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瀾的心情其實也十分微妙。


    他確實是喝多了,走路也確實不大穩,不過之前已經吐過一場、睡過一覺了,眼下酒勁在慢慢消退。


    隻是楚恕之說他喝得不分東南西北,他也就幹脆順水推舟,表現出一幅不分東南西北的模樣,假裝半睡半醒地靠在副駕駛上挺屍。


    沈巍人上樓接他,車卻特意留著沒熄火,以便保持著裏麵空調的溫度,趙雲瀾一上車就感覺到了。


    沈巍坐下來輕輕地推了推他:“醒醒,到你家再睡,外麵容易著涼。”


    趙雲瀾裝死給他看。


    於是他就聽見旁邊的人歎了口氣,沈巍見叫不醒他,隻好俯身給他係好安全帶,兩人之間近得叫趙雲瀾能聞到沈巍身上的味道,與身為斬魂使時帶來的寒冷不同,他身上有一股剛洗過的衣服留下的肥皂的味道——斬魂使剝落了他一層人鬼同懼的黑袍,裏麵的人卻是這樣幹淨柔軟。


    接著,沈巍又掏出一瓶礦泉水,倒進一個小杯子裏,杯子在他手裏晃了兩圈,原本冰涼的水頓時冒出了溫暖的白霧,他把杯口湊在趙雲瀾嘴邊:“多少喝一點。”


    趙雲瀾微微睜開眼,黑成一片的車裏仿佛隻有沈巍的眼睛裏有光,明亮得恰到好處,既不黯淡,又不灼人。


    趙雲瀾心裏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湊上去,就著沈巍的手喝完了這一杯水。然後沈巍從座位下麵找出一條毯子,嚴絲合縫地蓋在他身上,又調高了車載空調的溫度,這才平穩地把車開了出去。


    趙雲瀾閉著眼靠在車座上,心裏卻一直是清醒的……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在這樣寒冷的夜裏,有這樣溫暖的感覺了。


    從大雪山回來之後的這半個來月,他一直也沒有聯係過沈巍。


    可每天定時定點騷擾,以及隨時關注他喜歡的東西幾乎已經成了趙雲瀾的習慣,打破習慣必然是痛苦的,他不由得借著年底的由頭過得頹廢了些,然而縱然人是社會動物,過度的社交也會讓一個人疲憊。


    不是衣香鬢影,有時候就顯不出形單影隻。


    倒貼給他的男男女女從來不少,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樂於與人曖昧不清,以便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覺。可是自從斷開了和沈巍的聯係以後,趙雲瀾開始總是忍不住把別人和沈巍比較,結果越比較越是索然無味——他們誰也沒有那樣濃重到值得細品的書卷氣,誰也沒有那樣眉目如畫的模樣。


    趙雲瀾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夜之間成了個清心寡欲的老和尚,連有一天飯局上他們為了助興,花錢托中介請來了一個他一直都很喜歡的小嫩模,都提不起他絲毫的興趣來——大慶作證,他還十分猥瑣地用那小嫩模的泳裝照當過一段時間的電腦桌麵呢。


    而每每醉生夢死到最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他居然會想起那天胃病犯了,死皮賴臉地留沈巍在他家待了半天的事。


    他們一起看片子,偶爾交談,中途他看膩歪了,就默不作聲地拿起自己看了一半的資料翻開,兩個人各幹各的,誰也不吵誰,然後沈巍會塞一個靠枕放在他身後。


    那其實是他一直以來都隱隱向往的生活方式——誰也不嫌誰話少,誰也不會煩誰,誰也不會整天追在誰身後搞些幺蛾子,今天要陪看電影,明天要送花,他們互不相擾,卻絕不冷漠……就像本來就是生活在一起、自成一國的那樣。


    趙雲瀾活到了這把年紀,智商與情商發展基本均衡,肚子裏不缺件,他自然知道,當一個男人從另一個人身上看見的不是腰細腿長屁/股翹,而是一種近乎對家的平靜的渴望時,那就絕不是歡場上的色/欲熏心了。


    要不是因為這樣,他說不定開句玩笑,就和斬魂使把這件事說開、了結了。


    可他偏偏舍不得。


    趙雲瀾一想起大雪山中,在破破爛爛的小屋裏,午夜夢回時撞上的那雙眼睛,他就覺得要是就這麽“了結”,他說不定一輩子都會悔不當初。


    趙雲瀾的狗窩距離光明路4號不算遠,以至於他還沒來得及從複雜的心緒裏糾纏出來,這段路就在他的扼腕中結束了,沈巍一路扶著他進了門,幫他脫了外衣掛好,又把他放在床上,轉身去衛生間找濕毛巾。


    盡管趙雲瀾看起來爛醉如泥,但沈巍還是非常規矩,隻是細細地給他擦了臉和手腳,別的地方一毫米都沒敢碰,就替他拉好了被子,把毛巾掛在一邊,然後習慣性地給他收拾了垃圾,放在門口,打算離開的時候順便帶下去,又撿起了滿地亂扔的衣服,裝進趙雲瀾扔在門口的洗衣袋裏,貼了張便條提醒他第二天記得送洗。


    他甚至非常細心地把趙雲瀾床頭櫃上的半杯水拿走,以防他半夜睡得不踏實伸手打翻。


    趙雲瀾聽著那人輕手輕腳收拾房間發出的的聲音,心裏的糾結不但沒有找到解決方式,反而更加亂麻。


    沈巍是把他放在心上的,趙雲瀾感覺得到,他這一輩子,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要麽對他有所求,要麽就是依賴著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把他放在心上過。


    ……哦,大慶不算人,它是個臭脾氣的死肥貓。


    等沈巍做完這一切,他發現方才還迷迷糊糊地睜了下眼的趙雲瀾似乎已經睡死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他顯得那麽安靜,沈巍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沒舍得走,站在床邊貪婪地看著他。


    “臥槽,”裝睡的趙雲瀾心裏血流成河地想,“求求你別看了,要走快走吧,這是要了我老命了。”


    斬魂使沒聽見他的心聲,老天爺也沒聽見他的心聲,過了片刻,沈巍就像受到了蠱惑,慢慢地彎下腰去,湊近趙雲瀾,直到臉上已經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趙雲瀾以過硬的心理素質維持了挺屍的狀態,然而他清晰地感覺到,這狀態就快崩潰了。


    就在這時,沈巍終於忍不住,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輕輕地在趙雲瀾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蜻蜓點水,一觸即放,他閉上眼睛,好像從這樣簡短的觸碰中得到了極大的慰藉。他的肉體上傳來陣陣雷鳴一般的心跳,有那麽一時片刻,沈巍幾乎覺得自己是個人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從心愛的人身上偷得一吻,心裏歡喜而又甜蜜,哪怕在此時死去,他也都會毫無怨言。


    趙雲瀾腦子裏忽然一陣空白。


    他心裏那根吊著千鈞的頭發絲繃到了極致,在那一刹那無聲地斷了,趙雲瀾那被酒精點燃的腦子異常清醒地想:“斬魂使?斬魂使怎麽了?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其他都給老子完蛋去!”


    於是“睡死”的趙雲瀾突然伸出手抱住沈巍,沈巍猝不及防,大驚之下被他一把拽倒,隨後趙雲瀾翻了個身,半壓在了他身上。


    趙雲瀾的呼吸間還有微微的酒氣,可是眼神卻是清明的,他定定地看著沈巍的眼睛,輕聲問:“大人,你幹什麽呢?”


    沈巍張張嘴,尷尬得無以複加,更加無言以對。


    趙雲瀾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伸手輕輕地捏住沈巍的下巴:“我一直以為大人是個君子,誰知道你也會半夜三更地偷偷親別人,還親得這麽不專業。”


    隨後沈巍聽見了他悶在胸口裏的笑。


    直到趙雲瀾的親吻落下來,沈巍都還是傻的,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在一場荒誕又美好的夢裏,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地回抱住趙雲瀾的身體。


    那男人的吻技高超,挑逗意味十足,好像漫不經心地就能讓他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而後趙雲瀾輕輕地撐起一點身體,兩人幾乎是鼻尖相蹭,沈巍聽見他輕輕地說:“專業水準最起碼應該是這樣嘛。”


    沈巍說不出話來。


    趙雲瀾的領口扯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修長優美的鎖骨,傳來已經隻剩了殘香的古龍水的味道,輕輕一掃,就封住了沈巍所有的言語,他簡直已經分不出究竟是誰醉了。


    趙雲瀾歎了口氣,伸手輕輕拂開他額前亂發:“我問你,這麽長時間,你一直躲著我,又不肯躲開些,究竟是因為很久很久以前與我熟識,做過對不起我的事,還是擔心人鬼殊途?”


    沈巍一震,目光重新清明起來,一把推開他坐起來,臉上一點的血色也褪去了,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收緊了。


    趙雲瀾側過身,半靠在床上,拉過他的手,一點一點地將他的拳頭掰開:“你啊,可真夠能和自己較勁的。要是第一個原因,那我現在說了,無論發生過什麽,咱倆之間都一筆勾銷,以後你不提,我更不記得,至於第二個……第二個不是扯淡嗎?活人也會死,說不定我哪天就……”


    沈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兩人四目相對良久,沈巍終於還是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


    趙雲瀾歎了口氣,翻身起來下床,他言語間看起來很清醒,誰知道腳一觸地就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抱著腦袋抱怨了一聲:“臥槽,十個小蜜蜂在我眼前飛。”


    沈巍趕緊伸手扶起他:“我以為你沒醉,摔著沒有?”


    趙雲瀾眼下正處於一種有邏輯、但直線是走不出來的微妙狀態裏,不然也不會這樣直白大膽。


    他搖搖頭,蹲下來拉開床頭櫃,從最底下翻出了一個塑料的文件收納袋來,拍在沈巍的麵前:“打開。”


    沈巍遲疑了一下,接過來翻開,卻發現其中夾了一張房產證,那正好是一處龍城大學大學路附近的一處花園洋房……他這樣下本,原來這段時間窮困潦倒也是有原因的了。


    趙雲瀾收了調笑的嘴臉,靠住床頭櫃,幹脆伸長了兩條腿坐在了地上,抬起頭,從褲兜裏摸出一根煙點上。


    他沉默了有一根煙的工夫,才低聲說:“這是我們去大雪山之前過戶的,我原本想著,那地方交通方便,居住環境也不錯,又正好在龍大旁邊,要是你肯跟了我搬過來,以後上班就不用開車了,平時早晨還可以晚起一點,等明年,我會想辦法把特別調查處也弄到那邊去。房子挺大的,兩個人住肯定是有些空,不過可以給你留一個大書房,你可以帶學生回家,我也時常能請些朋友來玩……我還想養條智商低一點的大狗,偶爾挑撥它跟大慶來個貓狗大戰什麽的當賀歲片看……”


    沈巍的手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塑料的收納夾簌簌作響。


    趙雲瀾輕輕地笑了笑:“誰知道一次大西北走回來,居然發現是大人你——你眨眼就能從東城到西城,還開什麽車?起什麽早?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舉了,那破房子弄得我都快沒錢過年了。”


    沈巍緩緩地低下頭,對上他的目光,隻覺得那人的目光似乎一如往昔,戲謔去了,就隻剩下藏得極深極深的溫柔,讓人吉光片羽地抓住一角,就忍不住溺斃在裏麵。


    沈巍覺得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快樂得要飄起來,一半深深地沉在千丈深的黃泉底,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快要瘋了。


    數千年的寂寞蕭疏都沒能讓他瘋狂,那人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讓他大起大落、情難自已。


    怨不得古人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神魂顛倒,哪裏還記得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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