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特別交代下,二嬸子砌新屋的兩年前,我家的新房子就砌好了。四大間加間廂房。我家新房子開工時,鄉親們都來對父親說:“章藍,你生的都是些女兒,今後都要出嫁住婆家,做別人家的兒媳婦,你做那麽大的房子幹嗎?”


    可父親說,家裏人多,做大房子都住一屋,這樣才是家大口闊,大家之家。


    父親開始砌屋時,手裏隻有二百塊錢,那時砌一棟熟牆屋得上三四千塊。父親用兩百塊的定金買下隊裏的隊屋,拆了兩萬多塊磚。然後從熊美光的窯廠賒來一萬磚!三萬磚到位,我家新房子就開始砌起來!買隊屋是兩千塊錢,父親就付了兩百塊定金,一千八賒著呢。


    隊裏人都沒有意見,本來隊屋就是李歌滿跟大家做的,從前合作社,每天出工安排都得到隊裏門口集合,開會也得隊屋裏,確實隊屋在那時不可或缺。時間一長,隊屋就成了公家的共有財產。這不分田到戶,搞單幹,每家每戶各種各的田,各管各家的事,隊屋再也用不著,退出了曆史舞台。空在那裏多年,跟李歌滿買來的輾磨盤一樣荒廢了。


    隊屋做得可是威武氣派,高高大大,四周田地圍繞,大家幹活累了,時有就去隊屋歇一會。所以分田到戶幾年之後,隊屋才開賣!多少有點舍不得。賣給誰呢?隊長專門找到父親,隻有父親這個要主,大家服氣,任賣給誰都不服氣。


    等砌到屋脊時,沒錢了,學校就送來一千塊錢。待再砌了幾日,上梁蓋瓦了,學校又送來一千塊。我家的新房毛坯就做好了。我家的大房子是當時村裏最大的,大三間正屋+小三間豬屋廁+一間拐角的廂房!是當初河口鄉數一數二的大房子。青磚紅磚相間,藍瓦,白牆,水泥地板。可是氣派極了。


    二叔每次來我家幫忙,望著父親若大的青磚藍瓦屋,總是感歎羨慕地說:“大哥,你真是呼風喚雨啊,想要麽子有麽子,新房子說起就起了,要是哪天我家砌房子,也有這麽多人幫,多好!。”


    父親聽了二叔話,笑而不言。


    二嬸子呢,就站在自家屋山頭,對著我家的新屋望,不發一言。敢情二嬸子還是清白人,沒像之前要將父親母親的房子霸為己有?時代不同了,她與大嫂都分家過了n年,要霸占大嫂的新房子,沒有這一來。也許從那時起,二嬸子就暗下決心要將渡船的錢霸為己有,做新房子唄。


    我家新房子的屋麵做起後,鄉親們都跑來看,從那眾多的大小房間走不出去了,大間小間的這樣一個門,那樣一個門,像穿梭羅。其實不過五間房而已。從前大房子的格局,堂屋在中間,房間在堂屋兩邊,一邊大小兩間。外搭廂房也有一間房。一棟大房子,大大小小七八間房,很是闊氣明亮。故河口第一家。


    鄉親們對著父親的大房子東串西串的好不容易串出來,望著天空,不斷感歎:“看,陳指導員養了七個仙女,就一個兒子,不知做那麽大房子幹嗎,往後女兒都嫁人了,大屋子不是要空著?”


    說這種話的鄉親們大致出於兩個心理,一真話,二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學校的老師們也抽空來看父親的新房子,都這樣說。


    那時人家砌新房子,親戚朋友都會去看,順便帶些煙酒送去。好給做房子的師傅小工用,算是對屋主人的一點支持。


    但在父親心中從未那樣想,父親一心一意隻想家大業大,發家致富,房子當不能小。父親沒想到他的女兒將來長大了要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他的家大業大的夢想不能現實。弟弟肯定往後不會住鄉下,這大房子將來注定空著。


    我家新房子到粉刷牆壁鋪地板時,父親弄不到一分錢了,想著讓大姐出出主意。大姐那時在前進市衛校讀書,衛校離大姑家近。改革開放後,大姑在前進農場種了幾十畝地,包了百畝漁場,還有幾十畝果園,收入好著呢。於是大姐就給大姑寫了一封家書,信中說,父親做房子挪用了學校的錢,急需還,否則工作將不保。


    大姑收到信,嚇死了,忙帶著八百塊錢趕回娘家來。


    大姑背著個爛麻袋,杵著一根木棍,站在小河教育組門口,問門房的人,說著父親的名字:“你們哪個曉得陳章藍住在哪間寢室?”


    教育組守門房的老頭望見大姑,看見她破破爛爛的樣子,直趕她走。雙手一揮的對大姑嚷嚷:“去去去,你個叫花子找我們副組長搞麽子?”


    大姑說:“我找陳章藍有事,我是他的大姐jia子。”


    門房老頭聽了,更是高聲的對大姑嚷嚷:“你個叫花子還不趕緊走,再不走我叫派出所,還冒充陳章藍的姐子,你曉得陳章藍是哪個?我們教育組的副組長,你這姐子要來,你弟陳章藍咋不知道,不通知我?”


    大姑便說:“我知道你為難,不敢輕易放我進去,陳章藍是你們教育組的副組長,我事先沒通知我弟弟我要來,現在天黑了,我才要找他跟我一起回家的。”


    門房老頭怎麽也不肯開門,不讓大姑進去。大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這時從夜色朦朧中,學校裏走出一個人,走到門房口,對著大姑左瞧瞧瞧瞧,似乎認得大姑,一再地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一會,才大驚失色道:“天,莫非您是大姐子……?”


    大姑見到此人,也異常高興,連連說:“是我,是我……我是大姐子!”


    祖父去世時,章莆叔見過大姑一麵。章莆叔與父親結拜兄弟,共同創辦了故河口五七中學,祖父去世還是章莆叔當都管,祖父的追悼詞也是章莆叔寫的。彼時,章莆叔已是小河口鎮教育組組長,父親是教育組副組長。當初故河口興辦中學的兩個年輕人,現在業已成了鎮上教育戰線的最高領導與骨幹力量。


    這夜色朦朧中從學校走出來的人,並非別人,正是章莆叔。


    章莆叔人短小精悍,氣質一貫都是斯文調理。可看見大姑,章莆叔顧不得斯文調理了,不僅喜得把手一拍,嘴裏大喊:“大姐子,你咋來了?大姐子,你咋來時不跟章藍說聲?大姐子,你咋地這個樣子,遇賊了?”


    章莆叔連忙把大姑讓進門房,叫守門房的老頭趕緊的去把父親叫出來。


    父親開始一下也沒認出大姑,也不知道大姑咋地哪個樣子。等進了父親寢室,大姑才把背上的爛麻袋往桌上一搭,對父親詭秘地笑著說;“不曉得我幹嘛這個樣子吧,麻袋裏裝了八百塊錢呢,怕被人盯著,才穿得叫花子一般…”


    (那時沒存折,更沒有銀行卡,有的是鈔票,都是現金桶在褲袋裏走。)


    父親聽了大姑話,好氣又好笑,說是大姑把小時候的那套都用上了,給大姑洗吧手臉,換了衣服,姐弟兩一起回家。父親的房子正等著錢搞粉刷。八百塊錢就把屋裏屋外粉刷得潔白平整,富麗堂皇的了。父親還請木匠做了兩套家具,打了幾口書櫃。我與鹿女分得到一個小小的書櫃與寫字台。


    父親的新屋竣工賀喜,大姑從前進農場專程趕回來喝喜酒!見到父親的新屋,大姑非常高興,笑得臉上一把褶子,大姑典型的國字臉,棱廓分明,一看就是個當家主事的女強人。大姑父老家有句調侃大姑一家人的話:大姑是掌權的地主,大姑父是做事的長工,表哥們是長工手下的狼崽子。大姑那時年歲不過四十幾,看去真的顯老,也是天長日久田間勞作的結果。但大姑笑容裏的精神氣卻是年輕。


    父親當然很高興,也一臉的笑容。父親看去還跟從前一樣,依舊穿著套藍色中山服,清秀麵容,玉樹臨風的身材,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氣度。父親永遠這般優雅,這股天生的文弱書卷氣確給他帶來無限的好運,以致人生巔峰。


    我與姐妹們更高興,穿戴齊整,頭發辮得一展平長。熱烈歡迎大姑的到來。吃過喜酒之後,父親還留大姑在家小住幾天才回去!那可是大姑頭破天荒的第一次小住娘家!


    那段時間,我每天放學回家,就看見父親與母親在新廚房的飯桌旁端坐著,家裏飯菜早做好,隻等我與姐們回來吃。父親這麽早下班了?母親這麽早就從田間幹活回來了?種種跡象,顯得甚為奇怪。


    坐到桌子旁吃飯時,我發現一個更奇怪的事。父親與母親在新屋裏微笑的秘密地商議著什麽!等我們姐妹一抬頭,父親母親又打住,抿著嘴笑,並不向大家公布他們秘密商量的是何內容。也許商量如何讓我們在這個新家過得舒心快樂?


    我們在新家過得已經非常的舒心而快樂了,連祖母都羨慕。大姐二姐她們也各自分到了自己喜歡的家具。總之,新屋裏充滿了歡喜異常的氣息。大姐將昭君出塞的連環畫貼在房間潔白的牆壁上,每次我從夢中醒來,便見昭君在湖邊洗浴,那情形就如到了仙境一般。


    祖母每次從自家忤著拐杖來,見著我們的生活,就感歎:“我的孫伢們,你們可是幸福,比過去丁地主家的生活都好多了啊,過去即使大員外的千金小姐,也沒過過你們的這號生活啊。嗬嗬!”祖母開心得很,見我們過上了比過去員外家裏的千金小姐都好的生活,能不開心?


    祖母說得一點都沒錯,光隻那橘色的寫字台上插著的橘色雛菊,暗香飄蕩,迎著陽光,就知有多少快樂與幸福藏在這裏了。鹿女與我一往都將地板檫得泛光,坐在插滿雛菊的寫字台上寫字,誰也分享不了的幸福安寧。菜園裏不僅有橘子吃,更有花賞。父親在菜園裏種了兩壟黃楊苗,兩壟雛菊。一到秋天,滿園就開滿雛菊,紅的黃的紫色金色的都有。每每走在新屋那長長的後走廊,聞著滿園的果樹花香,聽著母親的呼喚,吹著院間徐徐吹來的清風,那種開闊真是無以言表。也許在父親心中,這才是他作為一個男兒家大口闊,家大業大的家。


    那時,父親每天總是早早就回了家,與三姐在菜園裏架結果樹,栽黃楊,種植花草。在父親心中,這園子是他養老的根基,老來的靠山。培育種植這些花花草草,發展庭院園林經濟,在父親看來是挺有前景的。老了不愁吃喝不愁沒事做,得老年癡呆。隻是這些果樹常青,花兒常開,果子年年結,而父親卻早早離開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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