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辦學的時期,一年上頭難得回幾次家的。父親唱戲時,回家的次數相對辦學還多一點。而父親當農業技術指導時,回家的次數更多一點。而自從開始辦學校,父親真是一年上頭著不了幾次家。母親與父親的團聚好時光唯在父親當農業技術員的那兩年。可惜父親病了一場,命運之神徹底改變,由農到知了。更是沒得時間顧家。


    母親很孤寂的。家裏孩子多,地裏的活兒多,母親看著就心煩。心煩總得找一個發泄口,於是母親就染上罵人的壞習慣。


    每天清晨太陽出來一竹竿高時,母親要出門幹活,孩子們要上學,家裏雞飛狗跳的要吃要喝,沒有得個人照看打理。家裏家外大事小事,也沒得個人幫忙,想起來心煩,開罵。


    母親晚上幹活回來,門上一把鎖,家裏冷火秋煙,沒有燈光亮,沒有飯菜香,大黑天的雞們不進雞籠,歇在灶門口,渣窩裏,拉得滿廚房都是雞屎,看著屬實心煩。狗倒是守在大門口,見著人就汪汪汪的叫得可是厭煩。大門呢早晨打開的晚上也沒得個人關。孩子們呢,東一個西一個的還沒得一個回家。母親一個人,冷清而疲憊,開罵。要不呢,就門彎裏灶背口都藏著孩子,東一個西一個的更煩。母親一個人忙前忙後的忙不過來,開罵。


    母親一開口罵,輕則:“你們這些砍腦殼的們,大砍腦殼的小砍腦殼的,一個都沒回來,走人瘟死光了!”


    其實,母親希望一回家就看見家裏亮嘩了,飯菜都備好了,家裏的孩子們都回家了,在家等著她,多溫馨。隻是母親的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得到滿足。


    母親一開口罵,重則:“我前生做了什麽孽,今生要來受你們的罪,養了你們這麽多不爭氣的化生仔,討債鬼,怎麽不早早死掉啊!”罵的可嚇人。


    因為鄉下罵“化生子”“討債鬼”這樣的詞很忌諱。但母親卻毫不忌諱,把那詞兒當歌唱,罵得全隊人都聽見。母親這樣罵我們,也為著祖母的重男輕女,罵給祖母聽見,給祖母好看。


    母親年輕時學過幾天大戲,知道怎樣發揮她的聲音。母親的聲音挺特殊,音域寬廣,聲量高昂。一聲聲唱戲,是柔美而驚人的。而後,母親這般柔美而驚人的嗓音,不用學唱大戲,專門用來罵我們。


    隊裏人常笑說:“你們的母親罵人像唱歌,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全隊人都有福,一大早起床就聽歌……嗬嗬嗬……”


    人卻不知,母親一個悶鼓佬,身材嬌小,罵起人來為何那樣的熱烈,動聽?簡直是在進行一件優美的運動。開始聽見都十分驚詫,時間久了,聽習慣了,便不再驚詫,隻當尋常。


    因為母親隻要開罵,就不得住嘴,如打開沒關的水龍頭,多則半天,少則兩三個小時,可是泛濫。母親把罵人當做了一項日常運動!在家幹活不住口,去了田間幹活還不住口。母親的罵人時間是連貫的,罵人的內容也是連貫的,母親從你的祖宗第一代罵起,罵到你的祖宗第三代,最多不過罵到你的祖宗第五代。至於什麽通你屋裏的祖宗十八代,是不切實的。因為鄉下出了五戶,就不算親戚了,罵了也沒用。母親的罵人,實際得很,從不罵偏,也不罵空!


    用鄉親們的話說是,你們的母親罵人像說書,仔細聽,內容精彩得很。


    用小姑的話說是,“螺絲轉頂”地罵上去,從不出錯。罵得陳家的祖宗三代,裏裏外外的人個個是心服口服,自認倒黴,怎麽就攤上了這樣一個會罵人的後人,從不罵漏,罵偏,人人有份。


    母親一開口罵就是:“我前世的該你們陳噶屋裏的,這世來還你們的,還了老的還少的,還了少的還小的,還了小的還大的,今生今世還不完的;我就是該你們陳噶屋裏,還了這世還要還來世的,來世還了還不完還落世的,我日你們陳噶屋裏的祖宗十八代……”還是要罵到祖宗十八代,因為母親內心的憤怒,祖宗三代根本不夠罵。


    如此雲雲,因果關係十分複雜。罵得姐們聽不懂,真如螺絲轉頂的轉得暈暈乎乎。母親罵人就像一本書,她自曉得罵到了哪裏,翻到了哪頁,裏麵還有什麽內容?可大家聽罵的,卻不曉得。


    母親這樣不厭其煩地,繞口令般地抑揚頓挫地罵。我覺得有趣,仔細聽,聽得很認真,隻是聽不懂。母親的前世今生來世落世對小小的我來說,太深奧了。把我的頭都世暈了!


    現在回憶起來,才有些知道,母親的那種罵法,是針對祖母與小姑四叔他們一家人的。因為父母雖與祖母分家了,還要管著三叔四叔讀書,管著祖母小姑的生活,管著陳千歲吃藥打針。自己的孩子一日日長大,開支用度都不夠,不寬裕,甚至拮據,哪還有錢去管祖母一家人?再說,父親一直在外工作,少有回家,家裏田間就母親一個人,又沒個人打把下手,體力上勞累,精神上孤寂,心中當是一個煩,要罵人發泄,情有可原。


    一往聽到母親這樣高亢高級的叫罵,祖母不會無動於衷,袖手旁觀。連忙打發小姑摸黑過來跟母親幫忙,安頓好我們,幫母親燒夜飯火,收拾整潔完畢了,才回家。時有祖母自己也會趕過來,幫著母親做晚飯給我們吃。吃過之後,收洗完畢,早已是星空燦爛!故河口的夜空明淨而高遠,星星似乎在極為遙遠的另一個天空閃爍。


    而在此前一刻,故河口村下的某戶農家裏,暗黃的燈光下,廚房裏草木燃燒的清香溢滿了。祖母與母親以灶為中心,一前一後的燒火做著飯菜。


    祖母邊幫忙灶裏添柴,邊對母親說:“秋香,養幾個孩子不容易,幹嗎要罵化生子,討債鬼一個個早死呢,這樣罵對孩子不好!”


    母親一聽,剛住下的口又開罵了:“你們這些砍腦殼的剁八塊的,早死一個我省心一個,一個個都死光我才安心……”然後還停住了,再接著罵:“我通你們陳噶屋裏的祖宗三代,我前生做了什麽孽,生了你們這些討債鬼,化生子……”還就是要罵化生子,討債鬼。


    罵得全家人心驚肉跳的,不敢多言。罵得祖母一邊嘀嘀咕咕的說母親不講道理,罵人就罵人幹嗎要在灶門口罵,得罪了司雲神多不好。但祖母也不敢多言,飯不幫做完,扔下柴,生氣地跑回自己家了。用行動反擊母親的罵人。小姑也不知什麽回家了。留著姐們在廚房邊吃飯邊聽母親罵人。罵得天上的星星都一跳一跳的嚇得躲進雲層裏。罵道三更半夜雞打鳴,才收手睡覺。


    母親就是喜歡罵人,姐們挨罵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征兆,和可避免。母親罵人從不間斷,一天不罵希奇。姐們無論怎樣的溫馴聽話,也免不了挨罵的命運。父親時有回家來,也未能幸免。母親總把父親連著我們一起罵。罵的話無非是:“你們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讀那麽多書,當大官去,就老娘一個人該死,跟你們做牛做馬,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供你們裝屍衣……”


    母親罵人句句驚險,聽得人心驚膽顫。要知道裝屍衣是什麽,是人死了才穿的衣服。鄉裏老人才有裝屍衣,哪個孩子青年男子會有裝屍衣?母親罵人的語言真是稀奇古怪,新奇百出,嚇死人。深得祖母的忌諱。


    鹿女私下對我說:“香蘋妹子,你信不信,母親肯定上過大學……”


    我奇怪,母親確讀過幾天夜校,但絕對肯定沒上過大學,要知道那時的大學生簡直就是世間奇缺物,大城市裏一年看出不出幾個,而鹿女這樣說母親是什麽意思呢?母親當真上過大學?又是什麽大學?母親果真上了大學,也就不用田間幹活了。


    鹿女繼續說:“香蘋妹子,你看,母親罵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條理清晰,像背書,母親肯定上過罵人學院啊……嗬嗬嗬……”


    “罵人學院?嗬嗬嗬,倒是新鮮!”


    鹿女說母親上過罵人大學?你們信不信?這世間果真有罵人大學嗎?那麽,母親的罵法真是有據可循,要不,隻能說母親是個罵人天才,無師自通。


    我覺得鹿女說得搞笑,忍不住大笑。鹿女也為自己的奇想好笑。兩姐妹偷著笑翻了天。不知道母親為何會染上罵人的癮。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點皮毛,母親是心底的憤怒達到了極點,才語不擇言地罵人的。但姐妹們並沒因為母親那樣的罵,而真有些不好起來。倒還增強了生命力,個個生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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