倚著馬笑了,“邊哥,你下晚真夢著我了?這大白天的?”邊義夫點點頭,“可不是麽!還夢著你的馬呢。就是紅鬃馬。”霞姑又笑,“那馬是在床上還是在地上?”邊義夫知道霞姑逗他,也不說實話,搔搔光亮的腦門,“這可記不得了。一忽兒像似在床上,一忽兒又像似在地上。”霞姑收斂了笑容,“說真的,邊哥,你是不是知道了?”邊義夫看著霞姑俊俏的臉膛,有些發懵,“知道啥?”霞姑紅漲著臉,壓抑著激越的革命情懷,叫嚷道,“邊哥,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革命成功了,武昌光複了!”


    邊義夫怕李太夫人聽到,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一把拖住霞姑的手,“我們到屋裏細細說吧!”到了屋裏,掩上門,才急急問,“霞妹,武昌是啥時舉事的?現在情勢又是如何了?”霞姑用馬鞭敲著桌沿,“據省城黨人的消息,武昌新軍是十月九日晚上舉的事,總督衙門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漢口、漢陽也相繼光複。如今,武昌已通電全國成立了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推了個新軍協統黎元洪為大都督。邊義夫連連拍掌,”好,好!如此說來,改朝換代就在今日了!“霞姑繼續說,”省上的黨人都動起來了。各路民軍要向省城匯集,省城新軍協統劉建時也被黨人領袖黃胡子說服,擬於起事之後打出大漢軍政府的旗號,呼應武昌。“邊義夫說,”對,倘或舉國呼應,革命大勢就造出了!“言罷便問,”霞妹,咱們這邊咋辦?是不是也馬上起事,大幹一場?“霞姑眉梢一揚,頗為得意,”當然要大幹一場嘍!省上黨人黃胡子要我會同銅山李雙印、白天河,擇機在新洪起事。黃胡子說,新洪為本省南部重鎮,起事意義十分重大哩!“邊義夫益發快樂,”日子定在哪天?“霞姑欲言又止,”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邊義夫說,”我揣摸也就是這幾天了。“霞姑不接這話碴,自顧自地道,”隻是,新洪起事怕不易呢!新洪巡防營的錢管帶和綠營的江標統都不是省上的劉協統,沒準得和他們打一場,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幾顆大炸彈的。“邊義夫忙表功說,”你一提炸彈我想起來了,我正打算試造一種能定時的炸彈。用線香做引信……“霞姑沒好氣地打斷邊義夫的話頭,”還提你的炸彈呢!還提!造到如今,沒成過一個。定時炸彈我就更不指望了,再說,咱現在用不著了!我這回路過桃花集,隻想接你進山,明火執仗去扔一回炸彈。現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邊義夫沒想到霞姑會邀他進山舉行武裝革命,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霞妹,你莫不是開玩笑吧?“霞姑說,”這種時候誰有心思和你開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參加革命嘛。


    邊義夫見霞姑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不敢不認真了,可一認真,馬上覺得自己去不了。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沒法去。夫人邊鬱氏正生產,母親李太夫人盯得便緊,想像往常一般孟浪是不行了,於是,慚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頭喪氣呐呐著,“隻怕不行呢!鬱氏這幾天要生,我娘……我娘隻叫我跪送子娘娘,連……連大門都不許我出哩……”霞姑鄙夷地看了邊義夫一眼,“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帶上了麽?你自己就沒有主張麽?腿不是長在你身上麽?”邊義夫愧得更狠,又是歎氣,又是搓手,“霞妹,你說……你說我能不想去革命麽?不說有你這撩人的女強盜,就是沒有你,我也想去,我這人最喜熱鬧,革命這種熱熱鬧鬧的事,我能不想去麽?可家裏這個樣子……”霞姑不耐煩了,“好,好,你甭說了,你不能去就算了,隻當我沒說。”邊義夫卻又道,“我也沒說我就不去,革命能少了我麽?我可是讀過《革命軍》的,還給你們山裏的弟兄讀過!我是想等鬱氏平安生了便去,到那時,我到何處找尋你們?”霞姑頗為樂觀,“到那時或許革命已成功了,你邊少爺就到新洪城裏找姑奶奶我喝酒吧!”邊義夫應道,“也好,也好。”霞姑又說了些別的,說完後,顧不得和邊義夫親熱便要走。邊義夫覺得意外,從身後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隆起的胸脯上亂摸。霞姑用馬鞭柄在邊義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邊義夫驚叫一聲,抽回了手。霞姑隻當什麽也沒發生,徑自出門去牽院裏的紅鬃馬。


    邊義夫一直追到院中,要霞姑多坐一會兒,再說說話。霞姑回過頭,把一口碎玉般的牙齒亮了亮,衝著邊義夫嫣然一笑,“你的話隻怕要用**來說了吧?我現在要忙光複的大事,沒那份閑心思!”邊義夫這才收了心,臊紅著臉,一言不發把霞姑和她的馬送到了大門外。到大門外才看到,黑暗中貓著幾個帶槍的弟兄,還有馬。有個弟兄的臉孔像是很熟的,也鬧不清是在桃花山,還是在別的什麽地方見過的,便衝那弟兄點了點頭。那弟兄也衝邊義夫點了點頭,還說了句,“邊爺,得空到山裏去玩。”這時,霞姑已走到了上馬石前,正要上馬,邊義夫過去扶了一把。霞姑扭過頭,揮了揮馬鞭,“邊哥你回吧,讓你娘看見,又得罵了。”邊義夫怯怯地笑,“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罵慣了。”霞姑在上馬石前上馬走了。邊義夫眼見著霞姑和她的紅鬃馬並那一千弟兄在漸漸遠去的蹄聲中消失得無蹤無影,才聽到了身後院裏隱隱傳來的自己新生兒子的響亮啼聲。轉過身跨進大院門時,又見得母親李太夫人在門口立著,心中不免一驚。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門內的花圃旁,兩隻深陷在凹眼窩的黃眼珠射出陰冷的光,逼得蟊賊邊義夫不敢正視。邊義夫便仰臉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無所謂的樣子從李太夫人身邊溜過去。李太夫人看出了蟊賊心底的怯懦和慚愧,在該賊走到近前時,身子一移,堵住了賊的去路,“恭喜你呀,是男孩。”邊義夫衝著母親尷尬地笑了笑,“怪不得哭得這麽響哩。”李太夫人歎了口氣,“不容易,你們老邊家三代單傳不絕後,是神靈保佑。”邊義夫敷衍道,“這一來,娘的心也安了。”李太夫人哼了一聲,指出,“我隻怕這孫子不知哪天就變作刀下鬼!”邊義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這……這說的是啥話呀?”李太夫人說,“我說的是實話,謀反是要滿門抄斬的!”邊義夫瞅了母親一眼,競笑了,“娘,你聽到霞姑說的話了,是不是?你別擔心,如今不是往,滿人的氣數已盡,武昌舉事已經成功了嘛。”李太夫人看著星鬥滿天的夜空,平淡和緩地說,“滿人的氣數盡沒盡娘不知道,可娘終是多活了這許多年頭,長毛謀反卻是知道的。當年長毛也成功過,還定都金陵,封了那麽多王!可那個天朝今兒在哪裏呀?啊?那麽多王候將相在哪裏呀?啊?一個曾相國就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對彳寸像你這樣的小蟊賊,就用不著麻煩曾相國嘍,城裏巡防營來個管帶就把你滅了!”言罷,還居心叵測地征詢蟊賊本人的意見,“義夫呀,你說是不是呀?”邊義夫受了刺激,邪勁上來了,頭一昂。滔滔不絕說了起來,“不是!娘,我告訴你,今是革命,深得民心,舉國響應哩!滿人朝廷奴役我大漢民族已二百餘年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尤為不可忍者,這鳥朝廷對外喪權辱國,對內欺壓百姓,其腐敗之烈已不堪言也!娘,咱遠的不說,就說庚子年吧,列強諸國聯軍打到京城,連圓明園都燒了,還逼著我國割地賠銀。我國積弱已久,哪有這許多銀子?百姓窮得吃觀音土,咱新洪哪年不吃死一批?所以,非革命無以救國救民!”李太夫人咂起了嘴,仰望夜空,感慨不已,“老天爺呀,你可真開眼,讓他們老邊家出了這麽一個要救國救民的革命小蟊賊!”感慨完畢,陰著的臉又轉向邊義夫,“義夫,你既是如此憂國憂民,誌向遠大,何不去做一回曾相國?咋總是和桃花山男女強盜搞在一起?你們這夥蟊賊強盜革命成功,咱就國勢強大了?老百姓就不吃觀音土了?”邊義夫想都不想便道,“那當然!”李太夫人難得讚同了蟊賊的看法,點點頭,“也可能,百姓不吃觀音土了,都吃肉。”邊義夫深知其母的戰法,怕被母親抓住不是,又補了一句,“中國人有比較多,有的匹,也許一時還不能讓四萬萬人都吃上肉,但是至少能喝到一碗兩碗肉湯的。”李太夫人又點頭,“那是,人肉湯你們就讓老百姓吃人肉,喝人肉湯吧!這種好事我不但聽說過,也在災年裏親眼見到過,叫人相食。”


    和這樣反動而頑固的母親談革命簡直是白費舌,邊義夫不願再談下去了,仰臉去看天,細數布滿蒼穹的點點繁星。李太夫人卻堅持要談,力圖將蟊賊兒子變成大清官府的良民百姓,氣中少了些譏諷,多了些嚴重和關切,“我知道那個女強盜來找你準沒好事,果不其然,是夥你謀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鬧倒也罷了,我眼睜眼閉,隻當沒看見,萬沒想到,你們今竟真要謀反了!這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隻是胡嫖濫賭,你比你爹更高強了!你倒說說,你們老邊家可還有誰像個人?二十四年前,你那不爭氣的爹……”邊義夫看出了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圖:老人家又要對邊氏家族進行係統指控了,心裏有些煩,不再數星星,手一揮,頗為不耐地打斷了母親的話,“好了,好了,娘,你甭說了,這些陳穀爛芝麻的事我都聽一百遍了!”李太夫人厲聲道,“就算你聽了一百遍,我還得說一百零一遍!”邊義夫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賠上滿臉的笑,“娘,我也不是不讓你說,你老人家那話回頭再說行不行呀?總得先讓我這當爹的進屋看看兒子吧?”李太夫人這才暫時罷了休,和邊義夫一起去了邊鬱氏的房裏。


    母子都挺好,後來被命名為邊濟國的兒子,正在邊鬱氏懷裏安然躺著,像一團憑空落下來的肉,讓邊義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邊義夫壯著膽子,在兒子毛絨絨的小臉上摸了摸,皺著眉頭對邊鬱氏說了句,“這孩子咋這麽難看呀?”邊鬱氏不敢做聲,李太夫人在一旁接上了碴,“你剛落生時還不如他……”李太夫人指控的意誌是堅決的,守著剛剛落生的這位邊氏第三代男人,即淚眼婆娑,開始了對邊氏前兩代男人斑斑劣跡的追溯。這追溯總是從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夜開始。那個風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腦海裏,再也抹不去了。經年不息的回憶,不斷豐富著那個風雪夜的內容,使得李太夫人對那個風雪夜的述說每一回都不盡相同,可基本事實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邊義夫的父親邊興禮和新洪巡防營的劉管帶爭風吃醋,為一個喚作“小紅桃”的女人,在新洪城裏的“閨香閣”打起來了。邊興禮被劉管帶打斷了雙腿,活活凍死在雪地裏。李太夫人得信後,連夜趕往新洪城裏,把邊興禮的屍體背到知府衙門,抱著還在吃奶的邊義夫,曆時三載,告準了劉管帶一個斬立決。這事當時很轟動,城裏的戲班子還編了出《青天在上》的戲文,唱了好幾年。邊義夫小時候看過那出戲。記得最清的是,戲台上扮母親的女戲子一點也不像母親,比母親要好看得多。還記得那陣子有不少人給母親做媒,要母親再嫁,母親都回絕了,帶著他守寡至今,獨自撐起了邊家門戶。因此,母痞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邊家爺們的絕對權力。宣統三年那個瀝秋的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曆程照例從二十四年前的風雪夜開始,罵過了邊義夫的老子,又罵邊義夫。最後,李太夫人擗著紅且濕的眼睛總結道:邊家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沒在邊興豐和邊義夫手中敗光,才會有今日這平和溫飽的好日子,“你說是不是呀,義夫?”李太夫人最後問。


    邊義夫帶著兩代男人的羞慚,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個桃花集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哩!”李太夫人有了些滿足,才又歎著氣說,“義夫呀,這許多年過去,我也想開了,再不指望你能進學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塊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來年就給你捐納個功名,也算對得起你們老邊家了”邊義夫覺得母親實在荒唐:他都替革命黨造上炸彈了,她老人家竟還要去給他在滿人的朝廷捐納功名!嘴上卻不敢說,怕一說又引出母親涕淚交加的教訓。李太夫人便上了當,以為獲得了教育的成功,遂指著邊鬱氏和邊鬱氏懷裏的邊濟國說,“義夫,你今日沒和那女強盜走還是好的,日後也得聽娘的話,好好守著你的老婆、兒子過日子,別去做那革命蟊賊,附逆作死。”邊義夫違心地點著頭,心裏卻有些悔,覺得方才還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兒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武裝革命了。而若走了,現刻兒也就不用裝著樣子奉迎母親了。母親無論怎樣勤勞能幹,終是婦道人家,不懂天下大勢,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嘛!


    十七年後,邊義夫才把心裏想的這番話公開說了出來,是向筆直地立在大太陽下忠誠三民主義的四個師兩個獨立團十二萬官兵說的。邊義夫說:……偉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遠大目光。舉一個例:兄弟當年投身辛亥革命時,就具有了這等遠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頭的炮響,意味著一場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這一點,她老人家隻看到眼麵前的那片天地,以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動搖的萬年樁。武昌都成立軍政府了,黎胡子都做了軍政府大都督了,家母還要為兄弟向大清的朝廷捐納功名!這就大錯特錯了嘛!若是兄弟當時真依了家母,哪還有今天?而今天,天下大勢又變了,軍閥混戰的局麵就要結束了,我們不接受蔣總司令三民主義的旗幟,未來之中國將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凡有頭腦的大人物,無不看出了這一點……99可惜的是,在宣統三年秋天的那個夜晚,邊義夫尚未成為大人物,他在母親李太夫人眼裏是個不可造就的浪蕩子;在大了他六歲的夫人邊鬱氏麵前是個偷雞摸狗的壞男人;甚至在兩個女兒麵前也沒有做爹的尊嚴;這就讓他喪失了對自身偉大的自信。李太夫人走後,有一陣子,邊義夫也懷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業,眼前老出現挨殺頭的場麵,還見著常賣大煙與他的錢管帶獰笑的臉。便想到,就算武昌已成了功,新洪地區革命的前途仍是十分渺茫的,鬧不好,這好端端的革命就會變作一場鮮血淋漓的謀反。果真如此的話,他就得及早從這場革命抑或是謀反中抽身,而且也沒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想來想去,終是拿不準未來革命局麵的發展,便痛苦起來。於是,先躺在邊鬱氏母子床對麵的一張躺椅上吸大煙,後又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弄得滿腦門的官司。直到門輕輕叩響,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的大腦袋探了進來邊義夫精神方為之一振,這才想到要和王三順一起好好合計合計將來的革命。


    王三順和邊義夫是革命同誌。二人雖說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但卻從小在一起長大,氣味相投,特別是大前年同人一隻柴筐被銅山裏的強盜綁了一回票後,其關係益發變得割頭不換了。王三順這廝隻長骨頭不長肉,便顯得頭出奇的;大,頭因其大,壞水也就格外的多。邊義夫被王三順的大頭勾引著出了邊鬱氏的房門,正要把自己的痛苦和躊躕說與王三順去聽,王三順先一步開了口,伸著一顆大頭很神秘地問邊義夫,“邊爺,霞姑奶奶像似走了吧?”邊義夫心不在焉地嗯了聲。王三順樂了,長臂往邊義夫瘦削的肩頭上一搭,“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邊義夫撥開王三順的長臂,“有啥好事?這年頭!”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旁說,“嘿,邊爺,這年頭還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來了兩個小尼姑,最多十六歲,嫩著哩,一掐就滴水!咱們今夜去爬回牆頭咋樣?”邊義夫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煩!”王三順說,“煩啥呀?炸彈都造了十幾個,邊爺你隻等著大亂一起,改朝換代就是。到時候爺你那是高官盡做,駿馬盡騎了!邊爺,你發了可別忘了我呀,我可是幫您謀反造過炸彈的!”邊義夫馬上想到母親關於謀反作亂的話,很生氣,“什麽大亂一起改朝換代?什麽謀反?!誰謀反?這是革命!民族革命!你狗東西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軍》,你倒是看了沒有?”王三順垂下大腦袋,怪羞慚地道,“邊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看書就犯困,再說,我才認識幾個字?隨你伴讀時,你光讓我捉蛐蛐。那書我看不懂。”邊義夫說,“看不懂可以問我麽!你問了麽?問了麽?”王三順更不好意思,“我問啥?那書早叫我撕著擦腚了。”邊義夫氣得直搖頭,“你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三順說,“邊爺,你也別雕我了,咱還是到尼姑庵去爬牆戲小尼吧!”邊義夫說,“不去!不去!你沒看出我一肚子心思麽!霞姑奶奶來你也看見了,小少爺出生你也知道的,還有就是咱新洪城裏立馬要舉事了,你狗東西還夥老子去爬牆頭,戲小尼,這不是不識時務麽!”王三順抬腿要走,“那好,邊爺,你忙著,我就自己去吧。”邊義夫認真火了,“你也不許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兒個正是用著你的時候,走,現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大事去!”


    王三順雖說心裏不情願,可終是邊義夫的下人兼革命同誌,並且,終是一貫信仰著邊義夫的,便隨邊義夫去了他們革命的秘密據點——地窖。在地窖裏,守著一盞鬼火般的油燈,邊義夫似乎無意地說出了母親李太夫人對革命的悲觀看法,和自己對時局的躊躕。王三順聽罷便說,“邊爺,老太太的話不能聽哩!她又沒看過《革命軍》,哪懂這許多革命道理?懂革命道理的隻有邊爺你了。不是我捧你,別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決不是等閑之輩!你現如今窩在這裏受老太太的氣,就是因為缺個天下大亂的好時候,一旦這好時候來了,邊爺你就直上青雲了!那話是咋說的?就是你和我說的?哦,對了,好風憑力,送爾上青雲嘛。”邊義夫憂鬱的心裏有了些許快樂,“我倒不指盼青雲直上,隻想為咱大漢民族討回個公道,讓咱國家強大,民眾幸福,起碼不再吃觀音土。”王三順熱烈地應和說,“對呀!這就是你們大人老爺的雄心壯誌呀!其實呢,你心裏怕也是想好了的,什麽老太太,什麽滿門抄斬,你才不管呢!就是刀壓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這種好事,就是專為你們這種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準備的。邊爺,你要吃著觀音土,一天到晚拉不出屎,就未必有閑心革命了,是不是?”邊義夫點點頭,“倒也是。”沉吟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所以,我們要代表他們去革命。”王三順得意了,摟著邊義夫的肩頭,更熱烈地說,“邊爺,這就叫高尚啊,咱中國有那麽多像你這樣的高尚的大人老爺,我才覺得咱中國大有希望。”邊義夫心裏感動著,在籌劃革命的最困難的時候,家裏主4十多口人中,也隻有王三順看出了他的高尚,看出他是不同尋常的大人物,鼓勵他去革命。心頭的血水一熱,邊義夫真就以為自己是什麽高尚的大人物了,“那咱就狠狠心把革命幹到底,到得新洪舉事那,就一起去參加!”王三順點點大頭,“那是自然的了,邊爺您去哪,我自然跟你去哪!”


    然而,王三順那日的心思卻不在革命上,見談得投機,又建議邊義夫去尼姑庵爬回牆,說是機會難得。邊義夫先還莊嚴著,堅持說,作為革命者在這革命前夜斷不可如此荒唐。王三順又好言相勸,道是革命的大人老爺也是人嘛,也吃葷腥嘛,又說那兩個小尼姑是多麽多麽的白嫩。邊義夫被說動了心,可卻絕不提小尼姑“嫩與老”的問題,皺著眉頭想了想,問,“這個新來的小尼姑會不會是官廳的小探子呀?”王三順隻一怔,便道,“對,對,邊爺,你這估摸有道理,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廳的探子!邊爺你想呀,這兩個小禿為啥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城中要起亂,咱們要謀反的時候來?隻怕有文章呢!”邊義夫神情莊重,“那咱們去看看也好,若那兩個小尼姑敢做官廳的探子,咱就把她們治倒!”王三順興奮地接上來,“對,治倒就操她們!邊爺,我不和你爭,還是您先挑!”邊義夫矜持著沒答腔,心下卻想,隻怕沒這麽簡單哩!小尼姑可不是新洪城裏的**,就算爬牆獲得成功,也不是那麽容易上手的。況且,庵裏還有兩個凶狠可惡的老尼,去年秋裏爬牆,就吃了老尼的扁擔。不過,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擔,也還是有趣的。摸捏著小尼姑的酥胸軟肉,聽著那番尖聲細氣的驚叫,實能讓人全身的血都熱起來,這可比到新洪城裏去嫖那些主動貼上來的臭肉好玩得多。


    不料,那夜競倒黴透頂。小尼姑的酥胸軟肉沒摸到,尖聲細氣的驚叫沒聽到,還差點兒鬧出了大麻煩。到了尼姑庵牆外,王三順托著邊義夫的屁股,讓邊義夫先爬上了牆。邊義夫趴在牆頭上本應該看到點啥的,卻因著鬼迷心竅啥也沒注意看,呼通一聲就跳下了牆。依著牆往起站時才發現,齋房的山牆前有兩匹馬屁股在赫然地晃。心中頓時有些慌,想爬上牆逃回去又辦不到,便急切地要牆外的王三順快跳過來,和他有難同當。王三順不知道牆裏已經危險,賣力地攀牆,嘴裏還不住聲地小聲嚷著,“邊爺,你別叫,我就來,就來了。”恰在這時,黑暗中竄出幾個人影,把邊義夫撲倒了。已在牆頭上探出了半截腦袋的王三順,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主子,還是心裏太慌,身不由己了,轟然一聲,跌落在牆外的雜草叢中,就此不見了蹤影。邊義夫卻心存妄想,被幾個大漢按在地上了,還尖聲衝著牆外喊,“三順,頃,你你快過來……”一個大漢將雪亮的刀壓到邊義夫的脖子上,邊義夫才老實了,連連討起了饒。


    被提溜到齋房,往燈燭前一站,邊義夫方發現是一場虛驚:坐在齋房正中間椅子上的,不是別人,卻是霞姑!兩旁站著的人也全是霞姑手下的前強盜,現民軍同誌,便笑了,說,“霞妹,誤會,誤會了!”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麽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著他,緊繃著臉問,“啥誤會了?這半夜三更的到這兒爬牆,想幹啥呀?”邊義夫嘴一張,想把自己關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廳探子的問題提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說這理由騙不過她,沒準反會讓她生疑。便想如實招供,賣了自己的革命同誌王三順,說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順的挑唆下,到這兒來爬牆戲小尼。這念頭隻一閃,又自我否定了,覺得仍是不行:自己下晚還想操這女強盜,眼下又來爬牆,咋也說不過去,不忠於愛情嘛。霞姑見邊義夫不說,冷笑道,邊少爺,你是不是要壞我和弟兄們的大事呀?“邊義夫沒想到霞姑會這麽疑人,覺得很委屈,”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喲,咱們誰跟誰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幫你們造了那麽多炸彈,還會壞你們的事麽?“霞姑哼了一聲,”這可說不定!你別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晚專去叫你,你不跟我走,現在呢,偏又來爬牆。“邊義夫聽霞姑說到下晚的事,想到了絕好的理由,”下晚我被娘看著走不了,你卻硬要我走;這會兒我追過來了,你卻又疑我。“這話說得聰明,霞姑繃著的俊臉舒展開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邊義夫麵前,手指親昵地往邊義夫額頭上一戳,”好你個邊哥!我原以為你膽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來革命。沒想到,你今夜就追來了!好,就衝著你有這個膽量,舉事時我們就委樁大事讓你去做!“邊義夫心中一緊,”啥大事?“霞姑說,”還沒定哩!沒準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隻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這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這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極是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兒子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小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麽?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下的那把革命之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大家心裏都沒數,咱這裏義旗一舉是得道升天,還是粉身碎骨,就更說不清了。莫說別人,就連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都是從床底下被革命黨人硬拖出來的嘛,黎胡子當時直說莫害我,莫害我……”說這話是在西江省城督軍府,是一個夏日,天氣很熱,已做了西江督軍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做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作漢口和漢陽,姨太太的洋玻璃絲襪奮力一擼成了漢水,煙槍一橫算條長江,“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占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嘍。袁世凱由彰德誓師南下,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接下來,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雲集長江水麵,表麵上說是嚴守中立,炮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裏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革命黨人咋辦呢?隻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四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邊義夫在對麵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的四座城門,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布防,籌劃起事之攻城的事。邊義夫裝模作樣地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霞姑這才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多少有那麽點關係:在邊家大門口,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清楚得很,直到最後一刻仍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裏。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心道,這愛情頗有些真摯哩,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裏是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麵,給她掙些臉麵。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說,卻又不能不說,便問,“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李雙印說,“對,打那鳥城。邊先生有啥高見?”邊義夫笑道,“沒啥高見。二爺已說得很地道了。隻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若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麽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倘或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當務之急是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讓他也像省城新軍的劉協統一樣,隨咱一同舉事。”李雙印擺擺手,“這事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為革命軍,隻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麽多年哩。”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隻有打,做最壞的準備。”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高明,“邊哥,你說的有道理,且說下去:你**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邊義夫想都沒想便脫口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麽?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蟲,還老賣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革命成功了,全國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讚同運動錢管帶。邊義夫有些懈氣,“霞妹,該說的我已說了,咋辦你們各位定奪吧,我又不想爭功。”


    霞姑一時沒了主張,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革命黨人任大全。任大全在齋房裏踱起步來,踱到後來,桌子一拍,下了決心,對霞姑說,“我看,咱們就讓邊先生去運動運動錢管帶!沒準就能成事!”任大全的決心一下定,邊義夫卻又怕了:方才霞姑說的不錯,萬一錢管帶不念舊的交情,和他母親李太夫人一樣把革命視作謀反,他真要送命的。這麽一想,便立起來對任大全道,“任先生,既然李二爺、白四爺他們都不主張運動,我看就算了吧!”任大全說,“有希望總要爭取嘛,武昌的黎元洪,省城的劉建時做著滿清協統都革命,錢管帶又如何會一條道走到黑呢?兄弟,你且辛苦一趟,做些努力吧!”邊義夫用愛情的眼光深看了霞姑一眼,“我隻聽我霞妹的。”霞姑笑著站了起來,用一雙軟手按住邊義夫的肩頭,“邊哥,你聽我的,我呢,現在得聽革命黨的。你明就進城去運;動錢管帶,不要說是我們山裏弟兄讓你去運動的,隻說是省城革命黨黃胡子和任先生讓你去的。任先生回頭可以給你一張革命黨聯絡起事的帖子讓你帶著。”這一來,就把邊義夫逼上了梁山,邊義夫對運動錢管帶的事再也推托不開了,隻好應了下來。


    霞姑因此很是高興,看著被燈燭映紅了臉膛的邊義夫,有了恍然若夢的幸福感,認為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這浪蕩子了。其實,邊義夫本來應該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前年春上,是李雙印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貼背一塊綁了,一車推到了銅山山裏。她是到銅山找李雙印議事,才在鎖票的木柵籠裏見著邊義夫的。當時的情形,霞姑記得真切。是一個傍晚,山上的霧很大,她和李雙印談完了事,從山神廟裏出來,聽得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裏的一段,怪好聽的。她立住腳聽了一會兒,問李雙印,誰唱的?李雙霞姑探身抓住邊義夫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倒不如做強盜。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印說,一個肉票,才綁來的。霞姑說,看看去。便由李雙印引著到了大山洞的木柵籠前。邊義夫立在籠裏唱,旁邊大腦袋的王三順蹲坐在地上,拉著一把並不存在的胡琴,用嘴伴奏,二人全無憂愁的樣子。李雙印說,你們還樂呢,再過幾天沒人贖票,老子就撕你們。邊義夫不唱了,對李雙印說,二爺,你撕誰都別撕我,我值錢呢!我娘就我這麽一個獨養兒子,她咋著也會贖的。李雙印說,那就好。轉而對霞姑說,這人你知道是誰麽?就是當年《青天在上》戲文裏唱過的那個落難少爺。邊義夫說,二爺,那戲文裏唱的不是我,是我娘。李雙印說,我知道是你娘,可也有你麽!對證公堂那一出裏,你娘抱著你,你又哭又鬧,你娘便唱。霞姑動了惻隱之心,對李雙印說,二哥,你;既知道人家邊家孤兒寡母不容易,咋還綁人家?不傷天害理呀!李雙印說,也不是專撿邊少爺綁的,是那日回來的路上順手綁的,當時也鬧不清他是誰。霞姑說,現在鬧清了,就放了吧,給我個麵子。李雙印很爽快,說了聲行,立馬讓手下的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放了。王三順一出牢籠就跪下給霞姑磕頭謝恩。邊義夫不跪,愣愣盯著霞姑看,說,姑奶奶這麽俊,也做強盜呀!李雙印說,你小子活膩了?敢說霞姑奶奶是強盜!霞姑笑道,咱原本就是強盜,還怕人說麽?後來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些啥,現在已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晚由李雙印作東,在山神廟裏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帶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下山了。當時,她對邊義夫並沒特別的好感,隻覺得這人挺白淨,麵孔也滿討人喜歡,如此而已。不曾想,到了銅山腳下,臨分手,邊義夫競不想走了,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風景。霞姑哭笑不得,騎在馬上低頭瞅著邊義夫說,桃花山是有名的強盜窩,隻有姑奶奶這種男女強盜,沒啥風景好看哩。邊義夫抱住霞姑的腿說,那我也去,就去看強盜。霞姑探身抓住邊義夫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倒不如做強盜了。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不料,邊義夫進了桃花山不到半個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順引著找到了山裏,硬迫著邊義夫離了山。邊義夫的強盜沒做成,隻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緣。嗣後,邊義夫又到山裏來過幾次,她也到桃花集邊家去過,隻是雙方都再不提做強盜的話了。


    霞姑覺得邊義夫是個人物,有時候讓人捉摸不透。說這廝膽子小吧,碰到當緊當忙的關口上,他膽子偏就很大。你說他膽子大吧,他在自己母親麵前簡直像個兔子。革命前夜,霞姑已預想到了反動頑固的邊母李太夫人可能阻撓革命,臨散前,又對邊義夫交待說,“運動錢管帶的事,你說做就得立馬去做,別讓你家老太太知道。”邊義夫這時已悔青了腸子,昕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太太隻怕已經知道了,我跳牆時你們一抓我,王三順就跑了,他準要去和老太太稟報的。王三順這位同誌滑頭哩,是否真革命尚不可知,該廝一邊假模假式做著我的革命同黨,一邊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監視我,我拿他實是沒有辦法的。”霞姑有些不悅了,“這話你別說了,運動錢管帶這事不是我提的,卻是你提的,你現在不能推了。”邊義夫臉一紅,“誰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還主動提它幹啥?你霞妹說,我老邊是怕死的人麽?!”霞姑拍了拍邊義夫的肩頭,“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錢管帶那裏運動,我呢,就等著你的好消息了。”邊義夫沉吟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好吧,你們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蒙嚨醒來,大太陽已當頂照著了,一縷劍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光中有塵埃飛舞,堂屋對過的西房裏有嬰兒的啼聲,這都讓邊義夫警醒。邊義夫想到了邊鬱氏和新得的兒子。又想到了要到城裏去運動錢管帶,才下了很大的決心,把眼睜定了。睜定了眼仍不想起,隻望著房梁發呆。這時,王三順在外麵敲起了窗子,一聲聲喚著,“邊爺!邊爺!”邊義夫支起腦袋一看,正見著王三順現在窗外的扁臉,那臉上滿是討好的笑。邊義夫及時記起了這廝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誤會,若是真碰上了官廳的探子,他豈不完了?便想狠狠罵王三順一通,讓這廝長長記性。終於沒敢,怕嚷起來,昨夜的事被母親李太夫人知道,引來極不必要的麻煩。邊義夫隻朝窗外的王三順瞪了一眼,就穿衣起來了。王三順偏在窗外表功,“邊爺,昨夜真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官府拿去了再也回不來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還不回來,我就得去向老太太坦白交代了。”邊義夫心裏更氣,操起身邊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你狗東西還有臉說?滾,快滾!”王三順身子向後閃了閃,並不向遠處滾,“看看,急眼了吧?昨夜的事能怪我麽?我又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再說了,要是我先爬過去,邊爺你咋辦呀?誰托你上牆呀?”王三順的聲音越來越大,此等醜陋埋汰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敗露,邊義夫真著急了,趿著鞋要往院裏去。走到堂屋,西房裏的邊鬱氏隔著半開的門看見了,喊邊義夫過去看孩子。邊義夫硬著頭皮過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強笑著誇獎了句,“咱這孩子也不算太難看的。”誇罷就走了。


    到院裏和王三順一照麵,邊義夫臉上的笑收起了,唬著麵孔對王三順道:“王三順,我警告你:昨夜的事你別再提!再提我就煸你!昨夜我要抬舉你,你狗東西偏就不識抬舉!偏就!”王三頃有些摸不著頭腦,“邊爺,你咋抬舉我?這是哪扯哪呀?”邊義夫信口胡說道,“哪扯哪?昨夜民軍的三個司令都來了,知道不知道?三個司令都是孫文先生親自指派來的!孫文是誰呢?就是孫中山先生!革命黨最大的頭目,朝廷的頭號欽犯!就像當年天朝的洪秀全!我原想在革命黨那裏保你個第二路標統,你倒好,偏就跑了!”王三順那當兒就有非凡的官癮,一下子認真了,伸著一顆大頭問,“邊爺,你真要保我個標統啊?”邊義夫說,“我和孫文是啥關係?和革命黨是啥關係?保你個標統還不是一句話麽!”王三順悔了,腳一跺,“嘿,邊爺,事先你咋瞞著我?我要早知道底細,也就不跑了!別說標統,就是棚長、哨官也成哪!”邊義夫悻悻道,“我就想試試你這人靠得住還是靠不住!沒想到,你靠不住,沒有革命信仰!我在牆裏麵那麽喊你,你還是跑了。”


    說罷,邊義夫不再理睬王三順,隻讓王三順獨自在那裏後悔。自己去洗了臉,吃了飯,估摸著王三順後悔得差不多了,才剔著牙邁著方步,到了牲口房裏,找到正喂牲口的王三順,把革命黨人任大全給他的聯絡起事的帖子遞給了王三順,對王三順說,再考驗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黨去運動新洪城裏的錢管帶。王頃不想自己一人去冒險,怯怯地看著邊義夫,“隻我一人去,你邊爺去不去呀?”邊義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塊什麽東西“呸”的一聲吐了出來,“這次我就不去了,我有更要緊的大事要做,革命前夜嘛,大家事情都很多哩,我呀,孫文呀,省上的黃胡子呀,霞姑妍奶呀,一個個都忙得要死。”王三順苦著臉,“你邊爺不去好麽?就不能把手上的事先放放?”邊義夫臉色嚴峻,“我不能去,就是沒事也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這種事最怕一個暴露,懂不懂?”王三順不懂,說,“爺呀,我去隻怕不行哩,錢管帶不會信我的,他隻當我是小毛蟲。”邊義夫縱恿說,“會信的,我看會信的!過去我找錢管帶玩蟲、買大煙土不都帶著你麽?錢管帶認識你,還老在我麵前誇你機靈哩!”王三順根本沒有自信,“起事造反,武裝革命,多大的事呀,我這做下人的去說,人家錢管帶隻怕不會當真。邊爺,我看你就讓孫文和霞姑奶奶他們先忙著,您那,還是得和我一起去才好。”邊義夫想想也是,王三順終是下人,錢管帶恐怕真不會拿王三順的話當回事。這才死了讓王三順替他革命的那份心思,對王三順道,“好,好,就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走。”


    在二進院子的月亮門口,迎麵碰上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正指揮著一個老媽子在二進院裏抓雞。大小姐和,姐很賣力地參與著對那隻老母雞的堵截。兩個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裏一團糟。李太夫人很生氣,立在月亮門門口,先罵大小姐、二小姐,後就罵那無用的老媽子。見到邊義夫和王三順過來,李太夫人不管她們了,警惕地盯著邊義夫和王三順問,“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啊?咋就這麽忙呀?”王三順衝著李太夫人討好地笑著,嘴一張就是一個謊,“也不算忙!不算!這個……一這個邊爺說,說好不容易得了個少爺,要到城裏給往的師爺報個喜……”下麵的話不好編了,轉臉問邊義夫,“是哪個師爺來?”邊義夫怯怯地瞥了母親一眼,繼續編了下去,“是錢糧巷的趙師爺,我娘知道。”李太夫人有了點滿意,看著邊義夫點點頭,“那就快去快回吧!路上當心,別惹事,如今鬧革命黨,世麵太亂,別又被誰綁去!”邊義夫和王三順應著,兔子似的竄過了月亮門,去牽馬。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邊義夫不知哪裏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轉過了身。李太夫人說,“義夫,我可再給你說一聲,你進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黨私通,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邊義夫點頭應道,“是,是,娘,我知道,知道哩。”見王三順去牽馬,李太夫人吩咐說,“別騎馬,騎驢去,驢穩當!”邊義夫無奈,隻好按母親的意思騎驢去,驢確是比馬要穩當許多。


    騎驢上路時,正是大中午。天色尚好,秋的太陽很溫和地掛在湛藍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雲頭。隻是,剛上路就起了風。風吹得雲頭翻來滾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黃葉漫卷,塵土飛揚。邊義夫騎在自家的黑毛驢上,眯眼看著天,很感慨地拍了拍王三順的大頭,“革命就是這樣風起雲湧的呀!”王三順牽著驢走在官道正中,也抬頭看著天,“真的呢,邊爺,真就風起雲湧哩。”邊義夫又說,“隻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倘或這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謀反作亂了,那可真要殺頭的,三順,你怕也不怕呀?”王三順隻顧看天上的“風起雲湧”,沒注意腳下,被路道上的石頭一絆,差點兒摔倒,踉蹌著站穩後,才說,“你當爺的都不怕,我王三順怕個球!”邊義夫矜持地點點頭,“嗯,這很好,很好啊!我覺得咱這革命會成功的,就算有些挫折,也會成功。退一萬步說,它就不成功,官府也殺不了咱的頭,咱不等它來殺,就先上桃花山做強盜去了。你說是不是?”王三順道,“那是,誰那麽癡,會等官府來殺頭呀?”想了想,又問,“邊爺,要是咱這革命革成了功,你估摸你能發達到啥地步?”邊義夫端著下巴,沉思著,“真成了事,我看咱就發大了,我覺得憑我這份才能,好歹又是個秀才,總能放個正七品的知縣吧。三順,你說呢?”王三順吹捧說,“我看邊爺你能做統製!你要做了統製,就保我個管帶吧?”邊義夫手直擺,“你胡說,你胡說。我這人帶兵是不行的,什麽千總、把總,統製、協統都不是我能做的,隻那縣太爺才是我能做的。我做了縣太爺,就讓你這廝做個衙役頭咋樣?腰裏別著鐵繩專門鎖人,威風哩!”王三順大頭直搖,“不幹,不幹,我才不做衙役頭呢!我一定要去帶兵。”邊義夫說,“我都不能帶兵,你還能帶兵呀,笑話!”


    那時,邊義夫的野心就這麽一丁點兒大。不說沒想過要當割據一方的督軍、督辦、聯軍總司令,鬧騰得大半個中華民國沸沸揚揚,甚至沒想過會去帶兵,最大的希望也隻不過想放個知縣,這就讓王三順笑話了他整十年。民國十一年直奉戰爭爆發前夕,在省城督軍府,邊義夫為了對鄰省親奉的趙督軍用兵,在直係軍閥吳佩孚的支持下,把自己的八萬兵馬組建成討賊聯軍,自任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邊義夫讓和他一起參加過宣統三年光複革命的弟兄站出來。有七個人站了出來。其中一個就是王三順。王三順時任討賊聯軍第一軍中將副軍長兼第三師師長。邊義夫拍著王三順的肩頭說,“三順,你這廝也中將階級了,當時可沒想到吧?”王三順說,“誰有前後眼呀?你邊爺當時不也沒想剄麽?那咱到新洪城裏去運動錢管帶,你還說過你不能帶兵呢,最多隻能放個正七品的縣知事。”眾將領都笑。邊義夫被笑惱了,桌子一拍說,“不錯,老子當時確是沒想過去帶兵,更沒想過要把買賣盤得這麽大。然他娘的而,英雄造時勢,時勢也造英雄,老子我就是時勢造出的英雄!你們不服不行!我告訴你們,你們要記住:從今以後,誰不服老子誰就給老子滾蛋!你就是資格再老,就算是皇親國戚也給老子滾蛋!”王三順從此老實了,嗣後,再不敢提這話頭,隻更努力地去敬仰邊義夫,一直到和北伐的國民革命軍決戰失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時,還對邊義夫說,“邊爺,你別哭我!就算我死了也別哭我!我他娘的這輩子跟著你,值!你別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咱去運動錢管帶,若不是老天爺保佑,咱……咱早送命了……”


    許多年過去之後,王三順仍不能忘記起事前新洪城裏的一派肅殺恐怖的氣氛。那日,他和邊義夫是從老北門進的城,在回龍橋上就看見,把守城門的巡防營兵勇不少,對進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檢。城門樓上赫然掛著革命黨的首級,記不得是三個還是五個。首級是裝在木柵籠裏的,都風幹了,仍未取下。木柵籠下有一排告示,書著被斬者的罪狀。到了城裏。在皇恩街上又見得成龍結隊的官府衙役用鐵繩鎖著一串串人犯往大獄裏押。四下的街巷裏巡防營的官兵隨處可見,時而還可看到奮蹄馳過的馬隊。這景象生動真實,王三順便櫝了下了皂凰街一鑽講,巷蟹佰試櫻著問溈艾去“訪穀你看這陣勢,咱還真去運動錢管帶呀?”邊義夫心裏也發毛,臉麵上仍極力隱忍,“當然要去運動的,咱們為啥來的呀?”王三順俯到邊義夫的耳旁提醒道,“人家現在正滿城抓革命黨,咱這不是往人家刀上撞麽?”邊義夫不作聲了。王三順又說,“邊爺,你想呀,倘或你是錢管帶,你會放著安穩的子不過,去和挨殺頭的革命黨私通麽?要是我我就不幹!”邊義夫心裏沒了底,“叫你這麽一講,我也拿不準主意了。”王三順說,“邊爺,主意好拿著呢!咱早回家就是!也別說咱沒運動,隻說運動了,人家錢管帶不願跟咱幹革命。”邊義夫想了想,“形勢如此的嚴重,怕也隻好這樣了。這倒不是我們存心要騙霞姑奶奶和任先生他們,而是錢管帶十有八九不會跟咱走的。”王三順說,“對,對,這是不用說的,錢管帶要是有一絲革命的意思,還會這麽大殺革命黨麽?你看看城門口掛的那些人頭!”


    因著城中的恐怖,王三順想早點回去。邊義夫卻說,半個月沒進城了,今兒個難得逃脫老太太的羅網進一回城,總得找個銷魂的去處耍耍才好。王三順也想到了漢府街“閨香閣”的那幫姐妹,心就癢癢的,讚同了邊義夫的主張,很快樂地跟著邊義夫往漢府街走。


    革命前夜,“閨香閣”仍像往常一樣熱鬧,院裏燈紅酒綠,笑聲一片,琴瑟之聲不絕於耳。二人熟門熟路進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裏的兩個姐妹拖住了。一個胖的說要他們請酒。一個瘦的說要為他們燒煙。兩個姐妹濃妝豔抹,不論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王三順看了都不中意,邊義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可又不好說,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樓梯口。這當兒,老鴇母托著水煙袋過來了,救了他們的駕。老鴇母對那兩個姐妹說,你們拉啥呀?這二位大人是找榮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又對邊義夫說,邊爺可是有一陣子沒來了吧?昨天榮姑娘還在我麵前哭呢,說是想你想得不行。邊義夫問,榮姑娘在麽?老鴇母說,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來,今日便沒出條子。邊義夫謝了老鴇母,就要往樓上榮姑娘房裏去。王三順追著邊義夫走了兩步,小聲問,“邊爺,你不管我了?不是說有福同享麽?我的花賬咋辦?”邊義夫說,“老規矩,我一起結。”王三順手一伸,“姑娘的賞錢總得有兩個吧?”邊義夫這才掏了點碎銀子給了王三順。


    王三順把碎銀子揣好,老鴇母又走過來說,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隻是房換了,在樓下南屋,我領你去。王三順有點為難,我不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氣,又不會唱唱,他想新找個會,並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說,我自己去吧。老鴇母非要帶他去,這一來,就把他送進了小梅姑娘的懷裏。小梅姑娘正來著月經,王三順開初並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看著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誘人的白肉,什麽晦氣不晦氣的都顧不得想了,隻一個操的念頭,直操得滿床的血水,仍是操。操到後來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滿是汙血,大腿、肚皮都紅濕一片。這才後悔起來,一邊抓過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邊罵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紅的晦氣來毀他。小梅姑娘說,“不是我要毀你,卻是你要毀我。你這人沒一絲一毫憐香惜玉的心,一見麵沒說上幾句話,就要操我,你可問過我身上舒服不舒服?”王三順眼一瞪,“什麽憐香惜玉?我不懂!我到這兒來就是為著操你的!”小梅姑娘很生氣,揩著身上床上的血跡說,“那好,這操完了,你就走人吧!”王三順卻不知該往哪走?邊義夫不是他,那可是真會玩,和榮姑娘不泡上三五個鍾點是斷不會離開“閨香閣”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裏呆著,哪裏也去不成。便惡毒地笑著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著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過乏,過一會兒還操你的臭!”小梅姑娘說,“有本事你現在就操!”王三順慚愧了,“我歇歇,也讓你歇歇。”


    因著要“歇歇”,王三順便到院中看風景,沒看到別個做那事的好風景,竟看到了原要運動的巡防營的錢管帶。錢管帶穿一身團花緞夾袍,正站在回廊上和兩個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鬧,一手摟著一個,兩手竟插到了兩個姐妹的抹胸裏。見了王三順,錢管帶笑著過來了,“哎,王大頭,你家邊爺呢?”王三順指著樓上,“在上麵樂著呢!”錢管帶笑笑,“在榮姑娘那裏昕琴是不是?告訴他,回頭我也去聽,我還有樁事要和他商量呢。”王三順說,“行,我現在就去和邊爺說。”上樓到了榮姑娘房門口,果然聽得房裏有陣陣琴聲傳出,趴在門縫中一看,身材纖細的榮姑娘正坐在邊義夫懷裏撫弄琴弦,還時不時地回首去親邊義夫的臉。這益發讓王三順覺得吃了大虧,梅姑娘說他不知憐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榮姑娘俊麽?有人家那纏綿的滋味麽?因著心裏的那份委屈,一惱之下就敲了門。邊義夫開了門問,“幹啥呀,你?”王三順心裏不愉快,便與自己的主子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邊爺,你不是要找錢管帶麽?現在錢管帶來了,就在樓下等你。我看運動一下錢管帶或許能行,人家錢管帶還說要主動找你商量呢。”邊義夫不信,眼睜得很大,“真的?錢管帶真來了?還要找我商量?”王三順說,“我還會騙你麽?我給你喊來。”邊義夫忙道,“別,別。”卻晚了。王三順存心不讓邊義夫好過,扭頭衝著樓下叫將起來,將錢管帶喚上了樓。麻煩就這樣惹下了:錢管帶那日原隻想強賣些新到的劣質大煙給邊義夫,敲邊義夫一點小小的竹杠,根本沒想到革命黨的問題,邊義夫偏試探著扯起了革命黨。錢管帶倒也會裝佯。白日裏還在拿革命黨,現刻兒卻做出一副同情革命的樣子,說什麽如今這裏獨立,那裏獨立,滿人的朝廷已是風雨飄搖,不知哪一覺醒來,就會變了朝代。邊義夫便上了當,真以為錢管帶可以運動,便把革命黨的帖子掏了出來,拿給錢管帶去看。


    錢管帶看罷帖子,認真問,“邊先生,你可是革命黨?”這關鍵的時候,邊義夫倒多了個心眼,隻搖頭不點頭。錢管帶又問,“你既不是革命黨,哪會有革命黨的帖子?”邊義夫說,“這你就別問了。”錢管帶偏要問,“你把它給我看是啥意思?”王三順這時已覺出情況不對,未待邊義夫答話,便插上來道,“邊爺那意思您老還不明白麽?我們是稟報呀,稟報給官府,把革命黨全抓住殺頭!嚓,嚓!”錢管帶莫測高深地說,“倘若我他媽的就是革命黨呢?”也不知這話是真是假?邊義夫和王三順都不敢作聲了。錢管帶又盯著他們看,看了好半天才說,“二位,咱們都別玩戲法了,這戲法不好玩哩!不論咱過去關係如何,這會兒,你們都得跟我走一趟。這一來,兄弟就得罪二位了——”衝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一抱拳,“兄弟先給二位把情賠在前麵了。”當下,把帶來的兵勇喚上了樓,兩人扭一個,把邊義夫和王三順扭下了樓,拉拉扯扯出了“閨香閣”。直到夢也似的成了錢管帶的俘虜,邊義夫和王三順還不知道錢管帶到底是哪一路的?去的地方也不甚了然。既不是大獄方向,也不是巡防營住的三牌樓,卻是一路奔西,下了漢府街,又過了狀元巷,最後競到了一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的大宅院裏。進了大宅院,錢管帶讓他們和押解他們的兵勇們在門房候著,說是先要去稟報一聲,徑自走了,過了好長時間也沒回來。邊義夫知道大事不好,趁著兵勇不備,對王三順說了句,“三順,咱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咱啥都不能認。”王三順嗯了聲,特別表白說,“邊爺,你最清楚,我和革命黨可真是一點關係沒有,既不認識大頭目孫文先生,也不認識省上黃胡子。”邊義夫有些氣急敗壞,“我便有麽?便認識麽?孫文是胖是瘦我還不知道呢!給我記清了:咱這回進城就是為了操**,和革命黨無涉!敢胡說八道,小心我撕你的嘴!”七錢管帶到來時,新洪知府畢洪恩正為各地獨立的消息犯愁。一張湖北軍政府半月前出的《中華民國公報》,畢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裏越煩。明擺著,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蘇、浙江也完了,這些地方的新軍、民軍已起事獨立,並通電擁護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誌會早就在鬧,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幟獨立隻是個時日問題。天下已經大亂,且會越來越亂,大清的江山看來是保不住了。省上的情況也不妙。省城天天有準備起亂的消息。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革命黨人兩次往撫台衙門扔炸彈,逼得老撫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殺人,可革命黨偏就抓不盡。殺不絕。現如今,連新洪也出了革命黨,五前抓了十個,是綠營江標統抓的,朝廷一聲令下“殺”,便殺了。後來,又抓了幾個疑是革命黨的人,江標統未報巡撫衙門,也未讓他得知,自作主張就給殺了。這些殺掉的人,都奉老撫台的命令,懸首示眾,可仍是壓不住暗地裏爆湧的反潮。這幾日,已接下麵的密報,道是革命黨炸彈隊進了新洪城裏,要和桃花山、銅山裏的三股土匪裏應外合,一舉拿下新洪,成立大漢軍政府。又有消息說,同盟會和共進會在運動巡防營,他外甥,巡防營錢管帶明拿革命黨,暗助奸人謀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著外甥,門外來了稟報,說是錢管帶到。畢洪恩一怔,把那張《中華民國公報》收了,定了定神,才對稟報的家人說,“讓他進來吧,我正要見他。”錢管帶進來了,匆匆給畢洪恩請了安,便把革命黨的帖子掏了出來,“老舅,您看看這個!”畢洪恩一看,是張聯絡帖,不是往常發現過的宣傳帖,帖上且有同盟會和共進會的關防,心中不免一驚。帖子抬頭清楚,是寫給新洪知府和巡防營弟兄的,言之鑿鑿地說:大漢革命之狂飆颶風已遍滿域內,滿清潰滅已勢不可免。武昌首義大功告成。本省舉義箭在弦上。因此,要知府畢大人和巡防營弟兄順應民心民意,擇機而起,於本省黨人義旗高張之時,響應起義。如斯,則畢大人和巡防營弟兄於光複之後,仍可在大漢政府裏勤民奉事。倘為虎作倀,則新洪光複之,爾等將死無葬身之地……雲雲。落款是全省同盟會、共進會時局聯席會議。畢洪恩看罷便問,“阿三,這帖是哪來的?”錢管帶說,“是桃花集一個姓邊的紈褲少爺帶來的。”畢洪恩問,“這少爺什麽背景呀?是同盟會,還是共進會?”錢管帶笑了,“老舅呀,此人是遠近聞名的孟浪公子,哪有啥背景呢?因此我便覺得有點怪:帖子不像是假的,傳帖的卻又是這麽一個靠不住的東西,難道革命黨那邊真的無人了嗎?”畢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這般說。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況且,如今是大亂已起的年頭,這孟浪公子真做了革命黨也說不定呢!”錢管帶道,那您就問他一問,我也因著心中起疑,才把這人帶到這裏的。


    畢洪恩阻止了,意味深長地看了錢管帶一眼,“先別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談上一談。”錢管帶說,“那您老就說吧,您是我親娘舅,不論說什麽,也不論我讚同不讚同,我都不會說與別人聽。”畢洪恩一聽這話便想:這外甥十有八九私通了革命黨,他話中的意思是誘他先把底說透哩。於是,微微一笑,“阿三,你覺得大清的天下還坐得牢麽?”錢管帶反問,“老舅,您說呢?”畢洪恩搖搖頭,“我看險哪。”錢管帶問,“險在哪裏?”畢洪恩喟然長歎,“險在民心呀。這回不是洪楊起亂了,確是革命呀,情勢大不同了,隻短短二十餘天,舉國上下都動了起來,何等了得……”錢管帶默默看著畢洪恩不作聲。畢洪恩吃不透自己外甥了,走到錢管帶麵前,話頭一轉,“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黨,就給自己留了後路嘛。”錢管帶怔了一下,驚問,“老舅是說誰?誰留了後路?”畢洪恩火了,雞爪似的手指往錢管帶腦門上一指,“我說的就是你錢阿三!你還給我耍鬼。心眼?綠營江標統正要告你私通革命黨呢。”錢管帶嚇白了臉,“當真?”畢洪恩說,“掉腦袋的事,我能胡說麽?”錢管帶慌忙辯解,“這是江標統害我!”畢洪恩卻道,“就是真通了革命黨,也不要怕,我隻要你向我說清楚。”錢管帶這才承認說,“老舅,早幾日是有過一個省上的朋友來約我,要我和桃花山裏的女匪霞姑聯絡,我沒應。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這麽多年,到末了卻和匪攪到了一起,成啥話呀?!”畢洪恩說,“不和匪攪到一起是對的,可後路還是要留的。省上那個朋友,還能聯絡上麽?”捅破了這層紙,錢管帶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說,“老舅呀,當初你也沒給我透個底,我哪敢放肆?現在聯絡不上了,我已回絕了人家,人家還和我聯絡啥?正因為這樣,今晚我才把邊義夫帶到了您老這兒。”畢洪恩想了想,和革命黨聯絡也許隻有這條路了,便道,“罷了,罷了,那就把邊義夫帶進來問上一問吧。”


    帶上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卻沒問出個名堂來。無論畢洪恩和錢管帶怎麽和氣地啟發,邊義夫和王三順就是不說自己和革命黨的聯係。問到那帖子,二人極一致地說是撿來的,送給錢管帶是為了討賞0這就讓畢洪恩為難了。畢洪恩撚著胡須,圍著邊義夫和王三順踱了半天步,才最後做出了決斷,誇了邊義夫和王三順幾旬,讓錢管帶把他們放走了。錢管帶覺得怪,待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走,便問畢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們?明擺著他們是說瞎話嘛!”畢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們。”錢管帶又問,“那昨日抓的兩個疑犯是不是也放掉?”畢洪恩搖搖頭,“那兩個卻要殺。”錢管帶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邊義夫拿著革命黨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兩個疑犯不是革命黨,老舅卻要以革命黨的名義殺。這一來,就留了後路。就算革命黨日後成了事,也不會因為兩個屈死鬼向他算賬的。而殺了他們,正好可堵江標統的嘴。錢管帶服氣了,很敬仰地看著自己老舅,聽他作進一步安排。畢洪恩沉吟半天,又說,“阿三哪,這事剛開了個頭,你還有得忙呢!傳帖的那兩個人不都是桃花集的麽?你給我派人盯牢了,一俟發現他們和革命黨聯絡,立馬向我稟報,以便相機行事。”錢管帶應道,“是,是,老舅!”


    趁著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邊義夫料定這事不會如此輕易地結束,馬上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一說。錢管帶和那位不知來路的大老爺幾句話一問,就把他和王三順放了,實在是太讓人不能放心了。按邊義夫的想法,就算錢管帶和那位大老爺不殺他和王三順,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順關上十天半月。現在竟是這麽一個美麗的結局,真像一場大頭夢了。邊義夫覺得自己和王三順都成了漏網的魚。認定錢管帶的線放得再長也無用:革命黨的大魚在桃花山裏。不會主動上勾,他就是想出賣革命也出賣不了。倒是十分為自己擔心,怕錢管帶捕不上革命黨的大魚,便回過頭重抓他這條混跡革命的小魚。在夜路上,便對王三順說穿了自己關乎長線與大魚、小魚的斷想,要王三順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咱往桃花山一鑽,不就是小魚人大海麽?錢管帶縱有百丈長線,天大的羅網,也抓我們不到了。”王三順那時還沒從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轉過來,怪懵懂地問,“逃啥呀逃?我的個爺呀,你還沒作夠呀?!”邊義夫說,“現如今不是咱要作,是錢管帶逼咱作!咱要不進桃花山,沒準就得進新洪城裏的大獄!我倒問你了:你是願進山躲躲風頭呢?還是願進大獄呢?”王三順這才清醒了,隻一想,便連連道,“邊爺,我進山,進山!當然進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東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紅,日頭卻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雲朵把日頭遮住了。主41二人被天光伴著,一前一後進了院門,樣子極是狼狽:一頭一臉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辮子因此變得渾黃,如同肮髒的驢尾。帶走的小黑驢卻不見了,連藍包袱也不見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顏色,有的地方還跌破了口子。


    也是倒黴,進門就撞見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們主仆二人這夜的遭遇,見他們這副模樣並不太吃驚,隻把身子橫在院內的條石道上,淡然地問,“這一夜玩得開心?”邊義夫吊著臉,信口道,“開啥心呀?回來的路上又讓土匪搶了,不是三順舍命救我,沒準還得被綁上一回!”李太夫人說,“倒也是怪了噢,別人不被綁,就咱老邊家倒黴,前年綁了一次,這回又要綁,都當上革命蟊賊,姘上人家女強盜了,仍是綁,可是太怪呀!”邊義夫紅了臉,吭吭次次說不圓了。王三順接上來說,“嘿,我的老太太喲!您老要說怪,那真是怪;說不怪呢,也並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一路的,卻是另一路的,而且不革命。這不革命的匪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革命的匪結了仇。我邊爺不提霞姑奶奶倒還罷了,這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麽著……”李太夫人哪願聽王三順這番現場編排的辯白?未待王三順說完,抬起手,劈麵給了王三順一個大耳刮子,一舉殲滅了王三順拙劣的藝術虛構。眼見著自己的革命同誌兼下人受到如此不堪的對待,邊義夫很惱火。邊義夫隻得奮起反抗,對李太夫人大吵大叫起來,“娘,就算要打,你也該打我,咋打三順呢?昨夜倘不是三順救了我,您老又得花錢去贖人!”李太夫人正在氣頭上,聽蟊賊兒子這麽一說,也就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巴掌,“你這蟊賊就是真被匪綁去,老娘也不會再去贖人了!你想想你算個啥東西?啊?老天爺保佑,老邊家沒在你手上絕了後,你倒好,連著兩夜不歸家,弄得像隻喪門犬!”


    邊義夫這一夜吃驚受怕,加之走了近四十裏的夜路,又餓又乏,火氣例外地大了起來,也衝著母親頓足高叫,好,好,那我現在就進山!現在!免得你看到我這隻喪門犬就生氣!“李太夫人算定兒子不會走,也不敢走,就發狠,手往門外一指,”門開著呢,你想上哪都沒人攔你,你快走吧!還有你,王三順,你家老爺能離開我這個當娘的,卻不能離開你這好寶貝,你也馬上給我滾!你們一起滾!“王三順左右為難,不敢說滾,也不敢說不滾,怯怯地看邊義夫。邊義夫覺得借著這個由頭到桃花山裏避風倒真是好。隻是於又餓又乏中馬上就走不太好,遂對母親道,”好,好,娘,你甭趕我,我和三順吃過早飯就走!“李太夫人說,”我看你這早飯不在家吃也罷!桃花山匪窩裏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強似咱這裏的粗茶淡飯了。“邊義夫聽到母親說到匪窩和人肉包子,覺得革命受到了汙辱,自己說啥也得為霞姑奶奶說上兩句話,便道,”娘,我既要走了,今兒個就得把話給你說個明白徹底:如今的霞姑已不是女強盜了。人家是革命黨那邊的民軍司令!我今奔她去了,不是為匪為賊,卻是投身武裝的革命!來沒準就是新朝的縣太爺!您老人家睜大眼睛等著看好了!“李太夫人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知兒莫如母,你邊義夫要是能謀個新朝的縣太爺,隻怕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邊義夫帶著王三順去灶間吃飯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卻犯過想來:兒子口口聲聲說要進山,又說霞姑那女強盜做了民軍司令,這不是公然地要去參加謀反作亂麽?!這就證明兒子一直沒把她的教誨當回事,已決意要把滿門抄斬的大禍引進家了。李太夫人驚懼之下,疾疾趕到灶間,一把揪牢邊義夫的辮子,厲聲問,“孽子,你可真的要去附逆作死?”邊義夫餓得狠,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辮子時,嘴裏正塞著一大:1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時無法回話。李太夫人把兒子的辮根往高處拎了拎,“你這小蟊賊,倒是說話呀?”邊義夫把嘴裏塞著的包子分兩批強壓進肚,翻著白眼球說,“娘,你別管我!是你讓我走的,再說,這也不是謀反,是革命!我前天就和你說過的,武昌已經成功了!”李太夫人抓著兒子辮根的手禁不住就鬆開了,“敢情我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呀!”邊義夫說,“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煩!我在新洪城裏8被官府冤做革命黨拿過一回了,不進山,隻怕就得進牢獄。”李太夫人憑著自己當年攜子告倒劉管帶的經曆,決不相信官府會隨便枉抓一個好人,況且自己兒子又是如此不爭氣,便認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兒子,卻是自己兒子主動投奔了革命黨。這就不好辦了,李太夫人眼中的淚水默默無聲地落了下來。透過淚眼,能看到兒子寬闊的肩和背,還能看到兒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官府下刀的好地方。李太夫人心裏有了一陣陣感歎:這就是兒子,一個從落生就不讓人省心的東西。小時候,她抱著他走府上縣,為他那尋花問桶被人弄死在雪地罩的爹鳴築報仇。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卻花錢給他請了個奶娘,帶在身邊四處走。可這孩子吃了那麽多奶就是不長肉,瘦得兩根筋挑個頭,還老生病。大了,該開蒙了,請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讀私塾,還讓王三順伴著,他卻往人家先生茶壺裏尿尿。後來,到了該求取功名的時候就更糟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二十歲上,有了兩個閨女才中了個恩科的破秀才。這兩年,看著要好點了,偏又鬧起了土匪會匪,鬧起了革命黨,把她對兒子最後的希望一點點給鬧沒了。曆史的場麵如此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李太夫人心酸難忍,禁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邊義夫在母親的哭聲中吃得很飽,伸著懶腰,打了兩個嘹亮的飽嗝,才抹著嘴邊的油水安慰了母親一番,隻說自己這一走並不是去死,隻是去避一避風頭,用不多久就會回來的。革命風起雲湧,勝利指日可待,革命勝利之日,便是他凱旋歸家之時。王三順也在一旁小心地勸,說是隻要自己在主子身邊,主子自然不會有任何危險。李太夫人仍是哭,並不說話。


    到得快晌午,邊義夫和王三順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卻又一婦當關,攔在了大門口。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爛紅的,眼窩裏的淚水則不見了。臉上的憂傷也沒了蹤影,像似隨淚水一起風幹了,掛在麵皮上的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見慣了的陰冷。邊義夫賠著小心說,“娘,不是說好了麽?你讓我走,官府來了人,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李太夫人說,“義夫,你別走,咱不怕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結,官府裏明鏡高懸,隻要你悔過,娘保你無事!”邊義夫氣了,“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李太夫人禁不住又火了,“做蟊賊的是你,卻不是我!”邊義夫說,“那你讓我走!”李太夫人還不甘心,“你真要走?”邊義夫說,“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兩個閨女一起帶走!”邊義夫一愣,“娘,你不是說笑話吧?”李太夫人道,“我沒心思和你說笑話。”邊義夫想到自己剛得的兒子,母親的孫子,便要挾,“那也好,我的兒子我也帶走。”李太夫人表示讚同,“對,這樣最好,免得他日後吃上一刀。還有他娘鬱氏你別忘了,也得帶著。隻生下兩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邊義夫見要挾不成,反又多出了兩個累贅,隻得知難而退,回房再作打算。在房裏吸了一陣大煙,又呆了一會兒,決心終是下定了:就算帶上兩個女兒,仍是要走。帶上兩個女兒並不隻是累贅,倒也有個好處,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這回李太夫人不攔了,也不讓邊鬱氏去攔。邊義夫和王三順便一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各帶著一個小姐,準備去投奔革命。李太夫人看著兩個小姐,祖母的慈祥和愛意頓時泛起,叫住了邊義夫,“等等,給孩子帶點玩的東西!”這玩的東西竟是地窖裏邊義夫和王三順秘密造出的炸彈!李太夫人明知是炸彈,卻故作不知,拿了一顆在手中賞玩著說,“義夫,這玩意該咋玩,你多教教兩個閨女,我是玩不好的。”邊義夫嚇白了臉,忙去奪,“娘,這玩意會炸的!”李太夫人很驚異,“會炸麽?我經常把它泡在水缸裏,也從沒見它炸過嘛!”邊義夫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和王三順造了這許多炸彈無一例成功,卻原是被母親精心用水浸泡過,這老太太端得反動透頂,而又詭計多端!


    在院門口,真要走了,李太夫人才真心誠意說了句,“義夫,你別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時在山裏過得不痛快了,人肉包子也吃膩了,啥時就回來!啊?!”邊義夫心裏氣得很,因那份氣,便憑空生出了膽量,頭一回像個大男人那樣粗聲粗氣地對母親說,“娘,我若不憑藉這場革命混出個人樣來,就……再不來見你們!”言罷,率著王三順和兩個小姐,跪下給李太夫人磕了頭,如同那欲刺秦王的荊柯,上了一輛套好的大車。為了向母親顯示自己的英雄豪情,還於大車上路之際,立在車上放聲誦起了《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正在壯懷激烈著,先是大小姐望著越來越遠的桃花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繼而,二小姐也學著大小姐的樣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頗為悲壯的聲色。邊義夫無奈,隻得舍了《滿江紅》,彎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等哄得好了,卻無了吟誦《滿江紅》的興致,隻看著大車上滿臉淚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難過,恍惚還落下了些許英雄淚。


    紅著淚眼,邊義夫長歎一聲,撫著王三順的大頭說,“三順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幫我記住了,我邊義夫是在怎樣的情形下走出這一步的!”王三順鄭重地點動著大頭,“邊爺,我會記下的,邊爺你也得記下了,今是誰忠心耿耿伴著你走出這一步的!”邊義夫動了感情,一把摟過王三順,把自己的一隻手死死壓在王三順手上道,“我斷不會忘的!古人雲:苟富貴,毋相忘,待得革命成功,我決不會虧待你,決不會!三順,你記住我這話好了!”其時,頭正好,白燦燦的陽光映著遠處的桃花山,顯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深秋的路道也是極好看的,沙石路麵上鋪滿金黃的落葉,如同一條彩帶,蜿蜒西向,直達青山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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