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形,黃家人雖然不滿,卻發作不得。


    林大頭那怕吃虧的性子,故意當著人說這話,不過是惡心黃元,省得少年人衝動,做下不可挽回的事,並不真要杜鵑換地方住。


    待長輩罵他,他才道:“杜鵑,你別生氣,大頭伯伯心裏急,沒過腦子,話說衝了些。呃,你就還住黃家吧!”


    杜鵑氣呼呼道:“我當然住黃家!身正不怕影子歪。”


    走了才奇怪呢!


    林大猛見黃元臉上紅潮依然未消,忙轉移話題,告訴他第一批紙已經造出來了,請他明天過去,商議分派給各家。


    黃元這才丟開不快,和他商議下一步安排。


    終於有紙用了,大家都滿臉喜氣。


    後來的氣氛就很好,林家人是吃了晚飯才走的。


    待人都散了,馮氏和黃雀兒黃鸝收拾洗刷,憤憤不平的黃老爹卻留下杜鵑和黃元,問他們怎麽打算。——他急等著要出這口氣呢!


    他真是又恨又怒。


    一個撿來的養女,他做爺爺的要把她嫁給老婆子娘家侄孫,沒能成;後來,他要把她嫁給自己外孫,又沒成;現在,他親孫子想娶她,還是不能成!


    他如何能咽下這口氣?


    黃元輕輕一笑,勸爺爺別上火,說他會想法子的。


    任三禾理也不理黃老爹,隻問杜鵑:“你決定了?”


    杜鵑點點頭,狀似無意道:“決定了。小姨父就別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總有辦法的。”


    不知為何,她有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黃元一定能恢複前世李墩的記憶。最近這感覺尤其明顯。所以,她才敢跟林家定下那個約定。


    任三禾目光轉向黃元,久久不語。


    晚上,一家人收拾好後,他姐弟姊妹四個都聚集在黃元房裏。黃元指點黃鸝書字,黃雀兒和杜鵑擠在美人榻上,一個做針線,一個看書。屋裏靜悄悄的,隻聽見黃元低語,和燈花偶爾爆裂的聲音,洋溢著溫馨的氣息。


    近日,他們每晚都這樣一起度過。一是共用燈盞,也節省些;二是方便學習,累了還能互相說笑,增進手足情感。


    然很明顯的,今晚他姐弟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從爆出杜鵑不是黃家親女的秘密後,黃雀兒和黃鸝心裏就隱隱有些別樣想法了。杜鵑就跟親姐妹一樣,而好容易找回來的黃元,更是讓她們打心眼裏愛護。所以,當聽長輩說要把杜鵑嫁給黃元,她們真的很歡喜。


    可黃家與林家關係不一般,她們對林春感情更不同,加上近日流言,今晚林家長輩又找上門來,這歡喜便沒那麽純粹了。


    黃鸝看看有些走神的哥哥,又對二姐姐看了看,忽然合上書本,小手蓋上嘴巴,打了個嗬欠道:“我困了!要先睡去了。大姐姐,你還做針線?你陪我燒水去好麽?我一個人害怕。”


    黃雀兒茫然抬頭,忽地醒悟,忙道:“我也困了。杜鵑,我先去燒水,你忙好了就來。”


    說話間就收拾了針線簸籮,抬腿下了榻。


    杜鵑答應一聲,目送姐妹兩個出去,這才看向黃元。


    黃元也正看向她。


    兩人靜靜凝視著,仿佛脫離了這個時空。


    好一會,黃元才輕聲道:“你不想跟我說什麽?”


    杜鵑沒吱聲,卻望著昏黃的油燈,輕輕唱了起來。


    黃元精神一振,想起那首《人鬼情未了》,不知她這次唱的比那首如何,遂凝神傾聽起來。


    杜鵑唱的是《春天裏》,這是李墩很喜歡的一首歌。


    說實話,性格單純的她並不能很深地體會這首歌。李墩告訴她別想太多,每一首經典的曲子,每個人領悟都會不同,也不必一定要體會那滄桑和掙紮的感覺,隻要記住生活中簡單的快樂,便會永遠停駐在人生的“春天裏”。


    今晚,在異世空的山村,她再次回憶那旋律。


    才唱出前麵兩句,她忽然就被觸動。


    前世一個個簡單的日子串連起來,就像串滿歡笑的項鏈,成了她收藏的古董。就連和李墩分開的那幾年,也因為後來的重逢,被蒙上了特別的色彩。就像蟄伏的冬天,為了後來那個“春天”的萌動積蓄能量。


    那個春天,永遠定格在她的生命中!


    在這異世空,她也生活了十四個年頭。


    每年都有一個同樣燦爛明媚的春天。


    每年春天她依然在春光中歡笑。


    可是,她忍不住望空唱出自己的心聲:


    凝視著此刻爛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時溫暖的模樣。


    我絕美的容顏更勝往昔,


    正處在人生的豆蔻年華。


    可我感覺卻是那麽不甘,


    歲月留給我無盡的迷茫。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裏,


    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流淌。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裏。


    若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裏!


    歌詞經她改動後,正是她眼前人生的寫照。


    她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淚流滿麵。


    李墩呢,他聽見這歌想起來了嗎?


    她轉頭向黃元看去,卻見他正蹙眉思索。


    他的眼中沒有感觸,隻有迷茫和不解。


    杜鵑忽然間就痛徹心扉!


    這樣的歌,輕聲唱是唱不出味道的。更何況,他欣賞的是《高山流水》,是《漁樵問答》,再不然,也是雄渾大氣的《十麵埋伏》;他欣賞寧靜舒緩的琴音,還有悠揚的洞簫和竹笛,搖滾樂……離他真是太遙遠了!


    黃元聽著這歌曲,覺得內中有緬懷,有掙紮,著實難解。他細品“那時”“往昔”“不甘”“迷茫”等隱含的寓意,微覺心驚。忽一眼看見少女含笑的淚眼,是那麽哀傷,仿佛期盼不到未來和希望,以至於絕望!


    這笑比哭更令他難以承受,淚水灼燙著他的心。


    他急忙拉住她的手道:“這歌唱的是……”


    他覺得,杜鵑的心裏埋著一個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他不敢強求她說出來;他也知道,她是不會說出來的,除非有一天,他能證實他就是她前世的夫君。


    杜鵑深吸一口氣,收回失守的心神,先輕聲念了一遍歌詞,然後道:“當你在滾滾紅塵中,被名利和愛恨情仇纏繞,以至於迷失自我,你會不經意間想起多年前的春天,那無欲無求、簡單質樸的快樂!你努力嘶吼、掙紮,想要回到過去,卻掙不脫心上的枷鎖……”


    黃元靜靜地聽著,如同當年的杜鵑一樣,難以觸動。


    隻因他的人生正充滿朝氣,未曾嚐過迷失的滋味;


    隻因他的心性單純明朗,沒有背負太多成敗得失;


    他整日被琴棋書畫熏陶,心境澄澈,也無法體會杜鵑口中的枷鎖……


    可是,他看出杜鵑今晚很不對,心裏焦急,目光一轉,忙走到琴案前坐下,琴音起處,曲調清新明快,流淌一派勃勃生機。


    這是《陽春白雪》。


    杜鵑慢慢平靜下來,聽出了神。


    似乎,又是李墩在輕聲對她講述點點滴滴:每一件細小的事,都包含生活的趣味;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是上天的恩賜……


    黃元見她麵上又露出純淨的笑容,遂放下心來,彈完《陽春白雪》,又換了一支《平沙落雁》。


    正彈著,忽然隔壁院裏傳來一聲大吼:“敲什麽敲?吵死了!深更半夜,還讓人睡不睡了?”


    是林大頭!


    他的聲音十分憤怒。


    最近黃鸝學琴,早晚聒噪他的耳朵,他已經忍無可忍了;加上對黃元怨念很深,連帶對古琴也痛恨,便是黃元彈的,他也覺得難聽無比。


    這都是什麽呀,哪比得上他的春兒吹簫好聽!


    不但比不上春兒吹簫,連春兒鋸木頭也比這好聽!


    黃元正專注時被他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琴弦給弄斷了。


    杜鵑也被驚擾,鬱悶道:“別彈了!咱惹不起他!”


    氣呼呼地抬腳下榻,睡覺去了。


    走的時候心情輕鬆,不複先前的失控。


    次日,泉水村造紙作坊的第一批紙出來了,各家按出力大小和分工不同,都分了許多白紙。除了寫字作畫用的,甚至還有如廁用的細紙,以及糊門窗的厚紙,鄉村人喜歡得瘋了。


    杜鵑撚著那紙讚道:“這質量還不錯。”


    黃元笑道,這陳家手藝可是有名的。因他常去作坊觀摩,特意細說了對紙張的各種要求,也提了不少意見,那造紙師傅便根據他的要求做了這三種紙,說今後隻做這三樣。


    杜鵑見他說起來如數家珍,神態越發讓她熟悉。


    想起昨日的事,她心裏一動。


    因剛才她正要往後園去摘菜,便將一個長籃子塞到他手上,對他道:“走,幫我摘菜去。”


    黃元提著籃子不知所措道:“我?”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黃雀兒在旁見了,急忙道:“我去,我去。”


    杜鵑卻道:“就要他去!”


    又對黃元道:“你就不能摘菜?”


    黃元眨眨眼睛,忽然點頭道:“能!”


    果真提了籃子率先走了,杜鵑笑著跟上。


    背後,黃雀兒和黃鸝都怔怔地發呆。


    秋季,很多時令菜都下市了,大白菜和蘿卜雪裏蕻等菜才種下去。這時候,園子裏的青菜就是小蘿卜苗、小白菜等,幾畦碧綠看去非常養眼。


    杜鵑走到蘿卜菜的壟溝裏,示意黃元蹲下扯蘿卜苗。她自己則站在旁邊,向他介紹各個季節蔬菜的種類,以及如何烹飪等,說得口幹舌燥。


    黃元看著綠茵茵的蘿卜菜很喜歡,下手大把地扯。


    一麵扯,一麵偷偷瞟一眼杜鵑,見她說得十分起勁,自己卻聽得糊裏糊塗,不禁有些心虛,“杜鵑,我……我從沒幹過這個,所以尚不能領悟飲食一脈之精華……”


    杜鵑伸手擋住他,道:“不懂,就好好聽。還有,這菜別亂扯,要揀這樣大棵的,一根一根地扯。你這一手下去,這塊都成不毛之地了!”


    黃元聽得嗬嗬笑起來,按她的指點,一根根拔起來。


    杜鵑眼睛盯著他的手,嘴裏繼續道:“等下你幫我燒火,我涼拌一個素蘿卜菜給你吃。碧綠清爽,賣相也好。”


    黃元先十分歡喜;後睜大眼睛道:“燒……燒火?”


    杜鵑用力點頭道:“嗯,你燒火!”


    不理他的尷尬,又問道:“明天上山,你去不去?”


    黃元趕緊道:“去!怎麽不去?上次去了雖然累,可是感受分外不同。難怪林春——”說到這,慌忙又轉過話頭——“我既要學前人躬耕南畝,農家活計自然都要一一嚐試。除了體會民生疾苦、關注農作經濟,在山間采摘果實也別有意趣。我當然想去了。”


    杜鵑很滿意他的回答,一心盤算如何讓他恢複記憶。


    可她的做法卻招致家人極大反應。


    晌午,黃元才往灶洞後一坐,還沒摸著火鉗,黃雀兒就趕來推他,“你在這幹什麽?快走!看落一頭灰。”


    杜鵑忙說就讓他試試吧,也算鍛煉。


    黃雀兒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妹妹問:“鍛煉?煮飯!不讀書了,不教書了?將來他煮飯,他媳婦幹什麽?”


    說到這,想起什麽來,更疑惑地看杜鵑。


    杜鵑隻得解釋說黃元隻是想試試好玩的。


    黃元也趕緊點頭,說他見姐妹們辛苦,就想試試,不是真要學煮飯。


    黃雀兒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麽!誰家不是這樣。你看你的書去,別在這添亂了。有教你的工夫,我們早把飯煮好了。”


    杜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黃元走了出去。


    傍晚,黃元下學後,學人用大掃帚掃院子。


    才掃了一下,黃老實扛著鋤頭從院外進來,見狀忙將鋤頭往他手上一塞,叫拿去廊下靠著,自己接過大掃帚就劃拉開了。


    連續被阻攔,杜鵑不死心,依舊偷空指使黃元幹這幹那。


    這情形被馮氏發覺了,板臉問她想幹什麽,又說你弟弟教書也掙錢的,又沒吃白飯叫人養著。


    杜鵑無法,隻好說想幫弟弟記起一些事。


    說這話的時候,她不敢看馮氏,生恐她追根究底。


    然馮氏並沒有追根究底,卻道:“做這些就想起來了?我瞧你不如多去娘娘廟燒兩柱香,燒幾個菜上供,比這管用多呢。杜鵑,你太不誠心了!有事求魚娘娘,就該早晚去磕頭燒香。魚娘娘好久都沒找你了吧?”


    杜鵑愕然瞪大眼睛——


    感情娘以為,魚娘娘經常拜訪她呢!


    她再也不想編了,遂頹然放棄要黃元幹活的想法。


    可是,要他做事不成,上山還是可以的。


    因為他喜歡上山,常借故跟人去山上,四處觀望。


    為了上山,黃元將教學安排錯開:讓學生們學一日,再鞏固練習一日。反正他們自己家裏也忙,也常告假,他這樣安排正合他們心意。


    這日一早,杜鵑姊妹三個一齊出動,帶黃元進山。


    黃小寶也去了——他本來在大伯家做木工的,因聽黃元他們商議得熱鬧,心癢癢的,也要歇一天,跟他們一塊上山去打獵采山貨。黃老爹等人生怕黃元出事,也讓他跟著去,好照應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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