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也沒指望他回答,自己笑道:“你當然好。你天天看見她,幫她做東西,不知多喜歡,就算她將來不會嫁給你,你也心甘情願。可是春生,我瞧了難過。我瞧見你這樣好難過!”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林春一縱身,攀到院牆上坐著,雙腿耷拉下來,手撐在牆頭,仰麵看青灰色的天空,輕聲道:“別難過。”


    槐花不敢相信地仰麵看他,驚喜顫抖。


    她往牆邊走了一步,哀傷道:“叫我不難過,怎麽行呢!我……我天天想你。春生,我心裏好苦。”


    林春歎道:“對不起槐花,我也沒法子。你知道,我從小就喜歡杜鵑。你是個好女娃,又好看又斯文,別死心眼隻盯著我,比我好的男娃多的是,也有許多人喜歡你呢。”


    槐花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對自己說話,又喜又悲,哭道:“春生,明明是你死心眼。杜鵑喜歡黃元,你怎麽做都是白操心。你為什麽看不清?我才是真喜歡你的!”


    林春低頭,慍怒道:“瞎說!黃元都有昝姑娘了。”


    槐花道:“那有什麽用?他許了杜鵑做妻,她遲早要回頭的。”


    林春固執道:“杜鵑都搬出來了,怎麽還會回去呢!”


    槐花急了,道:“她不想跟昝姑娘住一個屋簷底下,所以才搬出去的,也是為了給她點厲害瞧瞧,還能讓黃元心疼心急。林春,你太不懂女娃心思了!杜鵑是軟弱的人嗎?她那麽喜歡黃元,昝姑娘來了,她能這麽容易讓她麽?那太沒出息了,杜鵑不會的。她遲早要做黃元正妻的,就等黃家人去求。”


    林春陡然攥緊拳頭——是這樣嗎?


    他幾乎要相信了。


    可他嘴裏卻道:“我不信!”


    槐花聽了很難受,同時也信心倍增——


    是不是說得他信了,就能令他放棄杜鵑呢?


    “你就看她搬出來了黃家人怎麽樣吧:黃元又急又傷心就不用說了,聽說黃嬸子都不願理昝姑娘了呢,雀兒姐姐和黃鸝也傷心,還被人罵,說為了一個外人趕自家姐妹走……反正杜鵑讓昝姑娘很不好過了。就算巡撫的女兒又怎麽樣?私奔來的,一樣比不過她。杜鵑又勝了一回呢。……”


    槐花說得有理有據,林春渾身卻繃緊了。


    他憤怒地說道:“槐花你瞎說什麽!杜鵑都叫昝姑娘氣得跑出來了,你還這樣說她!她哪回勝了?我就看見她傷心了。昝姑娘來了,她一直倒黴。你還說她又勝了一回!”


    說著他一震,疑惑地問道:“怎麽說她‘又’勝了一回?她什麽時候還贏了?”


    槐花歎氣道:“春生,我說什麽你都不信的。”


    林春道:“你還沒說,怎知道我不信?”


    槐花苦笑道:“你自己不曉得想?其實你肯定想過的,就是不肯信,我又何必再多說,再多說我就不是好人了。”


    林春搖頭道:“我想不出。杜鵑那幾天可難過了。”


    槐花見他如此固執,無法可想。


    她傷感地說道:“你這樣對她,我都明白,因為我也跟你一樣。我天天想法子見你,你隻惦記杜鵑,我便也跟著留心杜鵑。可惜的很,我看見了的,你卻看不見。”


    林春追問道:“我沒看見什麽?”


    槐花望著黑沉沉的田野,道:“說了你也不信,還問幹什麽。林春,我就是心疼你。你可知道?我先覺得昝姑娘私奔真丟人,後來我就不這樣想了。我也想跟她一樣私奔一回,就是你不稀罕……”


    說著低聲哭泣,哭聲在霜意深重的秋夜格外淒涼。


    林春默默地坐在牆頭不語,似一尊雕像。


    槐花哭了一會,自己歇住了。


    她擦幹眼淚,輕聲問道:“你們找出來是誰弄的那石板,害昝姑娘掉水裏的嗎?”


    林春身子定住,隨意道:“沒有。”


    槐花幽幽道:“你那麽聰明,怎麽就想不出呢。”


    林春道:“不是想不出,是根本沒人害她。我們猜肯定是哪個淘氣的娃捉弄人,見壞了事,就不敢認了。要不然,害她一下,不過就換一套衣裳,也不少塊肉,費這心思幹什麽。”


    槐花滿心淒苦,不知該怪他心智擁塞,還是眼明心亮。


    她無力道:“那麽明顯的事,你都這樣想,有什麽法子!”


    林春疑惑道:“怎麽明顯了?”


    槐花就不吱聲了。


    林春不悅道:“你不是也懷疑杜鵑做的吧?”


    槐花忽然很憤怒,脫口道:“就是她!”


    林春喝道:“你胡說!”


    槐花堅定道:“我親眼看見的,怎麽是胡說?”


    林春又沉默了,似乎不敢相信。


    隻是,槐花感覺有些不對:牆上的人似乎被冷凍了,寒氣驟降,連她也覺得冷。


    他生氣了吧?


    聽說是杜鵑做的,忍無可忍了。


    她暗暗歡喜。


    “這事我對誰都沒說。可是你……算了,我說了你也未必信。可你也不想想,除了她還能有誰?就像你說的,害昝姑娘掉水裏,她也不能少塊肉,旁人是不會做這事的。她就不同了,要是為了爭風吃醋呢?要是為了教訓她呢?要是為了警告她呢?要是為了撒氣呢?……”


    她仿佛不願提那個名字,隻用“她”字代替,又稱昝水煙“她”,她相信林春能聽明白分清楚的。


    林春徐徐吐出一口氣,盡量使自己說話聽起來沒那麽激動,“我那會兒一直盯著杜鵑的,我沒看見她挪石板。你什麽時候看見的?”


    槐花呆了一呆,問道:“你什麽時候盯的她?她根本就沒挪石板,你哪能看得見。”


    林春急忙問道:“沒挪石板?那是怎麽回事?”


    槐花道:“她把石子兒塞到石頭下麵,石板就滑下去了。”


    林春便沉默下來,似在思考這可能性。


    槐花又解釋道:“我和二丫本來在溝那頭的,逮了魚和泥鰍就送到中間大桶裏養著,不然容易死了。我有回跑過來送魚的時候,看見杜鵑往石板下麵塞石頭,我以為她和桂香鬧著玩,就沒在意。後來昝姑娘出來就掉水裏了。”


    林春悶聲問道:“你當時怎沒說?”


    槐花道:“我當時也沒想明白。後來想過來了,我也不想說。我跟杜鵑那麽好,再說昝姑娘也沒什麽事,杜鵑氣得那樣,就教訓她一下子又怎麽樣!這是她,心軟的很,要換個心狠的,還不曉得怎麽欺負呢。我當然不說了。”


    林春輕輕地問:“那你怎麽又說了呢?”


    極輕柔的聲音,仿佛怕驚了夜的寧靜。


    槐花聽著那變聲得漸趨於渾厚的嗓音,是那麽溫柔迷人,心醉神癡,不自覺又往牆邊靠近一步。


    她伸手輕觸他的衣褲,低聲道:“這不是跟你說麽。對旁人我一個字都沒說。春生,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告訴你,是想要你明白:杜鵑舍不得黃元,她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林春道:“我還是不信。桂香一直跟杜鵑在一塊,她說沒看見杜鵑弄鬼。桂香性子直,不會扯謊的。”


    槐花心一顫,道:“你是說我扯謊?塞石頭好快的,桂香要是沒看見呢,我也是不留心才看見的。”


    林春便又沉默了。


    寒氣似乎更重了,一陣微風吹來,陰冷透骨。


    槐花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算了,當我沒說。”


    林春依然沉默,甚至凝滯不動,不知道的,當牆上沒人呢。槐花得不到回應,也無言。整座廟宇便沉寂了,細聽前方有水聲傳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古村人都睡一覺醒來了。就在槐花以為牆上人信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道:“杜鵑不會做這事!”


    聲音很堅定。


    槐花忍無可忍道:“我親眼看見的,還能錯?”


    林春又重複道:“杜鵑不會做這事!”


    槐花傷心道:“你就不信吧!”


    林春道:“我當然不信!”


    槐花賭氣道:“你願意這樣自欺欺人,什麽時候醒?”


    林春低頭,認真對她道:“杜鵑不會做這事!她也不會嫁給黃元!你不會明白她的。她跟你們都不一樣。”


    槐花身子陡然僵硬,渾身冰冷。


    可不就是不一樣麽:黃元都許了她做正妻了,她還不答應;昝水煙一個豪門貴族的女兒,隻能當小妾,她還不滿足,真不知她怎麽想的。


    這樣的女人應該被天打雷劈,因為她太不惜福!


    槐花悲憤萬分,望著牆頭上那個少年,又愛又恨又痛。


    她顫聲問道:“這是她告訴你的?她答應嫁你了?”


    林春沉默了會,才道:“沒有。可我就知道她。”


    槐花嫉妒到窒息,淚水不斷滾落,慘笑道:“你真癡心得可憐!她都這樣了還不答應嫁你,你還在做夢。你幫她蓋屋,幫她製家用,到頭來一場空,你圖的什麽?”


    林春道:“不管我圖什麽,槐花,我都不會娶你的!有沒有杜鵑,我都不會娶你的!”


    說著一側身,將雙腿繞過牆頭,轉向牆裏。


    槐花搶上去抓他,卻夠不著,哭道:“你就這麽無情?”


    林春反問道:“黃小寶也喜歡你,你怎不嫁他?”


    說完輕輕一跳,跳進院去了。


    槐花呆呆地站不穩,瑟縮著蹲在牆根。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站起來,艱難地挪動腳步,往村路上走去。一邊走,一邊想:“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我一定要讓你後悔!”(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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