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心神巨震,險些沒能把持住。


    他才知道,千年以來自己這樣過來,並不是無知無覺,也並不是不委屈的,趙雲瀾那些話從來隻在他夢裏出現過,他一方麵心知肚明,這都是不可能的,一方麵又忍不住地心懷期冀。


    期冀就如同一根吊命的蛛絲。


    他因這人而生,又因這人而一路走到今天。


    然而能擊垮最堅硬的心的,從來都不是漫長的風刀霜劍,而隻是半途中一隻突然伸出來的手,或是那句在他耳邊溫聲說出來的:“回家吧。”


    他有一瞬間很想質問,為什麽偏偏他是斬魂使?為什麽朝生暮死的螻蟻尚且能在陽光雨露下出雙入對,風餐露宿的鳥雀尚且能在樹枝間找到個棲身之地,天地之間,他生而無雙,卻偏偏沒有尺寸之地是留給他的?


    每個人都怕他、卑躬屈膝地算計他,甚至處心積慮地想要他死。


    他生於混沌、暴虐和凶戾,總有壓製不住心裏殺心的時候,殺意如潮,他想把那些人一個不落地全都斬於刀下。


    可那……不行,他到底還是無聲地守住了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承諾,算而今,已經有不知幾千年光景,不敢有分毫叛離,因為那幾乎是他與那人之間唯一的聯係。


    趙雲瀾看見沈巍的眼睛都紅了,就仿佛下一刻要滴出血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巍才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


    他聽見沈巍輕如耳語地說:“我是不祥之人,會傷了你的。”


    趙雲瀾輕佻地挑起嘴角,兩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好啊,你要不要試試看是你的攻擊力強,還是我的血比較厚?唉,照你的意思找個吉利的,我應該弄一隻招財貓來結婚,咳……不用這麽重口吧?”


    沈巍沒聽出他的玩笑,更沒打算接下去,手掌幾乎要被他自己掐出血來,他終於忍不住脫口說:“你怎能……怎能這樣逼迫我?”


    趙雲瀾的笑容漸漸淡去,轉身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


    他第一眼看見沈巍就覺得喜歡,原本還以為自己隻是偏愛這種類型,卻一時忽略了那仿佛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斬魂使的前因後果,趙雲瀾還沒來得及查明白,卻總是不忍心開口問他。


    因為他總是覺得沈巍心裏好像壓了很多的苦,不然為什麽他每次身披黑袍出現的時候,身上都會帶著那麽多的寒意呢?


    他難道就不冷麽?


    “對不起。”趙雲瀾沉默了一會,輕輕掰開沈巍的手指,窩在手心裏,然後俯身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隨手把那貴重無比的房本扔在了一邊。


    沈巍閉上眼睛,覺得自己非常無恥。


    要躲為什麽不躲得遠一點,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地待在黃泉下,那麽哪怕趙雲瀾活個十生九世,兩人也絕對碰不上,對方可能壓根不知道有他這麽個人,可他偏偏忍不住、受不了。


    他認為自己簡直就像一個不知廉恥的婊/子,故意搔首弄姿地站在當街,等別人來了,他又要裝出一副三貞九烈、欲拒還迎的嘴臉給人看。


    他一直厭惡自己的心,至此強烈到了極致。


    趙雲瀾側身在床上躺下,輕輕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時,他低低地說:“我別的東西也有,隻是你可能大多都看不上,隻有這一點真心……你要是不接著,那就算了吧。”


    這句話像是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沈巍心上,他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有一個人也是在他耳邊,也是這樣似乎漫不經心地歎了口氣,難得地沉下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麽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身上下,大概也就隻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兩斤,你要?拿去。”


    一如往昔,曆曆在目。


    他忽然一把抱住趙雲瀾,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他的骨頭都掐得“咯咯”作響,埋首在他頸邊。


    豪放的人在心中鬱結的時候,總是放聲大哭或仰天長嘯。


    而沈巍,隻是越過趙雲瀾的肩頭,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也不知下了多狠的口,手腕上立刻就一片鮮血淋漓,傷口幾乎見了骨。


    他卻依然似乎感覺不出疼。


    十萬丈幽冥全都壓在身上,他流不出眼淚,可疼到了極致,大概就隻好流血。


    趙雲瀾聞到了血腥味,立刻感覺到不對:“沈巍!你幹什麽!放開!”


    沈巍卻隻把他扣得更緊。


    人一生不過幾十年,轉瞬就過去,仿佛浮光掠影,沈巍忽然想,難道自己就連這麽一點罅隙間的光陰都不配有嗎?


    “沈巍!”沈巍晃神的時候,趙雲瀾終於掙紮著別開了他的手,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的床單竟然都已經被染紅了,立刻憤怒了,險些把沈巍當成郭長城罵,“你腦子有坑嗎?!老子就他媽是個豬八戒,也沒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男,你搖頭我說什麽了嗎?我說什麽了嗎?你至於就直接血濺三尺嗎?!”


    接著,他暴躁地想跳起來,去翻自己的家用醫藥箱,沈巍卻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


    “我接住了。”


    趙雲瀾聽見沈巍這樣輕輕地說。


    趙雲瀾愣了一下,沈巍卻笑了,用一種與方才大相徑庭的……幾乎是平靜的口氣繼續說:“我接住了,你這一輩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再不會鬆手,哪怕你有一天煩了、厭了、想走了,我也絕對不會放開你,就算勒,也要把你勒死在我懷裏。”


    趙雲瀾:“……”


    他眨了眨眼,才似乎理解沈巍的意思。


    直到這時,他終於從這麵人一樣的“沈老師”身上嗅到了一絲屬於斬魂使的的東西。


    然後趙雲瀾沒有對他這一番甜蜜又狠戾的話做任何評價,他隻是一言不發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醫藥箱,拽出消毒濕巾,皺著眉坐在床邊,拉起沈巍血肉模糊的手腕,擦去那些與主人同樣偏涼的血跡,下手輕柔,說出來的話卻不大好聽——過了好半天,趙雲瀾才歎了口氣,然後評論說:“你這人真是太操蛋了。”


    完事以後,趙雲瀾大概真是累得要命了,特別調查處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多得要命,一個也指望不上,他總是不得清閑,好像天生就是個勞心費力的命,這天晚上還經曆了這樣一番勞心費力的事,他把血淋淋的床單換下來以後,幾乎連逞色/欲的心情都不剩了,一頭栽在床上,不過片刻,就呼吸平穩。


    這回他是真的睡著了。


    沈巍抬手看了看被包裹得嚴實又整齊的手腕,輕輕地掀開另一邊的被子,幾乎是用屏住呼吸的輕柔動作,緩緩地躺在趙雲瀾給他留下的另一半床上。


    他張開手掌,反握住趙雲瀾的手,然後閉上眼睛,貼在了自己的胸口處。


    沈巍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一覺睡過一整宿,他從未受到過黑甜鄉的垂憐,幾乎從來也不知道什麽叫一夜無夢。


    這對於他來說,是太久違的快樂了。


    沈巍是第二天清早,被廚房裏傳來的奇怪的味道弄醒的,他醒來後竟然呆愣了半分鍾,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罪證”,沈巍總是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幾乎立刻就飄起一層薄紅。


    看看他頭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


    真是……不堪回首。


    這時,有人含糊不清地說:“早啊。”


    沈巍一抬頭,就隻見趙雲瀾叼著一雙筷子,手裏端著一個不知從哪找來的塑料板,那塑料板足足有一米來長,上麵有一排凹槽,一共五個,每個槽都剛好能放下一個大碗或者一個中等大小的盤子。


    五個位置,假如人不多,標準配置的四菜一湯,正好可以讓他一次端完。


    ……也不知是什麽人,要懶到怎樣的地步,才發明了這樣的神物。


    而趙雲瀾手裏的神物上還有神物,隻見托盤上從左到右,放了整整一排的桶裝方便麵,混合出一股非常難以言喻的味道,一個個的還在冒煙。


    沈巍:“……”


    隻見趙雲瀾大馬金刀地往沙發上一坐,指點江山般地說:“左一是開水泡的紅燒牛肉麵,左二是熱牛奶泡的老壇酸菜麵,中間的是熱水加一塊黃油扔在微波爐裏轉出來的蘑菇燉雞麵,右二是海鮮麵,我覺得有點淡,所以又加了一勺甜麵醬,右一是用熱咖啡泡的培根奶油麵……這個應該不錯,你喜歡吃哪個,自己挑吧。”


    說完,他終於自己也覺得不大好意思:“那什麽……我也不大會弄別的東西,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泡兩碗方便麵實在不大像樣。”


    於是他泡了五碗……多大方哪。


    沈巍的目光從五個冒熱氣的桶裝麵上掃過,十分不能理解他為什麽還沒把自己毒死。


    不過好在他弄出來的東西,就算是一碗砒霜,沈巍也願意麵不改色地吃下去——隻不過沈老師最後還是選擇了最中規中矩的那一碗,最後繞著彎地提醒了一句:“這些油炸的東西對身體不好,還是少吃一點。”


    趙雲瀾坦然承認:“最近窮嘛,年終獎再不下來,我都快去我爸那要飯了。”


    他說到這裏,飛快地看了沈巍一眼,一句話福至心靈地到了嘴邊,趙雲瀾笑眯眯地脫口說:“求包養,會暖床。”


    沈巍被一口微辣的湯嗆住,扭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趙雲瀾“嘿嘿”一笑,隨口提起:“說起來快到年關了,歸總功德的時候又到了,最近人間小偷變多了,妖族和鬼修又一個個地臨時抱佛腳起來。”


    沈巍坐得端端正正地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有意為之的不過是些膚淺的因果而已,功德哪是那麽容易成的?”


    “唔,”趙雲瀾好像個味覺失靈的人,喝著他那咖啡湯和泡麵湯混合出來的絕代神物,“你別說,還真有個頂風作案的。”


    四聖以輪回晷為首,而後是山河錐,第三個就是功德筆,如今前兩樣都已經現世,沈巍不免對“功德”兩個字有些過敏。


    不過他才剛要追問,趙雲瀾扔在一邊的電話就響了。


    趙雲瀾匆忙放下方便麵桶,一看來電顯示:“真禁不住念叨,又來了。”


    才不過一晚上,醫院裏又進去倆。


    症狀依然是相同的,沒災沒病沒外傷,就是抱著腿滿地打滾。家屬淩晨五點打電話報警,把暫時負責那案子的分局同誌們硬生生地從被窩裏給挖了出來。


    投毒對社會治安的影響非常惡劣,眼看著事件在惡化,正是年底維穩的關鍵時期,分局相關領導一籌莫展,隻好催命一樣地騷擾趙雲瀾。


    楚恕之他們現在已經基本斷定,這案子早晚是要歸到特別調查處的,等早晨一上班就往上遞報告,趙雲瀾也不好直接一推二五六。


    但等手續流程跑全,最快也要個半天一天的功夫,趙雲瀾隻好在電話裏答應,自己今天會親自到醫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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