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四嬸子,已是第二天黃昏,黃昏的夕陽照得故河口的堤坡一片清輝綠意,遼闊悠遠!


    孩子們,來吃團子啊……


    孩子們,那是草的靈魂複活了……


    孩子們,實說四嬸子很喜歡你們……


    四嬸子,我也很喜歡你呀……


    嗬嗬嗬……


    嗬嗬嗬……


    朦朧中,四嬸子打著馬燈籠的身影在堤上閃爍,四嬸子快活的說話聲與笑聲不斷回響在故河口的堤坡下,四嬸子並沒有死,而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久就會回家。搽了搽眼睛,才知眼前並非一片清輝的綠意,而是一片死的灰黃。


    四嬸子是在吞藥當天夜晚去世的。四嬸子死的那夜,天下起了雪,雪漫天飛舞,銀白了世界,就如某夜四嬸子的娘家人來故河口看望她時的大雪一樣。可雪夜的某戶農家再也沒有溫馨的親情流淌。一夜之間,雪下了一寸多厚,將塵世都掩埋。


    在白皚皚的大雪中,四嬸子的娘家人都來看四嬸子最後一麵,送四嬸子最後一程,四嬸子的堂哥,堂叔,堂嬸子,堂侄兒子侄女,來了一批又一批,隻是不見四嬸子的親哥親嫂,親侄兒親侄女來一個。


    四嬸子在娘家的輩分還是挺高的,她娘家的親侄兒都得了娃,他們都在給新生娃送竹米,還沒辦完喜事,這又下大雪,侄兒媳婦娘家的客人都被擱住了,要等客人走了,才能來。


    在白皚皚的大雪中,方圓幾十裏路的鄉親們,不畏嚴寒,踩著大雪,都來看四嬸子最後一眼,送四嬸子最後一程。這麽說吧,那時的故河口,誰家死了年輕的兒媳婦,都會來看熱鬧,道聽途說些新聞回去鸚鵡學舌,並非是要送死者最後一程。看熱鬧,無非是看不得好死的婦人的娘家人來取荊州鬧事唄。


    天鵝村二隊,有戶人家的兒媳婦吞藥死了,兒媳婦的娘家來了兩船人,硬是將個死者從地上扶起來,圍著做好的新房子四周拜,嚇得全隊人一年都不敢出門。那家的男人當是破敗了,一輩子沒從死鬼的陰影裏走出來,也沒再討個老婆成個家,沒生個娃留個後,屬實要不得。怎麽說婦人是自己尋短見死的,男人又犯了什麽法呢?


    一大早,鄰居三家左鄰右舍的都來四叔家幫忙,給祖母出主意。


    一個人說:“友打卦,你還是抱著你的兩個孫伢逃走,要不,你幺兒媳婦的娘家人來了,聽說你跟她吵了嘴,定饒不了你……”


    一個人說:“陳家老四,你抱著你的兩個兒子逃,要不,你老婆的娘家人來了,知道你在她死前打碎了一籃子雞蛋,搞婚外情,還不一拳打死你抵命,人死了不可複生,可活著的人還得活,要不,你的兩個兒子怎麽得大的?唉,冤枉了,劉妖兒多年輕啊,二十四歲,人生才開始啊……”


    確實,鄰村死了兒媳婦的人家,鬧得不可開交,鬧成了很大的悲劇。這黑壓壓的一批批冒雪來到四叔家的人,都是來看悲劇怎麽發生,不得好死的婦人的娘家人怎樣跟她出一口惡氣,鬧得婆家如何的雞飛狗跳。


    實說,故河口的這種風俗真不大好,要廢除,人家裏死了人,本來就是挺悲劇了,還容得他人幸災樂禍的看戲的不怕台高,唯恐天下不亂?四叔的兩個兒子可是四嬸子的嫡親血脈,四嬸子的娘家人不看尊麵看佛麵,當不會這般的鬧騰吧。


    四嬸子娘家的堂叔輩的親戚來了一大堆,拿的拿長篙,背的背背包,將個臉板得就跟塊冰似的,看樣子就沒想坐下來辦事,確實想鬧事,來者不善。怪得鄉親們接二連三地來給祖母與四叔遊說,做工作,叫他們抱著我的兩個堂弟逃走?這人處在悲劇中看不清形勢,這旁觀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四嬸子的娘家大哥大老劉在這個關鍵時刻來了。


    大老劉大哥一進屋,撲通一聲,就跪在了他妹子身邊,大聲痛哭:“妹啊,我唯一的妹啊,我親親的妹啊,是大哥對不住你妹啊,是大哥糊塗啊,是大哥不該啊,是大哥害死了你啊妹啊,是大哥沒照顧好你啊妹啊,那天你回娘家鬧離婚,我還打了你一巴掌,逼你回婆家,我死也悔不過來啊妹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我可憐的妹啊,沒過一天好日子啊我的親妹啊……”


    四嬸子的大哥一個七尺男兒,怎麽曉得哭個啥明晰的,就是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喊妹啊妹啊,根本哭不出成器的話!可人們聽去,還是聽出他哭得傷心欲絕,句句在理,都將看熱鬧的人哭得淚眼漣漣,跟著哭。不沾親不沾鄰的,也白白地哭了一場。四嬸子的娘家大哥四十多歲的壯漢,這般痛哭自己早死的妹,可是傷心心疼。


    四叔見四嬸子娘家大哥這般痛哭,一把抱住娘家大哥,再也忍不住嚎哭起來:“大哥啊,我恨啊恨她恨我入骨,恨她恨我一輩子還要把恨帶進土裏啊,你的親妹子劉妖兒這招狠狠啊,她兩腿一蹬可好,將我一輩子囚禁啊,大哥,劉妖兒你妹啊留下兩個兒子扔給我,自己去冥府享清閑狠啊,大哥你不看地下睡的,不看地上站的,隻看搖窩裏兩個小的,你的親外甥啊,小的還沒一歲就沒了親娘啊,嗚嗚嗚…”四叔一聲聲地數著大哭,大哥受到了悲劇氣氛的感染,倒止住哭聲,清醒了!


    “打批判是打不得的啊大哥,還有兩個嫡親的血脈啊大哥,劉妖兒,我的幺媳婦你這個短命鬼啊,我早說過你就是個討債鬼,我陳家哪裏對不住你啊,哪裏欠了你的沒還啊,留下兩個小兒,叫老娘咋整啊……”


    祖母一聲聲扯著四嬸子的娘家大哥的袖子,哭都哭不出來,隻是傷心地數落四嬸子走的不是,不該走。


    四嬸子的娘家人,就她大哥一個清白人,跪在四嬸子身邊哭。其他的人,四嬸子的堂哥堂嫂,堂侄兒侄女們,拿的拿長篙,背的背扁擔,尋的尋木棒,準備在四叔家大幹一場,不把四叔一棒打攤條不罷休,不把友打卦這個老母打死償命不放手的架勢。


    四嬸子年輕,不過二十四,走得實在突然,死得實在淒慘,在村醫務室巢命都巢了四五個小時,壓根地四叔就不讓她看他最後一眼,哪個親人曉得了不氣憤。


    父親在外工作得了信,那個急得猴似的從單位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一見四叔家一團糟,也是忍不住抱著他幺弟弟黯然淚下。父親心中後悔啊,不知是後悔沒讓祖母與四嬸子分開過,還是後悔沒讓四叔跟四嬸子離婚?


    這不,一忽兒,四嬸子身邊哭聲震天,四叔家的屋頂都震穿了,哭聲從瓦縫傳到潔白的雪地,一片冰寒。哭過一陣後,兩邊的大哥情緒都穩定了許多。


    隻見四嬸子的娘家親戚裏頭,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出來,喝住那些年輕氣盛的堂哥堂嫂堂弟,表兄表嫂子們放下手中的家夥,對著四嬸子的娘家大哥喊:“劉老大,你起身,你盡在你妹身邊哭個啥?你起身安頓下你的弟兄姊妹,陳府上啊我來過一次,你妹啊是陳府上的兒媳婦,誰願得自家府上的人死?你妹啊不該啊,不該上有老下有小,就舍去了,不該不該屬實不該,害了陳家老四一輩子!你們還鬧得起勁還在理?不看地下的,不看地上的,就看搖窩裏兩個小的,他們都是我侄女劉妖兒的嫡親血脈啊,我的幺姑啊你堂叔來看你了啊,我的幺丫頭啊,我悔不該迷信一次,給你治一治的啊……”


    友打卦一聽,渾身一個機靈,拍了一個巴掌,如夢方醒:“這是何方高人?難道也知道她兒媳婦劉妖兒是個短命鬼,需要治一治?”


    祖母友打卦這才連忙起身,抬眼一看,原來這老男人就是一年前,雪夜裏帶著一幫親戚來祖母家看望四嬸子的堂叔。


    “堂叔啊,我幺媳婦劉妖兒命苦啊……我命苦啊…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堂叔我的堂親家啊……”隻見祖母披頭散發,瘦骨嶙峋,一夜之間,蒼老成了一個即將入土的老婆子,再也看不見從前友打卦的半點威風。祖母拉著四嬸子娘家的堂叔的袖子,伏在地上,守著四嬸子,一聲聲地痛哭!


    堂叔聽過祖母的哭聲,連忙起身,扶起祖母友打卦說:“親家母的賢惠度量我見過,我雪夜來訪親家母,就想對親家母說說我這個侄女脾氣剛烈啊,親家母要開導擔當點,怕是她不得天年好死啊,隻是沒說出口,我的親家母啊怪不得你,你說那夜我為何帶著一群親戚來看我家侄女啊,是她掉了魂,半夜跟我報夢要我來她家一趟,將她的魂帶回來,要不她活不長了……她丟魂了,尋不著家了,將魂丟在我家門前的樹蔭下,我那夜給她帶回家啊,怎麽怎麽,唉嗚嗚嗚……”


    堂叔也忍不住為自己早逝的堂侄女哭泣。


    說得看熱鬧的人,身子一陣陣發冷發緊,敢情四嬸子的魂一年前就掉了?


    說得祖母渾身一顫一驚的,對著堂叔又是一陣好哭,一聲聲地哭給堂叔聽:“我幺媳婦劉妖兒的娘家裏還有堂叔這個清白人啊,我友打卦實在冤啊,我是說我幺媳婦怎麽就想不開,日子都這麽過來的啊,吵架相罵也不是今兒明兒發生的,怎麽這次就……原是掉了魂啊……”


    這邊祖母友打卦跟四嬸子娘家的堂叔一句長一句短的邊哭邊說。那邊父親與四嬸子娘家大哥兩起身來,在一張小桌上喝悶酒,一杯來一杯去的眼睛與臉都通紅,不知是淚流還是酒醉的,商量怎麽操辦四嬸子下葬的事……千萬得穩住,不能亂,亂來!


    想看熱鬧的人沒看見熱鬧,還看到這樣的場景,兩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淒慘,陪著哭了一場又一場,就此天黑地陸陸續續散去。


    遲日清晨,四嬸子就被隊裏的八大精鋼抬到故河口的陰子山埋了。


    四嬸子下葬一結束,雪就停,太陽出來。四嬸子屋山頭的樹林裏,樹木發芽返青,野草野花也齊齊地生根發芽返青開花,一片春來的生機勃勃,可四嬸子卻死了,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四嬸子的墓碑上刻著兩行字:故顯考,陳氏孝男陳章勇糟糠之妻劉氏,享年二十四歲,逝世於公元紀年一九八五年春,兒子陳奇,陳乖。


    那時我的兩個堂弟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還差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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