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電梯卡在六樓不肯下來。曾本之隻好牽著楚楚從樓梯間步行,已經到一樓地麵了,追上來的安靜還要橫刀奪愛,抱起楚楚快步鑽進曾小安的香檳色越野車。曾本之沒說什麽,以為她是送楚楚上學,順便到水果湖菜場買點菜。安靜平時總說,黃鸝路一帶小超市裏的菜像是水果湖兩家大超市賣剩下來的邊角料。踩著學校的上課鈴聲,將楚楚送到校門口後,曾小安掉轉車頭,駛到水果湖菜場門口。


    安靜卻不肯下車:“我也要去江北監獄看看!”


    曾小安看了看曾本之,曾本之隻好說:“我去江北監獄是見另外一個人,與郝文章無關!”


    安靜說:“我一個大活人,不用你背,不用你抱,就想跟著你長長見識!”


    曾本之說:“這監獄裏的見識長得再多又有什麽用?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不讓我見郝文章。我再說一遍,我不會見郝文章,實話對你說吧,我想見那個諢名叫老三口的青銅大盜。”


    安靜說:“別開口閉口稱人家是青銅大盜,人家隻不過是悄悄地幹,你們這些所謂專家是大張旗鼓地幹,反正都是挖人家的祖墳。人家能不能挖出文物來,都是用自己的錢,你們動不動就是幾百萬、上千萬地花納稅人的錢。”


    曾本之不高興了:“你說夠了沒有,婆婆媽媽的?”


    安靜還是不依不饒:“還沒有,一會兒見到那位青銅大盜,我還要問他一些事。”


    曾本之說:“你想得美,隻怕他連我都不肯見,何況是你!”


    安靜覺得奇怪:“不是說監獄裏的人最怕獨居一室,沒有說話的伴嗎?與外麵的人聊一句,勝過獄友一百句。”


    曾本之找到反擊的機會了:“昨天小安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她探了九十六次監,郝文章也不肯出來見她一麵。”


    安靜像是故意激曾小安:“那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家夥,太鐵石心腸了。真讓人想不到,當年他如何同小安談戀愛?”


    無論曾本之和安靜在身邊說些什麽,曾小安都不接話。


    香檳色越野車經過長江大橋時,下遊方向的欄杆旁聚集不少人。


    有拿著對講機的警察,也有扛著攝像機的記者,剩下的全是圍觀的過路人。


    安靜馬上想到,一定是有人要跳江。曾本之本不想搭理,經不住安靜反複說,隻好表示不同意見,說這些年跳橋的人都是選擇下午到黃昏這個時間段,早上起來神清氣爽,那些讓人想不通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安靜自然不同意,舉出徹夜失眠的人做例子。曾本之於是又拿出新觀點,自從長江二橋通車以後,想跳橋的人幾乎不再選擇長江大橋了,一是因為長江大橋有武警巡邏站崗,不太方便;二是因為長江二橋的欄杆下麵還有歇腳的地方,跳橋的人翻過欄杆以後,還能在那裏重新做一次決定,長江大橋就不行,欄杆下麵就是江水,容不得半點後悔的念頭。


    見自己說不過曾本之,安靜突然冒出一句:“想死的人,哪有那麽多的講究,那一年,郝嘉不就是隨隨便便就從楚學院六樓跳下來了!”


    曾本之下意識地瞪了安靜一眼,嘴角動了幾下,明明有話,但沒有說出來。或許覺得自己話沒有說好,安靜也不再說話了。


    香檳色越野車駛過長江北岸的橋頭堡,很快進入漢陽地界。


    安靜說自己十幾年沒來過漢陽了,上一次來漢陽她還沒有退休,被幾個女同事硬拉著到歸元寺磕頭敬香。幾個同事都在玩股票,又都被套牢了。也不知道她們從哪裏求得如此妙招,到歸元寺問股市迷津,非要帶上一個從不玩股票的菜鳥。安靜後來才知道,當年小學課本中有寫少女被當成祭品獻給河神的故事,自己正是被當做股市“處女”,獻給了財神菩薩座下的“金牛”。安靜一直不知此事真假,若是當真吧,同事們說起這些時,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不當真吧,她們在菩薩麵前磕頭敬香,從始至終都要自己像祭品那樣待在一旁。那一年隻有一個同事解套。第二年,其餘沒有解套的同事還要拉她來歸元寺。安靜自然不肯再來,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她說自己也試著買了一隻股票,已經不是她們心目中的股市“處女”了。


    曾小安提醒安靜,不是十幾年沒有來過漢陽,而是十年沒有來過漢陽。並且直接說明,安靜退休之後,曾經和剛到楚學院上班的郝文章一起來過歸元寺。聽曾小安這麽一說,安靜馬上不做聲了。


    經過十幾年的改造,整個漢陽已變得麵目全非。安靜盯著車窗外,以為還能像當年那樣,隔著老遠就看得見歸元寺上空滾滾的香煙。有一陣,安靜似聞到香煙的氣味了。她正在努力尋找,忽然發現江北監獄就在眼前。


    曾小安開著香檳色越野車,在監獄門前轉了一圈,明明有停車位,也不停車。安靜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她問過,曾小安沒有回答。曾本之淡定地坐在車內,他當然很清楚,像昨天上午那樣,曾小安又在找鄭雄,看他是不是謊稱去了北京,其實還在暗中窺視。轉了一圈,又再轉一圈,曾小安終於將香檳色越野車停了下來。


    三個人從旁邊的側門進到登記室,一一登記之後,再到另一間辦公室,曾本之上前親筆填寫了一張表。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安靜,見表格中“會見何人”一欄裏寫著“何向東”三個字,這才鬆了一口氣。


    曾本之將填好的表格遞上去,回到等候區時,像無意地掃了曾小安一眼。


    曾小安馬上回頭對安靜說:“既然來了,我也再去登記一下。”


    安靜瞪大眼睛對她說:“你嫌被人家拒絕了九十六次還不夠,還想爭取過一百次呀?”


    曾小安做了一個鬼臉:“生命不息,奮鬥不止。我額頭上碰壁碰出了老繭,再多碰幾次也無所謂。”


    曾小安說幹就幹,安靜哪裏攔得住。


    安靜正要埋怨曾本之,有人過來通知,輪到曾本之去會見室了。


    從等候區到會見室,要經過一條用鋼鐵和混凝土建築的陰森長廊。曾本之這輩子不知進入過多少古墓,最長的墓道有差不多五十米,沿途都是累累白骨,還盤著一條大蛇。曾本之獨自走在最前麵,心中不曾有過半點驚恐。即便是那次在荊州發掘出一具千年女屍,掀開臉上的綢布時,其容顏仍完美無瑕,眉眼之間仿佛還有挑逗之意,旁邊的人莫不大呼小叫,正在動手清理的曾本之,反而鎮靜自若。事後別人都說他像是坐禪。此時此刻,前麵有獄警領路,還看得見其腰間烤藍閃爍的佩槍,曾本之心裏有種特別的沉悶與緊張。


    等隔著鐵柵欄看見諢名叫老三口的何向東時,先前想好的開場白,竟然忘得幹幹淨淨。


    反而是老三口像老熟人那樣先問他:“你怎麽現在才來?”


    曾本之來不及細想,隨口反問:“你怎麽曉得我要來?”


    “我當然曉得。我還沒有進來時就曉得。我沒進來時,你找不到我。我進來了就哪裏也去不了,你竟然拖了這麽久才來。單憑這一點,你和郝嘉的差距,就像豬八戒和孫悟空。”


    “你知道我是誰?”


    “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郝嘉一死,你便成了大名鼎鼎的青銅重器權威。”


    “你是從哪裏看到我的資料吧?”


    老三口很不高興地叫獄警送來紙筆,一邊寫一邊說:“前天夜裏做夢,有人用甲骨文寫了一個曾字要我認。我一眼就認出來。那人又要我猜這個字是什麽意思。我同樣想也沒想就說,有一個姓曾的人要來探監。”


    老三口將寫好字的紙拿給曾本之看,上麵真的用甲骨文寫著一個很大的曾字。曾本之很想將自己最近經常夢見甲骨文的事說了出來,好在他及時告誡自己,不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要讓對方順著自己的思路走。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現在就去問問我的獄友。昨天早上醒來,我就與他說過這事。昨天你沒有來,我被他譏笑了一整天。”


    曾本之差點說出那個獄友的名字,為了不讓自己說出郝文章三個字,他趕緊用別的話來掩蓋:“在今天之前,我們應當沒有見過麵。”


    “這話隻說對了一半。你沒見過我。我卻見過你。”


    “請舉例說明。”


    “郝嘉從六樓跳下來時,你在現場嘴對嘴為他做人工呼吸。”


    “請再舉一例。”


    “郝嘉死之前,你好像從剛剛送來檢修過的曾侯乙尊盤上發現什麽問題。你跑去找正在隔離審查的郝嘉追根究底時,情緒激動地打了他一拳。他也很激動地回敬了一下,說你想陷害他。本是非常時刻,你們卻鬧成這種樣子。”


    “你說的沒錯。那一陣到處在鬧**,有一陣送來檢修的曾侯乙尊盤放在‘楚璧隋珍’室沒有人照看,我是擔心曾侯乙尊盤是不是出了問題。我們說話時,那裏已經成了隔離室,戒備森嚴的,你怎麽能聽見呢?”


    “我這裏可是長著青銅大盜的耳朵,連昧心話都聽了不少,聽幾句悄悄話算得了什麽!”


    “你這樣說話,沒有要挾的意思吧?”


    “哪裏哪裏,自從進了江北監獄,但凡來探視的人全都心懷鬼胎,以為我在哪座山上埋著青銅寶貝,所以,哪怕將牢底坐穿,我也一個人不見。隻有你例外,我的那些寶貝,在你眼裏全是破銅爛鐵。你找我隻是想說說與別人說不了的話。如此我才答應與你見這一麵。”


    “往後就不見麵了?”


    “正是這樣。”老三口頓了頓又說,“不過,你這種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好像肩膀上扛著千斤重擔!”


    曾本之矢口否認:“一個養老金領取者,有大事也不該他操心!”


    老三口說:“看來青銅大盜的真心永遠也不可能換來青銅專家的真心。不過,我相信你還像當年那樣,堅持青銅重器隻與君子相伴相屬。有罪之人身有罪心不一定有罪!我來預測一下,看你眉心之上有一堆晦氣,半年之內必有惡人相擾,好在你平生隻做過一件虧心事,其餘時候都在積德行善,惡人再惡,也傷不了你的筋骨。”


    “你這是高度恭維,我自己都不敢說自己隻做過一件虧心事。”


    “姑妄聽之吧。你看看手表,是不是隻剩下十分鍾了?”


    “你對時間的把握很準確。還有九分五十秒,這次探視就結束了。”


    “我得聲明,這種本領不是做青銅大盜鍛煉出來的,是進了監獄之後才發現自己有這個天賦。”


    “時間不多,請恕我直言:郝嘉當年跳樓,除了因為帶頭鬧**,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當然有。他不服氣你領人仿製出曾侯乙編鍾,更不服氣你出了名之後,就開始胡說八道,一點證據也沒有,就信口雌黃,非要說曾侯乙尊盤是用失蠟法鑄造的。他不是單身一人嗎?還有一個原因大概是失戀了。”


    “然後呢?”


    “然後他就跳樓了。”


    曾本之將老三口看了三十幾秒:“我真不該來這個鬼地方!”


    老三口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我也替你後悔,直到今天才聽到有人對你說,正人君子的君子你做到了,至於是不是正人,曾教授你得好好問問自己了!”


    會見室裏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相鄰的那間會見室像是進來一個人,有柵欄的窗口外,卻沒有人像曾本之那樣衝著窗口裏麵說話。獄警在那邊嘟噥一句,像是讓誰稍等一下。獄警又走到這邊來提醒老三口有話趕快說,隻剩下三分鍾了。


    曾本之不知說什麽好,就將事先想好留待最後才說的一句說了:“你有什麽話讓我帶給華姐嗎?”


    老三口的目光中閃出一絲詭笑:“你怎麽認識她?”


    曾本之說:“無意之中,也算是機緣巧合吧!你應該見見她,人家那麽癡心,明知你從死緩改為無期,還為你守身如玉!”


    老三口連連說:“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你去過岷縣的二郎山嗎?你應當去那裏看看,一天到晚困在青銅重器裏,哪是人過的日子呀。那個地方喲,每年五月十七的花兒會,周邊數十州縣的人,像潮水一樣湧來,滿城的人,滿城的歌!滿山的人,滿山的歌!”


    不等曾本之再說話,老三口突然一揚嗓子用極高的聲音唱起來:


    高高的山上有一窩雞,


    不知是公雞麽母雞;


    清朝時我倆親了個嘴,


    到民國嘴裏還香著,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獄警跑過來,一邊要他小聲點唱,一邊盯著手表看。


    老三口唱完最後一個字,探視時間正好結束。不用獄警提醒,他轉身走出會見室,絲毫沒有回頭再看一眼的跡象。


    不知為什麽,曾本之突然衝著他的背影大叫一聲:“請轉告郝文章,我想見見他!”


    隨著這一聲叫喊,一溜幾間會見室顯得格外安靜。


    片刻之後,有人在相鄰的那間會見室裏不輕不重地說道:“不用轉告,我在這裏等著你們!”


    曾本之走了幾步,隔著有柵欄的窗口,郝文章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曾本之還沒來得及說話,安靜忽然出現了。


    與先前給曾本之引路的普通獄警不同,給安靜引路的獄警警銜是警監級的。跟在後麵的安靜,顯得手足失措,都要走到郝文章所在的窗口了,還想轉身往回走。警監級的獄警攔住她,好言好語地勸說,希望安靜配合他們做服刑人員的思想工作。整座江北監獄一千多名服刑人員中,有極少數人員因為心理原因從不肯與來探監的親友見麵,郝文章進來八年,終於肯見親友了,做親友的當然不能讓他再失望。


    安靜也看到曾本之了。她想拉住曾本之,但被警監級的獄警果斷地攔住了。


    結束探視的曾本之自然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轉眼之間就被負責給他引路的獄警送回到等候區。


    遠遠的,曾小安迎了上來。


    不等她開口,曾本之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狠話:“怎麽搞的,想出你媽媽的洋相?”


    曾小安不慌不忙地說:“媽媽既然來了,總得找點事做。”


    曾本之說:“讓她坐在這裏等就是很重要的事。”


    曾小安說:“郝文章一直不肯見我,我想換媽媽試試,沒想到還真的歪打正著了!”


    曾小安瞞著安靜悄悄地替她填了一張相關登記表,遞上去後,郝文章竟然傳出話來,可以與安靜見麵。聽到獄警的通知,安靜嚇得不輕,死活不肯見郝文章。曾小安怕這事不好收場,本想隨安靜的意思,不見也就罷了,哪想到監獄有監獄的規矩,他們擔心已經通知有親友探視,卻在最後一刻變卦,會影響服刑人員的情緒,萬一將不良情緒放大開來,很有可能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這在各地監獄裏都有過先例的。到最後已經不是勸說,連強拉硬拽都用上了,才讓安靜勉強答應去會見室看郝文章一眼。安靜隻好答應,她說自己隻看郝文章一眼,什麽話也不說,就要結束所謂的探視。


    曾本之回到等候區已有半小時,還不見安靜回來。


    又過了十分鍾,安靜終於出現在那扇通往監獄深處的鐵門後麵。


    看安靜的神情,似乎還正常。曾本之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安靜揮起巴掌,照準曾小安的左臉出其不意地扇了一下。


    曾小安忍著疼,將沒有挨打的右臉亮給安靜,還說要打兩邊臉一起打,免得打了左臉不打右臉,左臉有意見,右臉卻不見得領情。


    安靜見曾小安的臉上起了一大塊巴掌印,便生氣曾本之為何不拉住自己,後又生氣曾小安像個木頭人,見情況不妙也不躲閃一下。


    畢竟是一家人,別說一巴掌,就是再多幾巴掌也出不了大事。挨了打的曾小安反而在安靜麵前表現得更親熱。


    因為安靜心緒難平,三個人繼續在等候區裏坐了一陣。


    安靜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按照事先說好的,隻看郝文章一眼就走,哪想到郝文章在窗口那邊叫了一聲:師母!自己的兩隻腳頓時就被釘住了。安靜想走又走不了,不走又不知道說什麽,實在找不到話,安靜隻好說歸元寺。歸元寺裏最值得說的當然是菩薩,與菩薩相關的話題最讓人喜歡說也喜歡聽的當然是數羅漢。安靜的本意是提醒郝文章,當初他以大學本科學曆被楚學院破例接收,上班不久就在曾小安的提議下,跟著曾家人,來歸元寺數羅漢。安靜記得郝文章數到的是第六十六尊千劫悲願尊者,求得的簽文是:月滿則虧水滿溢,大智若愚真修為,幽澗曉雲開混沌,千峰遠水接滄溟。解析起來,這四句話的意思是,為人做事一定要謹慎,凡事不可做得太盡,如果做得太盡,緣分勢必也會早盡。如果不謹慎,所做的努力就會像月亮圓了以後就會殘缺,又像杯子裏的水倒滿了以後就會漫灑出來。所以,即使是很聰明的人,對有些事情也要裝做不明白,隻有這樣所做的事情才能夠成功。


    郝文章將安靜這番話當成對自己的開導,他回答說,自己從進監獄起,什麽也沒做,什麽事也不想,前兩年一直在反省當初自己是否因為內心摻雜非學術因素,才對失蠟法的理論假設產生懷疑。最終發現自己並沒有犯學術之外的任何錯誤,既不是圖名貪利,也不是與鄭雄爭寵,更不是在曾小安麵前炫耀。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是憑著小學算術的基本法則,即先有加減法,後有乘除法,一旦進入加減乘除四則混合運算時,則必須先算乘除,後算加減,舍此沒有其他。無論是黃河流域,還是長江流域,但凡有出土的西漢以前的青銅重器,其表麵都與太空隕石差不多,連本該是眉清目秀的人像都不例外。如果真的自商周開始,青銅時代的工匠就掌握了失蠟法,為何還要用範鑄工藝將人像製造得滿目瘡痍,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無一例外,繼續全部采用範鑄工藝,讓人像的麵目繼續顯得慘不忍睹,這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還有春秋戰國時的秦鼎與楚鼎,如果用失蠟法來製造,鼎器從內到外都會更加精美,整體性更強,鼎器上下也能夠排除那些用範鑄方法所不可避免的難看的範縫,上麵的銘文也會更加清晰。


    這時候,郝文章提起了愛情。


    郝文章簡短地說了一句,任何愛情都是出於內心需要,就沒有再往深處說。


    郝文章將自己的思路重新扭轉到對失蠟法的研究上。他說任何發明都是出於社會需要,青銅時代的範鑄工藝,從嚐試到成熟,至少用了兩千年,甚至還有三千年的可能,從新石器晚期到夏商周,各個時期的出土青銅器物,形成了一道完整的物證鏈。失蠟法卻像一棵蘋果樹上突然結出一隻大西瓜。除了硬將曾侯乙尊盤說成是用失蠟法工藝製造的傑作,再也沒有第二件也是使用失蠟法工藝鑄造而成的青銅物證。這就像女人生孩子,先得有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然後還得讓精子與卵子完美結合到一起,經過十月懷胎才能孕育出來。生孩子的事情是不能指鹿為馬的,更不能弄成狸貓換太子那樣的傳奇。


    盡管郝文章說得像是有道理,還是被安靜數落了一通,論學曆,論資曆,他都是楚學院裏最差的,別人都沒有懷疑過失蠟法,就他是典型的“無知者無畏”。數落完了,安靜想起什麽,忍不住問郝文章,他說的這些都是十分專業的,真要說也應當同曾本之說才是,讓她聽了豈不是對牛彈琴。


    說到這裏時,安靜已經平靜了許多。她扭頭望著曾本之:“你知道郝文章後來對我說什麽話嗎?”


    曾本之望了望自己和安靜來回走過的走廊:“他能說什麽呢?一定是說,這些事曾老師從一開始就明白,隻是有太多妨礙讓他無法表明自己的觀點。”


    安靜的眼睛本來就很大,這時候更是瞪得都要看不見臉了:“你倆到底是天生的師徒,還是天生的對頭?和郝文章說的話一字不差。”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郝文章特意同你說這些,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安靜說:“就因為我對青銅時代的事一竅不通,郝文章才和我說這些。”


    曾小安說:“他是想通過這樣的解釋,讓你認清某個人的真麵目吧?”


    安靜說:“你又來了。一隻鍋裏吃飯,都快十年了,誰是誰,誰不是誰,用不著讓一個正在服刑的犯人來教!”


    曾本之說:“郝文章還說了些什麽,在這裏聽見了,就在這裏丟,出了江北監獄的大門,誰也不要再提。”


    曾本之說這話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安靜將郝文章說過的話全部說一遍。


    安靜猶豫一下,才按曾本之的意思繼續說:“郝文章說,曾家就我是真糊塗,再不擦亮眼睛防著點,那隻白眼狼真會傷人的。”


    曾小安說:“誰是白眼狼?是姓鄭的嗎?”


    安靜低聲說:“郝文章還說,已經八年了,白眼狼修煉得差不多,那條夾得緊緊的尾巴應當露出來了!”


    曾小安還要追問,曾本之一聲令下,一家三口起身離開等候區。


    在跨出監獄門檻的那一刻,曾本之再次發話:“記住,剛才我們說過的話,全丟在這門後,一個字也不許帶出去!”


    曾小安說:“白眼狼三個字也不許說嗎?”


    曾本之說:“不許!絕對不許在家裏說!”


    曾小安說:“那我就在這裏說個夠——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


    曾小安說夠之後,就要跨出監獄側門,右腳已經抬起來,又縮了回去。


    已經出門的安靜問:“你又怎麽啦?”


    曾小安說:“還有個問題。我讓你帶給郝文章的照片,他拿去了嗎?”


    安靜說:“那張照片上,隻有我們三個加上楚楚,沒有鄭雄。我擔心這種照片會給人家錯誤的暗示。”


    曾小安說:“你到底給沒有給?”


    安靜說:“我真的不想給。”


    曾小安急得直跺腳:“老媽,虧得你在銀行幹一輩子,難道一退休就忘了什麽叫不講信用?”


    曾本之接過話題說:“你怎麽聽不懂媽媽的話,她說真的不想給,那意思就是已經給了嘛!”


    安靜馬上說:“探視快要結束時,郝文章突然問我隨身帶著家裏人的照片沒有。如果他不這樣問,我是不會將照片給他的。我問他是不是想曾老師了。他不停地點頭。如果他不點頭,或者說是想別人,我也不會給他照片的。我再問他為什麽先前一直不肯見曾小安。他說見了也不會早點出來,不見也不會晚些出來,所以還是不見為好。如果他說別的帶氣的話,我也不會將照片給他。可是他說的話全是我希望他說的,我隻好將照片遞給他。”


    曾小安說:“他說什麽沒有?”


    安靜說:“別的話我沒聽到,隻聽到眼淚掉在地上啪啪響!”


    曾小安幾乎跳出側門,撲在安靜懷裏抽搐起來。


    曾本之沒有聽見,曾小安貼著安靜的耳朵說的一句話:“媽媽,我要離婚,求你千萬不要難過,也不要阻攔!”


    曾小安第一次表示出與鄭雄離婚的意思,聲音之低,連她自己都有可能聽不見。


    母女倆鑽進香檳色越野車後,曾本之借口去馬路對麵的圓緣招待所上一下衛生間。兩個女人還有話要說,揮揮手要他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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