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邊濟香宣統三年九歲半,其記憶力應該是可靠的。載人史冊的這場民族革命過去若幹年後,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領事參加的宴會上說,自己頭一遭把父親和偉大這個詞匯聯係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車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大小姐肩披一件銀狐大衣,帶著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本領事山本先生和眾多中外來賓描述著父親當年投身革命的景象,道是父親在如此艱難的時刻,仍是如何地不屈不撓,如何地響往革命,誰也壓他不住。大小姐說,這便是偉人的氣度,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斷言,當今中國之偉人隻剩下了三個:國民革命軍裏的蔣中正蔣總司令,北京城裏的張作霖張大帥,再一個就是自己的父親——五省聯軍義帥邊義夫了。“在這裏,我要向諸位透露一個秘密,”大小姐對山本領事和一客廳的中外來賓賣弄說,“家父最早把《滿江紅》定為軍歌。就是因了那的感受。”大小姐的回憶中透著嬌柔的深情,“我記得清楚哩,那日險得很,家父雙手叉腰,一路高歌著嶽武穆的《滿江紅》,領我們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營錢管帶派來的便裝兵勇。便裝兵勇一聽《滿江紅》,就知家父是堅決的革命黨,就用,”大小姐將纖細的白手做出槍模樣,在眾人麵前比劃著,“就用五響毛瑟槍頂著家父的腰眼道,你唱什麽唱?家父說,我高興唱就唱。便裝兵勇便讓家父跟他們走,家父不從,當下和兵勇們拚打起來。這時,桃花山裏的霞姑奶奶及時趕來了,才救下了家父和我們。”大小姐舒了口氣,像似剛剛脫險歸來,“這一來,民國二年進行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要定軍歌了,家父便說,就用嶽武穆的《滿江紅》吧!老子是唱著《滿江紅》參加辛亥革命的,往後還得唱著它,造福本省民眾,造福國家民族。”


    大小姐在所有敘述中,都把自己說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頭一個發現父親偉大的正是她。這就讓王三順先生不服氣了:大小姐邊濟香怎麽會是邊義夫的天然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天然敵人!於是乎,已做了中將軍長的王三順便把大小姐當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黨,如何向李太夫人告發邊義夫的革命活動,如何把他們秘密造出的炸彈放在水缸裏大肆浸泡,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鬧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裝兵勇告密的事實,都於某一次醉酒之後說了出來,讓大小姐氣了王三順大半個冬天。在王三順誠實的記憶中,宣統三年秋天的大小姐實是李太夫人手下反革命的爪牙,常常會為了從李太夫人手裏討得幾枚銅板而出賣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親。被王三順親自抓牢的事實就不下十次。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來邊家,和邊義夫暢談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聽,聽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可王三順再沒想到,大小姐也會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裝兵勇告密……他們一行是在傍晚時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車進不了山,邊義夫便讓車夫駕著大車回桃花集。大小姐見狀,“哇”的一聲哭了,口口聲聲要去找奶奶。車夫拉馬掉頭時。大小姐又爬上了車。車夫很為難,對邊義夫說,“老太太放過話了,要回得老爺和兩個小姐一起回,單把小姐帶回去是不許的。”大小姐抱著邊義夫的腿,要邊義夫回去。邊義夫說,“濟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裏好玩哩!”大小姐腦袋一擰,刁鑽地道,“除非玩強盜的頭,別的我都不玩,我不喜歡玩炸彈!”邊義夫說,“好,好,不讓你玩炸彈,就讓你玩強盜的頭。”大小姐見父親輕易就答應了,益發得寸進尺,連強盜的頭也不願玩了,點名道姓,要玩霞姑的頭,且學著李太夫人的口氣,罵邊義夫的魂被那女強盜勾去了。邊義夫這才氣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讓王三順把大小姐抱到村:1一個無人照應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裏去找人帶路進山。


    邊義夫走後,王三順一手拉著大小姐,一手攬著11,姐,坐在茶棚的石台上,擔當守護兩位小姐的職責。可隻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大小姐哭得凶猛,帶動著二小姐也參加去哭,王三順心煩意亂,先好言好語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讓大小姐姐騎大馬,仍是不能奏效。王三順急出了一頭汗,想到兩個小姐都愛吃糖球,遂決定去買兩串糖球來收買小姐們。正是在王三順到外麵買糖球時,兩個一路盯梢過來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個矮子問大小姐,“你們哭啥呀?”大小姐抹著一臉的淚說,“我們要回家。”矮子誘問大小姐是咋到這兒來的?大小姐說,自己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謀反的父親送山,想鬧下父親的威風,和父親一起回。沒想到,父親謀反鐵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拍著大小姐的腦袋說,“妹妹,莫怕,莫怕,我們不但帶你回去,也帶你爹回去。你爹稠進城,不能進山。”


    這一來,王三順就遭了殃。王三順拿著兩串豔紅的糖球一回來,矮子拔出五響毛瑟快槍頂住王三順腰眼,突然一聲斷喝,“別動,動就打死你!”王三順並不知道革命已被大小姐出賣,還想抵賴,便叫,“幹啥呀,幹啥呀,你們?!我可是個過路的窮光蛋。”大小姐上前奪過王三順手中的糖球,一邊放在嘴上很是解恨地咬著,一邊告密說,“你們別信他的話,這人叫王三順,和我爹一樣是蟊賊,還是我爹謀反的同黨!”矮子對大小姐說了聲,“我們都知道。”又對王三順道,“你他媽的給老子們識相點,待你邊爺來了之後別作聲,一起跟我們到城裏走一趟。”王三順說,“我不進城,我……我要進山奔喪。”站在對過的麻子笑了,“你狗日的還裝相!和你明說吧,我們是錢管帶派來的,打昨夜就一直盯著你們,你們不進趟城,我們哥倆咋向錢管帶交待?”王三順的腿這才軟了,一屁股跌坐在身後的石幾上。恰在這當兒,邊義夫和一個山裏人模樣的中年漢子快步走了過來。王三順心裏又急又怕,不顧那兩個兵勇的事先警告,鬥膽叫了一聲,“邊爺,人家錢管帶追到這裏來了!”


    邊義夫聽了王三順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兩步——也隻兩步,便駐了腳,驚疑地向這邊看。身邊那中年漢子反應則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鬆樹後一躲,立馬拔出了土槍。茶棚裏的矮子和麻子見勢頭不對,一個抓住王三順做擋箭牌;另一個揪住大小姐當人質,也把槍口瞄向了邊義夫和中年漢子。對峙了片刻,鬆樹後的中年漢子發話了,對矮子和麻子說,“你們他媽的知道這是啥地方麽?敢在這地方舞槍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們的皮?”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子村是霞姑的地盤,不是因為有錢管帶的死命令和賞銀,他們也不願往這兒鑽,先軟了下來,把槍收了,說,“我們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煩,隻想請邊先生隨我們倆到新洪城裏去一趟,你且與我們行個方便吧!”邊義夫忙道,“我不去,我和你們錢管帶並不認識。”矮子說,“邊先生記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就忘了?在閨香閣,不就是我們兄弟陪你見的錢管帶麽?”邊義夫說,“那我隻是奉命傳帖。”矮子還要羅嗦,中年漢子惱了,槍一挑,“你們快滾,再不滾,隻怕就有麻煩,霞姑奶奶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也是巧,正說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踏踏一陣蹄聲從口子村裏響起,瞬即響到麵前,十幾匹快馬旋風也似的現在僵持的眾人麵前。邊義夫和中年漢子驚喜萬分。中年漢子把土槍收了,從鬆樹後站出來去迎霞姑。邊義夫叫了一聲,“霞妹”,熱切地撲至馬前。矮子和麻子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個屁,轉身逃了,待得眾人想起他們時,他們已不知蹤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麗英武,一副出征的裝扮,腰間別著兩把快槍,一襲紅鬥篷在身後飄逸起舞。在邊義夫身旁跳下馬,霞姑極高興地抓住了邊義夫的手搖著,“好你個邊哥,競在這時候來了!你大約是算準了咱西三路民軍要在今夜集結裏?”邊義夫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是帶著他們來避難呢!”說罷,就把身邊的大小姐、二小姐,還有王三順指給霞姑看。霞姑覺得奇怪,“馬上就起事了,你還避哪門子難呀?”邊義夫歎息說,“不就為著昨日去運動錢管帶鬧出了亂子嘛!錢管帶把我和三順抓了一回,卻又放了,想放我們的長線,釣姑奶奶你和任先生這些大魚哩!我自是不能讓他釣的,便想來個魚人大海不複返。”霞姑這才記起了自己和任先生下過的指令,格格笑道,“也算難為你了,吃了這場驚嚇。不過呢,咱也不指望錢管帶了,巡防營咱又有了別的內線,今夜你隻管放心跟我進城,明日到皇恩飯莊吃酒就是。”,姐一聽要進城,仰起小臉對霞姑說,“霞姑姑,也帶我去吧?我還沒進過城呢!”霞姑這才想起問,“邊哥,馬上起事,這般的忙亂,你咋還把兩個小姐帶來了?”邊義夫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卻瞪著霞姑叫道,“都因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們都趕出來了!”霞姑問邊義夫是咋回事?邊義夫把事情的根由說了。霞姑感動了,看看大小姐,又看看,姐,對擁在身邊的弟兄說,“你們往常都笑邊先生是軟蛋,現如今邊先生和親娘翻了臉,扯著這麽小的兩個小姐來參加起事,算不算條漢子呀?”眾弟兄都說算。霞姑說,“那好,從今往後邊先生就算咱民軍西一路的人了!”眾弟兄又齊聲稱是。於是乎,邊義夫在西一路民軍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於起義的民軍隊伍,也就此開始了嗣後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戎馬生涯。


    那年頭,民軍隊伍裏並非人人都向往革命。有人向往的是革命製造出的混亂,於混亂之中繼續劫富濟貧。有人是想藉革命的由頭,改了或為民或為匪的舊身份,於改朝換代的革命中自我騰達,直上青雲,做新朝的開國功臣。


    霞姑於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雙印李二爺的壞心思:這李二爺在自己那忠義堂改做的司令部裏,公開對手下弟兄說:起事成與不成,都與咱無關,咱要的就是那份亂,趁亂洗他娘的幾條街。還定了洗街的計劃:若是攻破老北門,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綢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門,就洗漢府街,再綁些“閨香閣”裏的**走。革命黨人任大全便勸,說是天下無道,你們弟兄才替天行道;倘或起事成功,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還得為城中民眾做主。李二爺清楚任大全的黨人身份,不敢再深說下去了,隻笑著點了點頭。任大全卻不放心,三路民軍總集結那夜,還是把李二爺說過的話又說給了霞姑聽。霞姑聽罷便道,“任先生,你說得對,我們占山為匪哪一個不是被官府逼的?今日,咱打著革命黨的旗號,要推倒無道的滿清,就是為個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任大全說,“姑奶奶既也如此想,出山時就得把這意思和李二爺並弟兄們講講!”霞姑應了。午夜,一切準備妥當,連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門土炮都支到了大車上,西三路民軍近兩千號人馬就要打著火把向新洪進發了。霞姑對李二爺和白天河說要對弟兄們訓話。白天河倒沒說啥,李二爺卻不耐煩了,眼一睜多大,“我的個姑奶奶喲,你也真是的,該說的不早說完了麽,還訓個啥呀?咱還是快快發兵的好!”霞姑唬著臉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訓都還天天搶人家,再不訓,破城後咱還管得了麽?”李二爺揮揮手,“那好,那好,想訓你就去訓!”霞姑便勒馬立在子村南頭的土坡上訓話。李二爺和白天河騎馬陪著,邊義夫和任大全打著各自的手中的火把給三個司令照著亮。那夜的場麵極是壯觀,無數火把映紅了半邊天際,四周恍若白晝。氣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們成了參加革命的民軍,馬上要投入一場關乎民族複興的大格殺,一張張粗野的臉上便現出了少有的莊嚴。


    悲烈莊嚴之中,霞姑的話音響了起來:“各位弟兄,我對你們再說一遍,咱這回去新洪不是去搶去殺,卻是去光複我大漢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羅嗦,還要提醒你們一下:咱現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漢民軍的西路軍!和咱們一起舉事的還有省城的革命黨和各地的會黨、民團、新軍,哪個還敢再把往日的做派拿出來,搶人家的錢物,綁人家的肉票,奸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日的頭……”山風呼嘯,吹起了霞姑身後的紅鬥篷,像似鼓起了一麵旗,——霞姑麵前也正是旗,一麵鑲紅綢邊的黃旗,上書“匡漢民軍第一路”七個血紅大字,旗和字都在風中獵獵飄動。“還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頭別在褲腰上幹!改了民軍,咱山裏的規矩還是山裏的規矩,當緊當忙把頭縮在褲襠裏的,丟了受傷弟兄不管的,趁亂打自家人黑槍的,都要在忠義堂公議處罰!一句話,咱得把這場起義的大事幹好了,讓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也是光複社稷國家的英雄好漢!”霞姑訓話訓得實是好,邊義夫聽得渾身的膽氣直往頭頂竄。後來,當邊義夫也有話資格,也在各種派頭更大的場合訓話時,就會禁不住地想起霞姑的這次了不起的訓話。邊義夫認為,訓話是個帶兵的好辦法,既能顯示訓話者自己的威風,又能蠱惑人一。邊義夫認定自己當年就是被霞姑蠱惑著,才於新洪起事時一戰成名的。


    霞姑的訓話結束後,西路民軍兩千人馬兵發新洪。走在火把映紅的夜路上,邊義夫帶著被霞姑蠱惑起的決死信念,向霞姑請纓道,“霞妹,你也分一路兵馬讓我帶帶吧!”霞姑直到那時仍沒把邊義夫當回事,隻笑了笑,“邊哥,我不是讓你做了總聯絡麽,還帶啥兵呀?”邊義夫心頭的血水沸騰到了極至,在馬上晃蕩著說,“霞妹,你別看不起我,我或許也能帶兵,你就讓我試試嘛!”霞姑敷衍說,“好,好,我和任先生若是被官軍的大炮轟死了,這手下的弟兄就交給你去帶!”說罷,不理邊義夫了,策馬去追李二爺和任先生。這讓邊義夫很失望,邊義夫就對從後麵趕上來的王三順感慨,“三順呀,你看出來了麽?做啥都得有本錢哩,你若不殺下幾顆人頭,誰都不信你能帶兵!”王三順嚇了一跳,“邊爺,你還真想殺人呀?”邊義夫心情悲憤,“為啥不殺?就得殺人!”手與臂扮成大刀的樣子,在馬上揮著,做著英勇的動作,“就這樣:殺!殺!殺……”本來還想說,“如此這般便能殺出一條英雄血路來。”卻沒說出。因著那殺的動作過於勇猛,身子偏離了馬鞍,一下子跌下馬來,也就此跌沒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這夜裏,省城新軍協統劉建時在黨人領袖黃胡子的策動下同時舉事了……


    新洪知府畢洪恩天蒙蒙亮時便被城中的囂鬧聲驚醒了,躺在床上就預感到禍事將至。果不其然,剛披衣下床,負責守老北門和西門的管帶外甥便闖了進來,氣喘噓噓地叫,“老舅,壞了,壞了,民軍起事了,老北門外一片火把!綠營江標統在南門老炮台和民軍的隊伍接上了火!”畢洪恩驚問,“咋這麽快?昨晚你不說就算民軍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後麽?”對局勢判斷的失誤,讓錢管帶很難堪,“我也隻是估摸——我估摸傳帖的邊義夫直到昨日還往桃花山裏逃,就覺著一時……一時是亂不了的。我再沒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銅山裏的匪竟會連夜撲過來打城……”畢洪恩把腳一跺,“你這是愚蠢!那個邊義夫是十足的革命黨!是革命黨與匪的聯絡人,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麽?!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卻故意作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往山裏跑,就是要誘你上當,攻你個猝不及防!”錢管帶擦著額上的冷汗,不敢放聲了。畢洪恩扼腕歎道,“革命黨厲害哩!善於偽裝哩!”錢管帶呐呐著,“老舅,事已如此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用,咱還是快想轍吧!您……您老看咱們咋辦?到這地步了,咱是讓巡防營的弟兄打,還……還是不打?”畢洪恩問,“綠營那邊是啥意思?”錢管帶說,“綠營是要打的,江標統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連康黨他都容不得,哪會給民軍拱手讓出城來?方才他已讓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營同他一起打到底。還說已派了快騎到省上報信,省城東大營的增援人馬最遲明可到,我們堅持一天一夜就有辦法。”畢洪恩想了想,“那打一下吧!總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們進城的。”錢管帶皺著眉頭,“可打也難,守老北門的弟兄不願打,想議和。”見畢洪恩的臉色不對,才又說,“我疑他們中間有人已和匪聯絡過了,便抓了幾個。”畢洪恩怒道,“不但是抓,還要殺!他們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黨的湖北軍政府,將來也是要剿匪的!”錢管帶說,“老舅呀,難就難在這裏,人家打的偏是革命黨的旗號。”畢洪恩仍是怒,揮著手,“本知府偏不認它這革命黨,隻認它是匪……”


    正說到這裏,綠營江標統派了個哨官,帶著幾個兵趕來了,要接畢洪恩到綠營據守的老炮台避一避。畢洪恩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對綠營哨官說,“我就不信新洪會在這幫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聖命,沐浴浩蕩皇恩,值此危難之際,哪有躲起來的道理?豈不要吃天下人的恥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決一死戰!”哨官見畢洪恩這樣決絕,不好再說什麽,帶著同來的兵勇,唯唯退去。哨官一走,畢洪恩又長歎短籲地對錢管帶道,“阿三,你看出來了麽?江標統是想劫我呢!這狗東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別處的巡撫、知府那樣,突然歸附民軍,宣布獨立。”錢管帶試探著說,“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標統隻怕還是好意吧?”畢洪恩道,“好意一個屁!你老舅這麽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腸,一眼就看得出來!”因著綠營哨官不懷好意的到來,畢洪恩“打一下”的主張動搖了,略一思索,即對錢管帶道,“走,阿三,一起去老北門,看看情勢再作主張吧!”


    到了老北門,天已大亮,圍城民軍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隻是西路民軍第二路的紅邊天藍旗在遠處飄,還能看到聚在城下的無數亂哄哄的人腦袋、馬腦袋。正對著城門的一片亂墳崗上,有三門鐵炮支了起來,炮口直指畢洪恩和錢管帶站立的城頭。不過,卻不像要打惡仗的樣子。巡防營的弟兄興奮地盯著城下,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麽,仿佛看民軍演操。民軍也不放槍,隻對城頭上的弟兄喊話,要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綠營。這當兒,綠營據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槍炮聲響得正緊。畢洪恩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了數,扭頭對錢管帶說,“阿三,到這當兒了,你還想唬我麽!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說便是,何必吞吞吐吐呢?”錢管帶尷尬地笑道,“老舅,我是不想打,可我也沒放匪進城呀!”畢洪恩冷麵看著自己的外甥,“說說你的真主張。”錢管帶這才道,“老舅,你心裏大概已有數了:我的真主張是坐山觀景,看著匪們去打江標統。江標統;56或抗打,匪們從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標統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開了城門順應革命大勢。”畢洪恩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嗯,好,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隻是,你不打城下的匪,匪們打你咋辦呢?”錢管帶道,“我咋著也不能讓他們打我。這就得把火往江標統那引了,讓那老王八蛋去好好吃點教訓!我已從城牆上放下了兩個弟兄去和他們談了,隻說保持中立,讓他們集中火力去打綠營。”畢洪恩沒再說什麽,默默下了老北門城頭,回了知府衙門。


    知府衙門那偏吃了城中革命黨暗殺隊的炸彈。據守護衙門的兵勇和衙役說,就在十數分鍾前,新學堂的一夥男女學生從府前街過,走到衙門,突然就攥著炸彈往大門裏衝。守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當場開了槍,打死了一個女學生,打傷了三個男學生。其中一受傷的男學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槍,渾身是血,仍把手中的炸彈扔進了衙門裏,炸塌了半邊門樓,還炸死了兩個兵勇。畢洪恩看到,知府衙門前已是一片狼藉,門樓石階上落著一灘灘稠紅的血,尚未凝結,女學生和兩個巡防隊兵勇的屍體都還在地下躺著,四處散落著從炸飛的門樓上倒下來的碎磚爛瓦,空氣中仍能嗅到濃烈的硝磺味。畢洪恩已定下來的心又收緊了,鐵青著臉問,“那幫學生現在在哪裏?”“一陣亂槍把他們驅散了,三個傷的沒跑了,已帶到簽押房,等大人去審。”畢洪恩本能地想下一個殺的命令,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這幫學生不是匪,卻是革命黨的暗殺隊,殺了他們,隻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見容於新政了。遂心事重重去簽押房見那三個受傷的男學生,沒問沒審,啥話沒說,隻吩咐手下的人去請醫治紅傷的先生,給三個男學生包紮傷口。醫傷先生來了,給學生們包完了傷,畢洪恩才歎著氣對三個學生道,“你們年紀輕輕,別的不學,偏學著往官府衙門扔炸彈,這有啥好?”一個人高馬大的學生說,“我們扔炸彈正是當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們做滿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們死了,也是光複祖國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著也就到了!”另一個瘦瘦小小的學生也說,“姓畢的,你得認清天下大勢!現在四路民軍已兵臨新洪城下,省城革命黨和新軍劉協統也在昨日夜裏舉了事。”畢洪恩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亂子,忙問,“這麽說,你們和省城的革命黨也有聯絡嘍?是不是省城革命黨派來的呀?”學生們卻再不說什麽了,隻對畢洪恩怒目而視。畢洪恩無法再問下去,更不好對這三個學生說出自己心裏的主張,便做出舀笑臉,對學生們說,“國家的事你們不懂,也容不得你們這樣亂來的。我念你們年幼無知,不辦你們,你們現在先在我這兒待幾天,待得事態平息,我就讓你們的父母領你們回去。”


    嗣後,畢洪恩整個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算定省城獨立是遲早的事。想來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著浩蕩皇恩的知府衙門裏,於精神上先降了亂匪,且撚著下巴上的幾根黃胡須一遍遍打著腹稿,做起很實際的迎匪的心理準備了……


    攻打綠營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兩路人馬,戰事激烈異常,鐵炮和雲梯都用上了,還使炸藥包炸過城牆,仍是無濟於事。江標統的綠營憑藉堅固的城堡,和眾多的連珠槍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牆的弟兄打了回去。天放亮時,傷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壯烈殉難。南門打得這般猛烈,西門和老北門卻聽不到動靜,這就讓霞姑起了疑。打西門的是一幫子會黨、民團,和霞姑他們打的是同一麵旗,卻不是一路人,耍點滑不怪;打老北門的是李雙印西二路的弟兄,這李二爺也不打便怪了。況且,北門守城的是巡防營,巡防營裏還有自己的內線,打起來本比南門這邊要容易。紅了眼的霞姑派了兩個弟兄分別到西門和老北門傳令,要聯莊會和李二爺都打起來,對南門形成呼應。兩個傳令的弟兄回來說,守西門和老北門的巡防營已表明了態度,答應中立,道是李二爺還問: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號弟兄拉到南門來,助霞姑奶奶打南門的老炮台?霞姑一聽就氣了,揮著手中的槍罵,“李雙印是個混賬糊塗蟲!兩軍對壘,中立何存?!巡防營中立是假,一槍不放就守牢了城門才是真!傳我的話:讓李雙印盯著老北門打!死打!”過了半個時辰,傳令的弟兄又飛馬回來了,說是李二爺已坐著吊筐上了老北門的城頭,和錢管帶去談了判。霞姑傻了眼,顧不得麵前的第四輪攻城,拉馬要去老北門。躍上馬,無意之中看到了正無所事事的邊義夫,才又想到派邊義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門督戰。


    邊義夫那當兒一腔革命熱血滾沸著,卻無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給他掛個總聯絡的空名,啥事也不讓他做,隻好舉著一隻破舊的黃銅單管望遠鏡,和王三順一起倚馬觀戰。那戰也觀得不甚痛快。王三順賊眼眈眈,老想圖謀他手上的望遠鏡,還試著和他鬧平等,公然地提出:這望遠鏡應該一人看一會兒,不能光他邊義夫一人老看。邊義夫很氣,說,“你看什麽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王三順說,“你就懂麽?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這兒看?”邊義夫說,“我就是不懂,也是總聯絡!我若不看清楚,咋著聯絡呀?”王三順仍是不服,“現在都打成這樣了,還聯絡一個屁!別拾個雞毛當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給你個總聯絡的名份,也隻是哄你玩!”邊義夫惱透了,正要發上一通老爺兼總聯絡的脾氣,霞姑卻已策馬過來了,甩手一馬鞭,打落了邊義夫手上的單管望遠鏡,勒著前蹄高舉,嘶鳴不止的紅鬃馬,對邊義夫道,“邊哥,你**的不是想帶兵麽?快給我上馬到老北門去,臨時指揮李雙印的西二路,帶著弟兄們攻城!”


    邊義夫極是愕然,仰著臉問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爺幹啥?”霞姑沒好氣地道,“李二爺死了!”邊義夫便奇怪,“老北門還沒接上火,李二爺咋就會死了?”霞姑一點解釋的耐心都沒有,“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親自去了!”邊義夫忙說,“霞妹,你別急,我去,我立馬去!”霞姑手中的馬鞭杆往王三順頭上一指,“還有你,也隨我邊哥去!”王三順原以為沒他的事,已悄然從地下拾起了望遠鏡,正做著獨享那隻望遠鏡的好夢,這一聽說要他也去,當即長了臉。卻也不能說不去,王三順當下便應了。邊義夫和王三順上馬時,霞姑又交待了一下,“你們一過去就得讓老北門動起來!”邊義夫說,“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邊就會動的!”想到要指揮一路人馬了,手上卻還沒有武器,便又說,“有家夥麽,快給我一把!要不鎮不住人呢!”霞姑騎在馬上四處一看,見一個拿著洋刀的弟兄離得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過來,連刀帶鞘一起拋給了邊義夫。邊義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滿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槍,可霞姑不說給,他也就不好強要,稍一躊躕,帶著些許遺憾和王三順一起縱馬走了。


    一路奔老北門去了,邊義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如何攻城,卻老想自己即將顯示出來的威風。隻離了南門沒多遠,就讓王三順和他一起下了馬,幫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風。洋刀帶鞘,須得挎上的,隻是該挎在左邊,還是該挎在右邊弄不清。卻還不敢直接去問王三順,一問便顯得自己淺薄了,不問,又怕挎錯了方向,吃李二爺手下的眾弟兄恥笑。邊義夫便說,“三順,現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爺這洋刀該挎左,還是該挎右呀?”王三順想都沒想便說,“邊爺,這還用考?挎右!”邊義夫點點頭,“嗯,不錯!”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側,可試著抽了下刀,發現極不順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邊,恍惚不對勁。可看著王三順堅定而忠實的目光,懷疑便打消了。挎了洋刀,仍嫌威風不足,把攥在王三順手上的黃銅望遠鏡奪了過來,用布帶綁著,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麵。王三順委屈死了,又不敢明目張膽去和自己的主子爭奪,便說,“邊爺,敢情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著你也是多餘,我還是回南門霞姑奶奶那去看風景吧!”


    邊義夫挎上了洋刀,又於脖子上吊了隻望遠鏡,心理上很滿足,態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著王三順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他娘看什麽風景呀?革命是看風景麽?你狗小子還得跟我走,我現在指揮著一路人馬哩,正是用人之際哩!”王三順痛苦不堪地責問主子,“你用我啥呀?我現在兩手攥根**,啥都沒有!”邊義夫說,“不要發牢騷嘛!現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護衛兼傳令官,打開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順,你自己說吧,想做啥?”王三順那時並不知邊義夫進城就會發達,以為打開新洪城後,邊義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個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隻想你把望遠鏡送我。”邊義夫應了,“行!”王三順卻還不放心,爬到馬上仍伸著大頭問,“你作得了主麽?”邊義夫大大咧咧說,“老子現在是總聯絡官了,這點主還作不了麽?”說罷,決計不再和王三順羅嗦,舉起黃銅單管望眼鏡,先向槍炮聲熱烈的城南了望一番,又掉轉馬頭,向老北:向瞅了瞅,才神色沉重地對王三順道,“三順呀,咱快走吧,兵貴神速哩!李二爺既已死了。這西二路還不知亂成啥樣了!”


    舉凡偉人在偉大之前總要吃凡人的恥笑,這幾乎成了一種鐵律。邊義夫後來不止一次地想過,為啥事竟如此呢?為啥眾多凡人在偉人偉大之前都看不到偉人內在的偉大之處呢?這不是國人的目光短淺又是啥?目光短淺的人隻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錯了方向,隻看到人家脖子上吊著單管望遠鏡。


    還編出書歌子來嘲罵,什麽“將軍威風大,洋刀右邊挎……”這些肉眼凡胎的東西們就沒看到人家那與生俱來的英雄氣韻!在城南老炮台打得這麽激烈時,就沒有誰想到下令去開炮!


    西二路民軍的三門鐵炮那日根本沒有開火的樣子。邊義夫策馬躍過回龍橋時,從單管望遠鏡裏看到,三門炮對著老北門支著,很像回事,可炮旁卻沒人影。到得近前再看,發現管炮的十餘個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樹後擲色子賭錢,言詞中透出,不論誰輸誰贏皆於進城洗街後結賬。往高聳的墳丘上一站,不用望遠鏡也能瞅到,四處都亂糟糟的。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曠地上曬太陽,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劃拳胡喊海叫;還有的抱著刀槍,呆狗一般向城頭眺望,不知心裏都想些啥。這景象讓邊義夫極是生氣:霞姑正帶著手下的弟兄拚死猛攻老炮台,死傷無計,連白天河都殉了難,這邊倒好,根本沒有打仗的樣子!李二爺死沒死不知道,眼麵前散漫卻是親眼見了,若不是親眼見了,也真難讓人相信。邊義夫黑著臉讓王三順找來了西二路的副司令胡龍飛,問胡龍飛這邊都是咋回事?胡龍飛不緊不忙地說,“邊先生,你別急!不是我們不想打,是城上的錢管帶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裏麵的內線就放出話了,說是隻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爺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邊先生你想呀,咱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後進了城,沒準還要和錢管帶他們共事,不打不是少結怨,少傷人麽?!”


    邊義夫氣道,“你這邊少結怨,少傷人,南邊霞姑奶奶就吃綠營大虧了!”胡龍飛說,“不能說誰吃虧,軟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從南門進城;咱這邊軟談談成了,就從咱這邊進城;正可謂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說,“李二爺眼下正在談判,我覺得老北門這邊還是有希望和平解決的。”邊義夫認為胡龍飛和李二爺都有坑霞姑奶奶的嫌疑,再不想和胡龍飛多羅嗦,把掛在身子右側的指揮刀一抽道,“和平一個屁!和你們說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這一路交我指揮了,隻一個字:打!”胡龍飛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著邊義夫,“霞姑奶奶真叫你來指揮我們?你邊先生也……也能打仗?”邊義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馬就會知道的!”王三順也在一旁證實說,“胡爺,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這邊立馬動起來呢!”胡龍飛這才說,“就是要打,也得等李二爺談判回來呀!若是現在就打,隻怕就毀了李二爺!”邊義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毀了李二爺也得打!”胡龍飛堅決不幹,“要打你去打,我不能打,我不能對錢管帶和李二爺言而無信!”邊義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來了!”胡龍飛退到了一旁,卻還譏諷邊義夫,“先生膽量不小,隻是先生的刀得重新挎一挎,別讓人笑話先生都指揮一路民軍了,還不會挎刀!”


    邊義夫這時已顧不得去和胡龍飛鬥嘴,對王三順喝了一聲“走”,三腳兩步衝到聚著許多弟兄的曠地上,揮刀對著眾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們立馬整隊集結。可叫出了一頭汗,弟兄們仍是不動,幾乎沒有誰相信這位把洋刀挎在右邊且在脖子上吊個望遠鏡的可笑的家夥會是他們新指揮官。王三順在一旁死勁證實,弟兄們仍是不信,且指著邊義夫說笑不止。邊義夫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隻得讓王三順再把胡龍飛叫來。胡龍飛來了,並不對弟兄們確認邊義夫的指揮身份,隻說據邊義夫自稱,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指揮西二路民軍的。弟兄們便更加放肆。有個獨眼粗漢競走上前來,伸著一雙烏黑的髒手,要給邊義夫重新披掛洋刀的刀鞘。邊義夫實是氣瘋了,渾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湧,當時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間就把寒光閃閃的洋刀舉了起來,“刷”的一刀,將獨眼粗漢砍翻在地,繼而吼道,“老子不是來和你們逗樂的!老子是你們西二路的新司令,膽敢放肆者,都是這個下場!”這是邊義夫一生中殺的第一個人。殺的時候因著氣憤,一點不怕,也沒計後果。後來想想卻驚出了一身冷汗:當時,若有人撲上來也給他一刀,或者從遠處打他一槍,他就完了,便再沒有後來的那番偉大與輝煌了。偉大在那日就將被消滅,曆史將會改寫,一個叫邊義夫的人也就注定隻能是芸芸眾生的小人物中的一個了。然而,這一刀沒砍出亂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第一個服帖的便是副司令胡龍飛。胡龍飛在邊義夫吼畢,不知因啥一下子改了態度,也站在那獨眼弟兄的屍首旁吼了起來,對弟兄們說,“咱們現在是民軍,不是土匪,南門打得正緊,這邊不打是不成話的,不聽邊先生的軍令更是不成話的!”胡龍飛要弟兄們服從邊義夫的指揮。邊義夫這才又揮著滴血的大洋刀,把剛才的命令重複了一遍。弟兄們肅立著聽,聽罷,在隊長、棚長的帶領下,整隊集結。弟兄們整隊的時候,邊義夫這才感到後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後李二爺和他算賬的問題。強自鎮靜著,問已服帖了的胡龍飛,“這個抗命的弟兄是誰呀?”胡龍飛說,“是李二爺的保鏢,叫徐從喜。”邊義夫想問:這徐從喜和李二爺關係如何?卻沒敢問,怕一問便讓剛剛服帖了的胡龍飛看出自己的虛怯來,隻淡然道,“你這副司令可是親眼看到的,這個徐從喜我不能不殺,不殺這仗就沒法打了!”胡龍飛點著頭道,“是哩!是哩!邊爺有大將之風!”邊義夫又想:這人死的也算冤,隻不過和他開了個玩笑,他競讓人送了命,實是過份了些,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對胡龍飛道,“終是自己弟兄,日後這徐從喜的家人,我是要撫恤的。”胡龍飛說,“邊先生心腸好。”嗣後,邊義夫真就撫恤了徐從喜一家老小許多年,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越到後來越清楚,正是這個叫徐從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確立權威時,用自己的腦袋幫他確立了權威,促使他在新洪城下一戰成名,顯露了英雄本色。


    這就到了邊義夫改變新洪曆史的莊嚴時刻: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上午0時35分。在這莊嚴時刻,邊義夫曆史性地走到三門鐵炮旁邊,左邊立著胡龍飛,右邊站著王三順,手中的大洋刀一舉,在蔚藍的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聲斷喝:“開炮!”三門鐵炮同時怒吼起來,充作彈片的生鐵蛋子,於硝煙火光中瞬然撲向城頭,轟碎了錢管帶狡詐而虛偽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軍第一陣駭人的聲威。借著鐵炮造出的聲威,弟兄們開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黨的十八星鐵血旗擎在兩個騎馬弟兄的手上,活靈活現地向城下飄去。弟兄們手中的快槍也響了,槍聲和喊殺聲宛如響徹四野的驚雷。情形聲勢實是動人。何為壯闊,邊義夫在那日的老北門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因著那感受,邊義夫的指揮刀於空中劃出第二個弧,又一聲大吼:“開炮!”鐵炮再度響了起來,炮身四周的硝煙如雲如霧。邊義夫於硝煙的升騰之中,舉起了脖子下的單管望遠鏡,向城頭看——啥也沒看到,現在眼前的隻是一片茫然升騰的白霧。第三次下令開炮時,城頭巡防營已升起了兩件白大褂,邊義夫沒看到,仍是下了令,待從望遠鏡裏看到時,兩門炮已響了,巡防營已把城門打得大開,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擁而人……


    就這樣邊義夫成了中華民國曆史上有名的“三炮”將軍。後來,捧他的人說,這三炮決定曆史。新洪城正是因為有了邊義夫三次開炮的命令,才得以光複;貶他的人卻說,這三炮打得實是荒唐,本無必要,李雙印在城頭上和錢管帶談得正好,巡防營已準備火線舉義了,他還在這兒胡鬧;而史學家於邊義夫百年之後編撰的《辛亥新洪光複記》中則另有見地,道是邊義夫下令開炮時,省城宣布獨立的消息恰巧傳來,錢管帶才順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邊義夫以勝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迸城時,沒想到去見錢管帶;錢管帶錢中玉先生卻想到了要見邊義夫。錢管帶身邊明明守著李二爺,且又明明剛和李二爺在城頭議和時喝了幾壺好酒,偏就不認李二爺,單認一個邊義夫。在那亂哄哄的時刻,錢管帶扯著醉醺醺的李二爺在城門洞下的人群中四處瞅。瞅到了邊義夫後,又是揮手,又是跺腳,很帶勁地叫,“邊爺!邊爺!”繼而,錢管帶便冒著和揮刀持槍弟兄相撞的危險,疾疾迎了過來,一把扯住邊義夫的手說,“邊爺喲,你終算又來了!”那口氣,倒仿佛早盼著邊義夫開炮攻城了。


    這讓滿臉滿身硝煙的邊義夫很驚愕。錢管帶一一個“邊爺”的叫,還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臉,使邊義夫覺得這原本相熟的錢管帶變得陌生了。在邊義夫的記憶中,錢管帶本是很牛氣的,就是當初沒做管帶,隻做著左哨哨官時,就很牛氣,鬥蟲隻能贏不能輸,贏了也沒笑臉,倒像是給人家麵子。強賣大煙,還老使假。“邊爺”自是從沒叫過,高興了,喚一聲“邊先生”,不高興了,便罵他“混賬孟浪公子”。就是在前天,這位管帶大人還想把他作為亂黨來抓哩!今日,竟對他稱起了“爺”!革命帶來的變化實是驚心動魄。立在錢管帶身邊的李二爺也讓人驚心動魄,邊義夫剛瞅見李二爺時,還怕李二爺怨他恨他。不料,李二爺不但沒怨他,還嗬嗬大笑著道,“好你個邊先生,競他娘的敢用炮轟老子!倒也轟的是時候!你這一轟,錢管帶的決心才下定了!”邊義夫端得機靈,認定自己取得了和錢管帶、李二爺平起平坐的新資格後,也就捐棄了前嫌,一手抓著錢管帶,一手抓著李二爺,兩隻手一起用力搖著,笑嗬嗬地連連道,“南門霞姑奶奶催得急,催得急呀,不開炮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就讓你們二位爺受驚了”。


    錢管帶說,“不驚,不驚,你邊爺這幾炮不打,我也說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們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著你們黨人,心眼活絡哩!”李二爺也說,“驚個球!我和錢管帶可都是經過大事的人!”錢管帶說,“是哩!是哩!咱這吃軍糧的,啥事沒經過呀?——自然和你邊爺就不好比了,邊爺您渾身是膽,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畢大人,那麽問你,你都不說你是革命黨,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革命都沒辦法去聯絡呀。這一來,就鬧出了今日的誤會!若是前天……”邊義夫不願和錢管帶去談“前天”,“前天”不堪談,自己和王三順被嚇得狼狽逃竄,有啥談頭?一談正顯出自己的虛怯來。便不接錢管帶關乎“前天”的話頭,隻問,“畢大人還好麽?現在何處呀?”錢管帶道,“畢大人好,好著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門候著你們哩,已放過話了,說是要和你邊先生商量看,看咱新洪咋個獨立法?”邊義夫一聽知府畢大人這麽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當家了,忙對錢管帶說,“那咱不能讓畢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畢大人好好商量、商量這革命之後獨立通電的事!還得立馬出告示安民哩。”


    身邊亂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還響著槍炮聲,李二爺便道,“綠營還占著老炮台呢,咱現在去商量個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綠營再說!”邊義夫一怔,便也應和說,“對,老炮台不攻下,新洪還不能算最後光複!”錢管帶先還堅持要與邊義夫一起去知府衙門,可邊義夫已決意要先打綠營,錢管帶才屈從了,隻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並西二路的民軍弟兄去打綠營。綠營在城內城外各路民軍與巡防營的兩麵夾攻之下,隻支撐了不到兩個鍾點,便吃不住勁了。江標統得知巡防營舉義,新洪大部失陷,又聽說省城獨立,援兵無望,自殺身亡。守城堡的兩個營打了白旗,還有一營人馬沿靠山的一麵城牆逃到了郊外,作鳥獸散,至此,新洪全城光複,時為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2時許。


    是日下午二時,光複新洪的各路民軍首領和響應起事的錢管帶、畢洪恩並巡防營哨官們雲集知府衙門,於象征著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下,宣布了新洪脫離清政府而獨立的文告。該文告為知府大人畢洪恩親手撰寫,當眾宣誦之時,仍墨跡未幹。文告說,新洪一府六縣一百二十萬軍民於斯日完全結束清政府長達二百七十五年的統治,歸複祖國。獨立後之新洪,擁戴已於數小時前獨立的省城軍政府,並接受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為代表中國民眾之全國性臨時政府。文告的語句言辭都是從《中華民國政府公報》上抄來的,該有的內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與會者均無異議,遂一致通過了該文告,並決議立即以文代電,通告全國。


    對與會者來說,獨立文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主持這光複後的新政。以錢管帶的巡防營和畢洪恩的前朝舊吏為一方,以霞姑和李雙印並其他民團首領為另一方,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嚴重分歧。雙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讓,這就形成了僵局。民軍方麵推出的代表是霞姑。前朝舊吏和巡防營哨官們推出了畢洪恩。民軍方麵認為,畢洪恩乃前朝舊吏,且是在兵臨城下之際被迫響應革命的,出首組織新政,難以服人。前朝舊吏和巡防營方麵則認為,民軍各部原為綠林,由霞姑出首組織新政,更難服人,且會給本城民眾造成無端恐懼,敗壞光複的名聲。雙方咋也談不攏,幾乎要拔快槍了。這時,天已黑了,會上的氣氛又很緊張,畢洪恩便建議先吃晚飯,一邊吃飯,一邊都本著天下為公和對本城民眾負責任的兩大原則再想想,想好了,吃過晚飯後接著商量。雙方在這一點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晚飯沒出去,是把幾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門,在知府衙門裏將就吃的。吃過晚飯,民軍方麵還在為打破僵局思慮時,前知府大人畢洪恩竟拋出了一個嶄新的建議,代表巡防營和前朝舊吏保舉了邊義夫。畢洪恩拿出邊義夫和王三順前日送來的聯絡帖,四處展示著說,“這場全國響應的民族革命,皆革命黨主持也!邊先生便是一個夠格的革命黨,且是我新洪本地之革命黨,素服眾望,所以,本著天下大公的思想,我們願公推邊義夫先生出首組織新政。”


    邊義夫在畢洪恩說這番話時,還在盤算著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沒想到畢洪恩會提出讓他來組織新政。邊義夫以為自己聽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問畢洪恩,“畢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尋開心吧?”畢洪恩沒有尋開心的樣子,衝著邊義夫極是真誠地說,“這麽大的事,誰能胡亂說?你邊先生敢大義凜然到我和錢管帶這兒來運動革命,今日就該擔起新政的職責嘛。”邊義夫聽畢洪恩再次大人,都比兄弟高強許多,所以邊義夫的話尚未說完,錢管帶便立起來,把邊義夫的話打斷,講故事一般,把邊義夫運動革命的大義凜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說,邊義夫當時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地聲淚俱下訴說二百七十五年“痛史”,如何如何倡導革命,才促成了巡防營和畢知府參與起事,才有了新洪城成功的光複,因此,今天邊義夫主持新政當之無愧。


    邊義夫軍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投機,就是在錢管帶說完這番話後開始的。他本心還是想擁戴霞姑的,可嘴一張,話竟變了,竟也做夢似地講起故事來,道是錢管帶和畢大人也不簡單,出於革命大義,當場表明自己光複新洪的主張,並答應於民軍起事之日予以響應雲雲。“因此,”邊義夫說,“不論是霞姑來組織新政,還是畢大人來組織新政,都順理成章,兄弟都舉雙手極表讚成。”然而,巡防營和舊官吏方麵是完全不能接受一個女強盜的,而民軍方麵則也不能接受投機革命的畢大人,新貴們徹夜開會仍無結果。黎明時分,革命黨人任大全耐不住了,拍案而起,紅漲著臉籲請雙方以光複大局為重。雙方代表才在極勉強的情況下,議決通過邊義夫為新洪大漢軍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縣軍政,另舉畢洪恩為副督府,霞姑為民政長,協同負責。


    年輕黨人任大全奔走革命,白忙活了一場,官毛都沒撈著一根,卻對這結果頗為滿意,樂嗬嗬地帶著幾個前暗殺隊的受傷學生回了省城,向省城黨人黃胡子複命去了。行前專去軍政府向首任督府邊義夫辭了別,囑咐邊義夫好自為之,告之邊義夫:新政首要之事便是剪去民眾的辮子,以絕前朝舊根。邊義夫極是感動,大誇革命黨人公心天下。當然,也為任大全抱了幾句虧,要任大全留下來做自己的師爺,以圖一個比較美好的前程。任大全不幹,擺擺手說,後會有期。


    果然後會有期,二人的一生競就此有了連綿不絕而又割舍不斷的聯係。小來小往不計,讓舉國矚目而載入中華民國史冊的就有好幾樁。十六年後,任大全任北伐軍南路前敵總司令,率六萬鐵軍沿江揮師而下,把邊義夫和他的五省聯軍逼上三民主義的新路,達成國民革命的成功,這事算一樁;二十七年後,身為戰區司令長官的任大全帶著他的四十一萬人馬一潰千裏,把邊義夫的雜牌軍扔給了日本人,迫使邊義夫帶著他的隊伍歸順汪**,幹起了“和平救國”的勾當,算是第二樁;三十六年後,邊義夫逮捕奉蔣中正總裁之命前來督戰的任大全,通電中共領袖毛**、朱德,宣布率領部屬火線起義,算是第三樁。民國三十六年那次不是共產黨講究來去自由,任大全就走不了了。在平橋機場,邊義夫按共產黨的指示禮送任大全出境時,任大全毫無感激之情,陰狠地說,“邊義夫,我早知有今天,三十六年前就會在新洪幹掉你!”邊義夫斷然說,“這不可能,當時新洪的督府是我不是你!”想了想,又感歎,“不過,我得承認,三十六年前你是革命誌士,我不是。我是誰?這一生的路該咋走,當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頭一天進新洪軍政府去做督府就像做大夢哩……”


    王三順再沒想到自己的主子邊義夫一夜之間成了督府,抖抖嗦嗦進了前朝的知府衙門——新朝的督府衙門後,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待得邊義夫身邊沒了人,便想問邊義夫: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夢?不料,未待他開口,邊義夫把門一關,倒先開了口,恍恍惚惚地問他,“三順,你說,咱是不是在做大夢呀?幾日前咱還是一副喪門犬的模樣,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擱在前朝就是正五品,連畢大人、錢管帶,還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爺他們,都在咱手底下管著,是真的麽?”王三順逮著自己的大腿掐了好半天,掐得很疼,才向邊義夫證實,“邊爺,不是做大夢,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複了!您老真是發達了!”邊義夫仍是搖頭,“三順,我總覺得這發達得有點懸。你不想想,畢大人、錢管帶能服咱麽?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王三順道,“邊爺,霞姑奶奶那邊倒沒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關係?你做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兩樣?”邊義夫說,“倒也是。我已和霞姑奶奶說過了,我掛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讓她來當!”王三順提醒說,“錢管帶和畢大人倒是要防著點,甭看他們今日抬舉你,可你別忘了,那日咱進城去運動……”邊義夫忙製止,“那日的事你狗東西今後不許再提,再提老子撕你的臭嘴!”王三順不敢提了。邊義夫才又說,“錢管帶和畢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們保舉了我,總也得給我一些麵子的,斷不能咋著我,你說是不是?”


    王三順認為不是,認為邊義夫應該用幾個貼心的衛兵來保護自己已經偉大起來的性命。邊義夫知道王三順沾光的心思,采納了王三順的建議,傳來了錢管帶,指著王三順對錢管帶說,“錢管帶,這個王三順先生你是熟識的吧?啊?跟我許多年了,讀過《革命軍》的,很有革命精神,對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複新洪又立了大功,我想保舉這人在我身旁謀個差,你看咋樣呀?”錢管帶兩眼笑成了一道縫,極恭順地道,“邊督府,您老說咋著就咋著!”邊義夫卻不說他想咋著,隻對錢管帶唬著臉,“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門,不能我說咋著就咋著!中華民國乃民眾國家,幹啥都得體現民心民意。我現在就把你看作民意的代表,讓你說!”錢管帶試著說,“讓三順老弟做個督府捕快?”見邊義夫不作聲,錢管帶便假裝方才的話隻說了半截,“—還是做個侍衛副官?”邊義夫說,“做侍衛副官吧!”王三順得了侍衛副官,膝頭一軟,跪下要給邊義夫和錢管帶磕頭謝恩。邊義夫喝止了,“王三順先生,你要給我記住,今日不是昨日,革命大功告成,已是民國了,磕頭禮不準行了,要鞠躬,握手,過幾日本督府要專門就此事發個文告的!”王三順便鞠躬,先給邊義夫來個恭敬的大躬,又給錢管帶來個也很恭敬,但卻小一點的躬。接下說起,要回一趟桃花集,把東西收拾一下,好生來做侍衛副官。且提議邊義夫也回家走上一趟,看看母親李太夫人和兒子,也把留在口子村的兩個小姐接回家。邊義夫說,兩個小姐已讓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須去了。又說,新洪剛光複,百事待舉,萬業待興,他身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不可能像王三順這麽自由自在,道是古今賢人偉人無不如此。錢管帶便扮著笑臉勸,說是桃花集並不遠,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並不會誤了做賢人偉人,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裏來更好。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掛兩頭了。錢管帶自告奮勇,要重兵保衛著邊義夫一同去,讓城外的民眾領略一下新政的威勢。錢管帶關乎新政威勢的話打動了邊義夫,邊義夫便有了向母親李太夫人證明自己成了偉人的想法,也就順水推舟,於次下午坐著八抬大轎,在王三順、錢管帶並整整一哨昔日巡防營弟兄的護衛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蕩蕩的人馬一進桃花集,新政的威勢立馬顯示出來:村口設了步哨,通往邊家和可能通往邊家的路道全封了。村中的人都以為前巡防營是來抓革命黨,便有人向官兵出首舉報,道是桃花集隻有一個附逆作死的革命黨,便是邊家的浪蕩公子邊義夫。官兵一聽舉報,先賞了這人一頓馬鞭,繼爾把他押到邊家,問邊義夫如何處置?邊義夫當時正和母親李太夫人說話,一見押著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親往天常當作做人標本提出讓他好生效法的,怕開罪於母親,想都沒想,便大度地揮揮手,“放了,放了,這等無知村夫小民,因著不識天下大勢,才這般胡言亂語,日後多加教化也就是了!”錢管帶婉轉地進言道,“邊督府,卻不好就這麽放的,您老想呀,這無知村夫是何等的毒辣,倘或沒有這革命的成功,邊督府,您可就……”邊義夫馬上省悟了,“嗯,給我重責四十大板,枷號示眾三天!”母親李太夫人臉一拉,“我看你們誰敢?!”邊義夫怕了,先看看自己母親,又看看錢管帶,最後還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嶄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隻當這混賬的做人標本根本不存在似的。母親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兒子話不投機,眼見著兒子又這般對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於新政的赫赫威勢中,陰著臉罵將起來,先還是指桑罵槐,後就直接攻擊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複新洪的民族革命當作謀反起亂看待,又說不願跟邊義夫到城裏去享福,罵得興起,競公然當著錢管帶的麵指著邊義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說清楚,你在新洪怎麽作都是你的事!與我無涉,也與邊氏門庭無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認你這個兒子!就算你日後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認的!當年你爹死時,大清的官府給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鏡高懸,大清的天在我眼裏青著呢!”邊義夫覺得大丟顏麵,卻又不敢作聲,怕一作聲母親就會開始係統指控,自己會再次連累已死了許多年的父親。侍衛副官王三順見督府大人這般受辱,就很內疚地認為,自已這侍衛沒有衛好,便揪著心,白著臉,上前去勸,“老太太,您老可別這麽說,這話不能再說了,革命了,我邊爺都當了督府了,這麽說我邊爺,就……就得辦哩!”李太夫人毫不遲疑地給了王三順一個大巴掌,“你這賴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們倒是辦我一下試試看!我死在你們手裏倒好,正可全了這一世的清白名節!”這一巴掌又把王三順扇回了從前,王三順兩手捂著臉,身子往一旁縮著,再不敢作聲了。李太夫人意猶未盡,轉過身子又斥責錢管帶,“…還有你,你又算一個什麽東西?當年,我走府上縣告你們劉管帶時,你才十二,在巡防營裏還隻是給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帶了,不想想身受浩蕩皇恩,於城中起亂時忠心守城,卻做了桃花山男女強盜和邊義夫這幫亂黨賊人的同夥,試問忠義與良心安在呀?!”錢管帶被李太夫人的大義凜然鎮懾住了,麵有愧色,詞不達意地呐呐著,“老夫人,小的……小的現在是給邊督府當……當差呢!”李太夫人指著邊義夫譏道,“你們的邊督府是個啥東西,你可知道?你們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聽打聽!你們找啥人做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們老邊家從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邊義夫一看這陣勢,已猜出母親李太夫人的係統指控要開始,極怕李太夫人給他進一步打擊,把革命軍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連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沒去看,便下令回城。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邊義夫遲疑著,在大門口站下了。李太夫人看著邊義夫,似乎還想罵的,可終於沒罵,長歎一聲揮揮手,“你走吧,走吧,永遠別再回來!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夠了苦,受夠了罪,日後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是情願的。今日,為娘的送你一句話,是句老話:辛苦錢六十年,暴發錢一夜完”,你記牢了就是!邊義夫難堪地點點頭,上了八抬大轎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親進城去享福,沒想到竟落了這麽個窩囊的結果!回城的路上,邊義夫老是想,如此一來,錢管帶和巡防營的弟兄還能看得起他麽?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親罵得一錢不值,在以後的戰場和官場上又還能值幾多銀錢呢?後來又自我安慰地想,這都是為革命和光複付出的代價呀,就像白天河和許多弟兄獻出了性命一樣,他獻出了母子之情。這並不丟臉,反倒證明了他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難。如此這般一想,邊義夫就自我感動起來,幾句好詩於自我感動中拱湧到嘴邊,當即情不自禁吟哦出來:“舍身慈母棄,取義故人疏。王侯本無種,局變豪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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