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真不喜歡去四嬸子的娘家,沒得個娘親,也沒得個哥嫂疼,去了飯也難得吃上一頓。每次去,還留著一半聾子嶽父,拉著他的手,叫他去到四嬸子的哥嫂麵前幫他尋理,主持公道,天下哪有不管父母的兒子媳婦孫伢。


    因為四嬸子的哥嫂都不管他,不給他飯吃,他收荒貨買得的錢,也不給他用。在四叔的聾子嶽父的心裏,早把四叔當作了自己唯一的親人,的確,他是他唯一的女婿,他的女兒是他的女人,他是他的半個兒子……


    每每想起這些,四叔心裏就起伏不平,自感責任重大,卻又無力承擔。


    若沒有這些,四叔與四嬸子的生活或是單純快樂的,但有了這些,於四嬸子就是永久的傷痛,她會因此低人一等,祖母也會因此更覺得她可欺淩,或並沒有誰想欺淩她,而她自己首先將自己欺淩了。本來送竹米就是女人家的事,四叔一大老爺們不去,真沒什麽大不了。


    若祖母不在一旁叨叨,或許四叔停渡,同意四嬸子的想法一起去了,四嬸子與四叔就不會相罵,也就好好的回了娘家,歡心地去吃竹米酒。再或者,四叔跟四嬸子說幾句好聽的,四嬸子也就一個人回娘家去了。但有祖母在一旁神神道道,兩口子說著說著就吵起來。吵架免不了罵人,四嬸子一罵人祖母就喊打,因為她總是罵他的母親怎樣怎樣的。他的母親許七友友打卦就站在他身邊呢,還得了?


    四叔耐不住,並沒打四嬸子,而是將她提到江邊的一籃子雞蛋打碎了。四嬸子看見被打碎一地的雞蛋,心都碎了。還因前夜,四叔並沒有回家過夜,又不知道可是與四媛在船上鬼混?明明曉得今兒要去娘家吃竹米酒,還答應跟二叔代班,起早弄渡船。明明知道自己提著一籃子雞蛋去娘家吃竹米酒,偏要將之打碎。一籃子雞蛋被打碎,怎好去吃竹米酒,一忽兒去哪弄這些雞蛋?這一籃子雞蛋,四嬸子從正月初一就攢起,攢了好些日子,沒舍得吃一個,都打碎了,心也打碎了,還有何臉麵回娘家……


    四嬸子越想越氣,丟下小堂弟乖乖在江邊,哭著跑回家去。祖母抱著乖乖跟在後麵跑,四叔並沒有回家來,還在江邊弄渡船。


    彭地一聲,四嬸子一跑到家,就將房門關死了,沒再出來。


    祖母在四嬸子房門口喊叫了會,貌似聽見房間撲騰一聲響,什麽跌倒了。祖母心裏也撲咚一下慌了。天,天啊!祖母順門縫一瞄,又不見劉妖兒的人,心底屬實急。忙從自己房間拿來一把剪子,哢嚓哢嚓地撬開四嬸子的房門,隻見四嬸子口吐白沫,倒在房門口嗎,四嬸子已吞掉了半瓶農藥,難道四嬸子早有準備,把農藥藏在自己房間裏?


    祖母一時嚇掉了魂,呼天搶地地嚎哭起來。邊嚎哭邊喊救命,救命啊,我幺兒媳吞了農藥呢……


    春春剛從堤上玩了回來,見著這一幕,嚇得哭起來,圍著四嬸子叫:“四舅媽四舅媽四舅媽,你咋地了?”隻是她的四舅媽再也沒力氣理她。


    祖母慌腳手忙地焦急地在門前邊嚎哭邊大聲地叫呼:“鄉親們來幫忙啊!我的幺媳婦吞藥了呢,吞藥了呢,天啊,天啊,怎麽得了?”


    鄉親們聽到祖母撕心裂肺的叫呼,趕忙從家裏跑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四嬸子放在門板上,抬著飛也似的往村部醫院跑。


    春春嚇得藏在祖母屋山頭的樹林裏,望著她的四舅媽躺在門板上,臉色煞白煞白地被人抬去了醫院,她不知道她和藹可親的四舅媽乍地了,為何蒼白著臉,緊閉著眼,流著淚,頭發濕漉漉的全是淚水。她從沒看見一個人流那麽多淚,從沒看見一個人那麽的悲傷,盡管那時她還不大懂得什麽為悲傷。


    看見四嬸子被人抬著走了,春春就從樹林子裏風一樣地跑出來,拚命地跑,跑到堤上告訴每個人,說她的四舅媽不知怎的被人放在門板上給抬走了。


    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撒腿就往四叔家跑,路上碰見四嬸子躺在門板上被人抬著,也不知道四嬸子怎麽了,飛快地跑到渡船碼頭去找四叔。


    四叔正在船上解船繩,拋錨,拿著搖把準備開渡。看見孩子們慌慌張張地跑來河邊,便知事兒不妙,連忙收攏船繩,將船靠到邊岸,問詢孩子們啥事兒跑的這麽急?孩子們都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清。


    當四叔得知孩子們的四嬸子被人放在門板上給抬走了。啪地一下將搖把丟進船艙,拚命地跑,邊跑邊嘶啞地喊:“這個傻劉妖,傻婦人,什麽不好喝,幹嗎要喝哪個?”


    孩子們不知四嬸子到底喝了什麽,怎會那個樣子?但從四叔撕心破肺的叫聲中,孩子們得知四嬸子喝的決不是什麽好東西,孩子們同四叔一起跑到醫院,隻見一群人圍著四嬸子,將一桶又一桶的水灌進四嬸子的肚子裏。


    冬天冷的,四嬸子灌了那麽多水,能活嗎?


    孩子們哭嚷,不要給我四嬸子灌冰水,不要灌了呢,會撐死會凍死呢。


    隻是大人們總不聽,隻管那樣灌。(那時鄉下喝農藥的婦人,都是這樣救治的,醫療條件差,灌水將肚子的藥水回流出來。)


    堂弟建哭著喊:“你們不要灌了,水是冷的,你們不要罐死我的四嬸子呢,不要灌了呢。”


    四叔哭著說:“水是冷的,你四嬸子的心也是冷的……”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嚎然大哭!


    聽見四叔的哭聲,四嬸子似乎睜開了眼睛,四周尋望。四叔在四嬸子的身後托著四嬸子的背,不讓四嬸子望見他,但四嬸子聽見了四叔的聲音,總想回過頭來看他,她想看這雙托著她進入天國的手,可是她男人的手?


    慢慢的,四嬸子的眼角,流出一行行淚水,慢慢的,四嬸子的身子不動了,但還是極想回過頭去看四叔最後一眼!隻是四叔托著她的背,低著頭,不讓她回過頭去看到他。四嬸子沒有看四叔最後一眼,四叔也不忍看四嬸子最後一眼,扭過頭去……聽到四叔的哭聲,四嬸子深深地歎了口氣,去了。那聲長歎裏,似有言不盡的酸楚。


    雨停,太陽出來,才知時節是早春二月,並非十月。四嬸子屋山頭的樹林裏,野草發芽了,一根根鑽出地麵,生機勃勃,而四嬸子卻永遠離開了人世,離開了我們,死時二十四歲。


    (後來。四嬸子跟四叔報夢說自己並不想死,不想害四叔與孩子,自己吞下的那瓶農藥真不是自己藏在房間裏的,而是隔鄰家肖梁棟吞藥死去的老婆給她的。她本不想喝,是梁棟吞藥死去的老婆硬灌進她的嘴巴裏,她在房間呼救,隻是沒人來救她。


    四嬸子還報夢說,肖家的大幺姑與肖梁棟的老婆搶那瓶農藥搶得打架,肖家大幺姑不叫她喝想救她,肖梁棟的老婆硬叫她喝,她們兩就搶了起來,最終肖梁棟的老婆力氣大,將藥灌進了她嘴裏……


    說起來屬實嚇人,難不成四嬸子被鬼找著了,早掉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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